第125章 承旗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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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榮廷站在靈柩前,一身重孝,麻衣的下擺拖在地上,沾了層薄泥。他手裏攥著根丈二長的靈幡,鬆木杆被攥得泛潮,幡麵是春梅連夜繡的,正中繡著個“宋”字,邊角墜著的白麻絲被風吹得亂顫。這幡本該由長子扛,可宋把頭無後,江榮廷便跪在靈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得青腫:“大哥,弟弟替你扛這幡,送你最後一程。”
    起靈的時辰到了,八個精壯的團勇抬著靈柩,膝蓋壓得微微打顫,腳步沉得像踩著鉛。江榮廷直起身,靈幡扛在肩上,鬆木杆壓得鎖骨生疼,可他半步沒晃——他知道,這幡不僅是引路的,更是替宋把頭最後看一眼他護了一輩子的金溝。
    隊伍剛出街口,就見兩側黑壓壓跪了一片人。各井子的把頭、山坳裏的獵戶、甚至連保險隊的弟兄,都披了孝布,手裏捧著香。有人舉著牌位,牌位上寫著“宋公天奎之位”,香灰落了滿手也渾然不覺。
    “是宋把頭給了俺全家活路啊……”有個豁了牙的老漢趴在地上,渾濁的眼淚混著泥水流,“那年頭遭了災,是宋把頭背著半袋青稞麵上門……”
    哭聲像會傳染似的,從街口漫到山根。江榮廷扛著幡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記憶裏——這路是宋把頭當年領著弟兄們墊的,那棵老槐樹是宋把頭親手栽的,連路邊那口井,都是宋把頭怕弟兄們渴著,帶人鑿了半月才出水的。
    靈柩行至金幫總會的牌坊下,劉紹辰早候在那裏。他手裏捧著副挽聯,宣紙被風掀得直響,墨跡是他連夜寫的,筆鋒沉得像墜了鐵:
    上聯:護礦衛民,瀝膽披肝,百裏金溝皆念德
    下聯:培英扶眾,殫精竭慮,一生肝膽自昭天
    橫批:義貫千秋
    兩個團勇上前,將挽聯掛在牌坊兩側。黑字白底,在陰天下透著股沉甸甸的分量。江榮廷望著那聯,喉間一哽——大哥的忠義,哪是文字能寫盡的?他當年為護金幫弟兄,胸口挨過兩刀,後背中過一槍,那些疤痕,早成了金溝的碑。
    靈柩往山上去時,天飄起了細雨。江榮廷的孝衣被打濕,貼在背上冰涼,可他肩上的靈幡始終挺得筆直。龐義、朱順跟在靈柩兩側,一手扶著棺木,一手抹著臉上的雨水和淚。八百團勇的步槍都斜挎著,槍口朝下,像一片沉默的碑林,從山腳一直鋪到半山腰。
    到了墳地,春梅捧著宋把頭的牌位,站在坑邊,臉上沒淚,隻眼神空茫得像蒙了霧。江榮廷親手將靈幡插進墳前的土裏,又彎腰捧了把新土,撒在棺木上:“大哥,這土是金溝的,你踏實歇著。往後,金溝有我,弟兄們有我。”
    民團弟兄們齊刷刷跪下,槍托砸在泥地上,發出悶響,連成一片震得地皮發顫的共鳴。八百聲“宋大哥,安息”撞在山坳裏,像滾過一陣驚雷,驚起一群寒鴉,繞著墳頭飛了三圈,才往遠處去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白幡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江榮廷望著那杆靈幡在雨中挺立,忽然明白宋大哥為什麽要藏起病情、甚至動了抽簽的手腳——他要的從不是自己站在高處,而是金溝能安穩,弟兄們能活下去。
    風卷著挽聯的邊角,“義貫千秋”幾個字在雨裏明明滅滅。江榮廷抹了把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隻覺得肩上的擔子,忽然比那靈幡杆沉了百倍。
    宋把頭安葬後,春梅姑娘真的遁入了空門。
    如今的春梅,隻剩一副血肉軀殼。她的魂,早在那個被金沙換走自由的冬夜,在初見江榮廷時暖過一瞬,又被後來的命運凍成了冰。唯一的念想宋把頭也走了,這世間於她,再沒什麽可留戀的。
    她恨透了金子。於她而言,那不過是世間俗物,不過是人親手給它鍍上了魔力。
    江榮廷為這事愧疚了一輩子。
    江榮廷指尖在桌沿摩挲著,目光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聲音裏帶著剛從迷局裏掙出來的清明:“我就在想,咱的金子是越來越多,可不能再讓它擺布人了。咱得用它幹點實在事。”
    “把總想幹啥?”劉紹辰往前湊了湊,眼裏帶著幾分期許。這些年跟著江榮廷,他最懂這位把總心裏裝著的不隻是金砂。
    江榮廷抬眼,語氣定了定:“頭一件,辦學堂。多辦幾個,讓咱這地麵上的娃都能念書,不能一輩子就窩在山溝溝裏,睜眼隻認得金子。”
    劉紹辰當即點頭:“這事不難!隻要把總一句話,找先生的事我來跑,保準妥當。”
    “不行。”江榮廷擺手,語氣裏帶著股執拗,“得辦新式學堂,分啟蒙堂、小學堂、中學堂。銀錢上不用省,吉林城請不來先生,就往奉天去尋,哪怕花雙倍的價錢,也得請真能教娃睜眼瞧世界的先生。”
    “成!”劉紹辰應得幹脆,“我這就去擬個章程,明兒一早就動身。”
    “還有一件。”江榮廷續道,“弄個閑人房,把那些沒兒沒女、沒處落腳的老人都接進去,管吃管住,讓他們能安安穩穩過完後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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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紹辰眼裏暖了暖:“這可是積大德的事,金溝裏的老人聽了,不定多念想把總的好。”
    江榮廷沒接話,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桌的紋路,聲音低了半截,帶著點自己都覺得渺茫的猶豫:“第三件事……說出來怕是你們覺得虛,也未必能成。”
    “您說。”劉紹辰看出他眼底的沉鬱——那是宋把頭的死、春梅的遁世刻下的痕,不由得放輕了聲音。
    江榮廷深吸一口氣,像是把滿肚子的沉重都吐了出來:“我想讓這地麵上,人人都能吃上飽飯,都能過上安穩日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是不是太離譜了?我一個金幫把總,管得了金溝,管得了幾百號兄弟,可這東北多大啊……”
    春梅的苦像塊冰碴子硌在他心裏,讓他看清了這世道裏,多少人被貧窮和苦難攥著喉嚨。可他這點力量,實在太輕了。
    劉紹辰卻沒笑,他盯著江榮廷看了半晌,忽然開口:“也不是一點可能沒有。”
    江榮廷抬眼,眼裏帶著幾分詫異。
    “咱現在是金幫把總,管的是金溝這點地界。”劉紹辰往前探了探身,聲音壓得低卻亮,“可若是能走進官府,攥住能讓更多人過好日子的權柄呢?到那時,想讓東北人吃飽穿暖,未必就是空談。”
    江榮廷猛地抬頭,眼裏像是落了星子,亮得驚人,可轉瞬又暗了暗。他知道劉紹辰說的是理,可那扇門,哪是那麽好進的?
    “隻是這路……”他低聲道,指尖在桌上敲了敲,“怕是比挖最深的金礦還難。”
    窗外的風卷著槐葉打在窗紙上,簌簌作響。九月的天已有了涼意,卻沒人覺得冷——江榮廷眼裏那點剛燃起來的火苗,像是能焐熱整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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