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石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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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漁家女苦等戀人未歸,寒晨石化成礁,麵海守望。歲月流逝,戀人魂魄終歸。短暫觸碰引發異象:石像落淚凝珠,胸口綻開血花。村民驚為神跡,尊為“石觀音”立廟供奉。然珍珠實為血淚,紅花乃心傷。她仍佇立海邊,永恒守望消散的諾言。
    正文
    我變成石頭那天,是個沒有霧的清晨。腳下的礁石冰冷刺骨。浪頭一次次啃噬著我的腳踝。起初是鑽心的冷痛,低頭看去,腳趾已僵硬灰敗,與礁石無異。
    這變化緩慢卻無情地向上蔓延。小腿、膝蓋……知覺像退潮般消隱。我想掙紮,石化的意誌卻凝固了血肉。心在石壁般的胸腔裏瘋跳,是這具石身裏唯一殘存的活物。岸上傳來驚呼,是補網的老漁夫林伯。驚恐的議論聲聚攏,沉甸甸壓在我石化的肩頭。
    我成了海邊突兀的人形礁石,我的“看”卻比任何活眼都清晰。日升月落,潮漲潮退。我數過無數浪頭拍碎在腳邊,看過無數場暴雨抽打全身,記下無數回月圓清輝。石膚在風雨鹽鹵中粗糲剝蝕,如同父親林老海那雙被漁網磨得溝壑縱橫的手。
    父親……那個倔強的老石匠。他每日清晨便佝僂著背,踏光而來,坐在離我不遠的沙灘上。不再言語,隻是沉默地雕鑿一塊灰白花崗岩。石屑簌簌落下。他固執地鑿著,仿佛要把所有未能出口的悲慟都刻進石頭深處。他眼中沉澱著和我腳下礁石一樣的顏色,是絕望,是海風吹不散的厚重哀傷。那篤篤的鑿石聲,一聲聲,沉重地落在我石化的心上。
    漁村流言像海風無處不在:
    “阿玥那丫頭,強得十頭牛拉不回。”
    “柳家那後生?早死在北邊打仗了!”
    “可憐她爹老海……”
    那些憐憫、不解甚至嘲弄,如同沙礫磨礪著我石化的外殼。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記憶裏鮮活如初的身影——柳明。
    記得那個悶熱的午後,在海神廟。雨水漏下,滴滴答答。我正擦拭神像蛛網。廟門被撞開,一個青衫落拓的身影裹著風雨闖入,渾身濕透,懷裏緊護書卷。他狼狽甩頭,窘迫開口:“姑娘……叨擾了。”聲音清朗如雨後晴空。我跳下凳子,看著他濕透的發梢,抿嘴一笑。他局促環顧,目光落在我家晾曬的鹹魚幹和漁網上。
    “這海神……香火似冷清?”
    “靠海吃飯的都敬著海神爺呢,”我指門外顛簸漁舟,“日子緊巴,供品寒酸。喏,鹹魚幹也是心意。”遞給他粗布巾子。
    他笨拙擦書,好奇看我家的漁具和石料。我們聊起來。他說書裏道理,我講海上風浪魚汛。他教我認字,我教他看海鳥識風暴。他眼睛亮晶晶的,映著昏黃廟光,也映著書卷裏的廣闊天地。
    情愫如春潮滋生。最難忘那個星鬥低垂的夜晚,他拉我溜到村後白沙灣。月光如銀鋪滿海灘。他變戲法似的掏出支簪子,烏黑油亮,頂端嵌著潤澤白貝殼。
    “阿玥,”聲音微顫,“海柳木,極難尋……我親手磨的。”他小心翼翼將簪子插入我發間,指尖滾燙擦過耳廓,瞬間點燃全身。“等……等我中舉,回來……娶你。”月光下,他臉龐輪廓分明,眼神如落星的海麵,盛著滾燙承諾。我用力點頭,海柳木簪微涼,心卻像漲滿的帆。那一刻,我以為握住了永恒。
    分離的日子終至。他乘北上的船去趕秋闈。船帆鼓風,漸行漸遠,縮成小點融入海天刺眼白光。我站在最高礁石上,風亂發,吹散眼眶濕熱。我高舉手臂揮舞,直到白點消失,手臂酸沉。
    等待的日子漫長空茫。每日來此,眺望北方海天一線。海風鹹腥,日複一日吹拂臉龐,將等待刻進皮膚。起初是焦灼希望,秋風起時忐忑,寒霜降下,冬日海風如刀割麵,心底擔憂如冰下暗流洶湧。北方戰亂消息,終如血腥寒風吹到海邊。心在傳言與杳無音信中,沉入冰冷海底。
    “柳明……”我對著空茫大海低喚,聲音被風吹散。絕望如冰冷海水擠壓骨髓。那天清晨,寒氣刺骨,我再次站上礁石。望著灰蒙海天,緊繃的心弦終於崩斷。
    “柳明!”我用盡全力嘶喊,淒厲如海鳥哀鳴,“你說過要回來的!你騙我!”悲慟如滔天巨浪吞沒我。眼淚洶湧,被風吹幹,留下冰冷鹽痕。就在這瞬間,一股沉重感猛地攫住雙腳,如海底無形之手冰冷上攀。我驚恐低頭,眼睜睜看著腳趾、腳踝灰白僵硬,失去知覺。
    “……我就在這裏等你!變成礁石我也等!站成石像我也等!海神爺聽著!我林阿玥就在這裏,等柳明回來!”靈魂呐喊出口的刹那,石化驟然加速,漫過腰際,凍結五髒六腑。我最後望了一眼吞噬希望的大海,意識沉入石頭的黑暗。
    不知沉睡多久。一個熟悉得靈魂震顫的聲音,如穿透冰層的微光傳來:
    “阿玥……阿玥……”
    是他!他回來了!狂喜如潮水衝垮石頭禁錮!我拚命掙紮。石殼內似有滾燙岩漿奔突!我想動,想尋覓聲音來處。石軀沉重如萬頃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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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玥……”聲音近了些,心碎飄渺,“是我……我回來了……”
    我“看”到他。青衫破敗,沾滿塵土。身體半透明,月光輕易穿過。臉上風霜,眼神如燃盡餘燼,隻剩疲憊空洞和解脫茫然。他向我伸出手,虛幻透明。
    “阿玥……”指尖小心翼翼觸向我石像臉頰,輕如怕驚碎夢。觸碰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億萬鋼針從觸點炸開!是靈魂被撕裂的絕望!痛楚尖銳清晰,貫穿石軀!無數記憶碎片裹挾巨大悲傷、絕望、委屈,如決堤洪流,衝垮石頭堤壩!
    “啊——!”無聲尖嘯在靈魂爆發!
    “喀嚓!”一道黑色裂痕如閃電,從我冰冷石質臉頰崩裂!蜿蜒向下,帶著心悸決絕。一滴滾燙液體,飽含所有等待煎熬壓抑呐喊,從石像眼眶沉重掙脫!沿著冰冷石麵滾落,在月光下,那淚珠凝成渾圓珍珠!無聲墜落,“嗒”地砸在冰冷礁石上,耗盡靈魂最後力氣。
    同時,柳明半透明的身影在月光下劇烈波動。他深深看我,眼神複雜如破碎星空——重逢喜悅,無盡愧疚,釋然哀傷。虛幻嘴唇無聲開合:
    “阿玥……別等了……我……回來了……”
    聲音如風吹散煙霧,虛幻身影迅速稀薄透明,化作閃爍微光的塵埃,飄散融入夜風海潮,再無蹤跡。
    他消散了。
    隨著魂魄消散,我石化軀殼胸口中央,堅硬石頭深處,極其緩慢地拱出一點嫩芽!暗紅芽孢在月光下驚心動魄。它艱難穿透石層,最終,在我冰冷石像胸前,綻放出一朵孤零零的、殷紅如血的花!
    石像落淚,淚凝珍珠;石像開花,花開如血。這景象在月光下悲愴神異。幾個趕海漁民目睹此幕,驚駭僵立,隨即撲通跪倒濕冷沙灘,虔誠叩拜:
    “石觀音……是石觀音娘娘顯靈了!”
    珍珠被老祭司拾起,恭敬嵌入新雕神像眼中。神像依我石化身形而塑,麵容悲憫沉靜。神像落成那天,父親林老海終於完成他的石雕。他放下鑿子,長久凝望廟中嵌著珍珠淚眼的神像,又轉頭望向海邊矗立著、胸前開紅花的原身石像。海風拂過他蒼老臉頰,吹動花白鬢發,眼中如礁石般堅硬的哀傷似被吹開一絲縫隙,流露出複雜情緒——悲慟,釋然,一絲慰藉。他對著我的石像,深深彎下佝僂脊背。
    從此,海神廟香火繚繞。人們對著嵌珍珠淚眼的神像頂禮膜拜,祈求保佑出海平安。我的故事被編成歌謠傳唱。他們稱我“石觀音”,說我心誌堅貞,感天動地,終成護佑一方的神明。
    海風日複一日吹過石身。胸前那朵血色的花,曆經風雨,年年如期綻放,殷紅如初,像一顆永不冷卻的心。我依舊矗立海邊,聽著濤聲,望著海平線。香火繚繞,人聲祈祝,如海霧拂過石身,不落痕跡。
    人們說娘娘慈悲,有求必應。可誰知,那嵌在神像眼中的珍珠,不過是一滴被石封的、滾燙的淚。那朵年年綻放的紅花,不過是胸口一道永不愈合的傷。
    我仍等著。聽潮聲起落,數星辰明滅。等一個永不歸來的魂靈,等一句消散海風的諾言。歲月刻下更深蝕痕,海鳥棲息又飛走。
    潮水漫過腳背,千年萬年般漫長。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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