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骨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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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我是村裏最好的風箏匠人,妻子死後第七天,我挖出她的遺骨。
    >按照古書上記載,取七根肋骨紮成風箏,就能召回她的魂魄。
    >每次放飛骨風箏,妻子都能複活一天。
    >可她越來越虛弱,第七次放飛時,她哀求我:“再找一副新骨頭吧...”
    >我殺了鄰村少女,用她的骨頭紮成新的風箏。
    >當妻子再次站在我麵前時,卻露出詭異的笑:“你被騙了。”
    >惡靈告訴我,當年我毒死的“賣花女”才是真正的妻子。
    >而眼前這個占據妻子身體七年的靈魂,是當年誣陷她偷人的丫鬟。
    >我顫抖著點燃新紮的骨風箏,火光中妻子的臉開始扭曲:“你永遠困住我了...”
    正文
    第七次刨開素娥的墳時,月光冷得像淬毒的針尖,紮得我骨頭縫裏都透著寒。土是新翻的,帶著雨後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濕漉漉黏在手指上,甩也甩不脫。鐵鍬終於碰到了硬物,沉悶的“咚”一聲,震得我腕子發麻。不是棺材板那種厚實的聲響,是骨頭,是素娥的骨頭,在黑暗的泥土深處,等著我。
    我丟開鐵鍬,跪下去,雙手插進冰冷的土裏,瘋了一樣往外扒拉。泥土混著碎石鑽進指甲縫,很快見了紅,可那點刺痛根本壓不住心口那股燒灼的、要把人活活烤幹的邪火。指尖終於觸到了那熟悉的、堅硬又脆弱的弧度——是肋骨。我一根一根地數著,摸索著,把它們從那窄小的、早已朽爛的木頭匣子裏解脫出來。七根。不多不少。月光吝嗇地漏下來,照得這些曾經支撐她柔軟身軀的骨頭,泛著一種非人間的、幽幽的青藍色,像墳地裏飄忽不定的磷火。
    那本破舊的、不知傳了多少代人的線裝書,就攤在我腳邊的泥地上。殘破的紙頁被夜風翻動,發出嘩啦嘩啦的哀鳴,上麵用暗褐近黑的墨汁,畫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圖樣——一副用森白肋骨精心紮成的風箏骨架。旁邊幾行小字,鬼畫符般扭曲:“至親遺骨七根,精血為引,魂線相牽。風起之時,魂兮歸來……然七日一放,魂體漸衰,終有散時……”
    “素娥……”我喉嚨裏滾出她的名字,幹澀得像砂紙在摩擦,“再等等……馬上就好……”
    我抱著那冰冷的七根骨頭,踉踉蹌蹌衝回我那間臨河、終年飄著竹篾和漿糊氣息的作坊。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跳動,映出角落裏堆積如山的竹篾、半成品的彩繪紙鳶,還有牆上掛著的、素娥生前最愛的那隻蝴蝶風箏,斑斕的翅膀在光影裏似乎還在微微顫動。我把骨頭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那慘白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取骨刀薄而鋒利,刀柄被磨得油光發亮。我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濃重的漿糊味混合著泥土和骨頭的氣息,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死亡作坊的獨特氣味。刀尖精準地落在第一根肋骨的關節處,用力,再用力。骨頭斷裂的脆響在死寂的夜裏格外瘮人,細碎的骨屑簌簌落下。我死死咬著牙,腮幫子繃得像石頭,額頭的汗珠滾下來,砸在冰冷的骨頭上。
    削,刮,磨。讓它們變得纖細、輕盈,適合飛上天空。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在剔刮自己的心。素娥咳血的畫麵又撞進腦子裏,她躺在病榻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眼睛卻固執地望著窗外飄過的風箏,枯槁的手無力地抬了抬,像是想抓住點什麽,最終隻是徒勞地落在冰冷的床沿。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清冷的月光,她最後的目光,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死死盯著牆角那堆蒙塵的風箏骨架,眼神空洞得嚇人。
    “飛……郎……”她彌留時,氣若遊絲地吐出這兩個字,像一片羽毛墜地。那時我隻當她是舍不得我做的風箏,是放不下那份自由飛翔的念想。如今想來,那眼神裏,是否藏著我從未看懂的、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哀告?
    不,不能想!我猛地甩頭,把那些蝕骨般的畫麵甩出去。手指被鋒利的骨茬劃破,血珠滲出來,滴落在打磨得光滑的骨頭上,竟詭異地被吸了進去,隻留下一點淡淡的暗紅痕跡。這就是“精血為引”?我心頭一顫,不敢深究,用特製的魚鰾膠,忍著那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將七根肋骨依照古書上邪異的圖樣,仔細地粘合、綁紮。動作快而穩,是我做了半輩子風箏練就的本事,隻是此刻,這本事用在亡妻的肋骨上,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骨架初成,那形狀已透著一股非人的邪氣。我取來韌性最好的桑皮紙,裁好,覆上。指尖沾了膠,小心地塗抹在骨架上,一點一點將紙蒙上去。紙麵繃緊,透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輪廓。最後是魂線——用我自己的頭發混合著浸泡過朱砂的苧麻,搓成一股堅韌無比的紅線。
    天快亮時,一隻異樣的風箏終於成型。它靜靜地躺在工作台上,沒有尋常風箏的豔麗色彩,通體是慘淡的紙白,骨架的形狀透過薄紙清晰可見,像一具微縮的、展翅欲飛的骸骨。那根猩紅的魂線,如同連接陰陽的臍帶,盤繞在我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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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著它,如同抱著一個易碎的、不祥的夢,跌跌撞撞衝向村外那片開闊的河灘。東邊的天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風起了。帶著河水濕氣的晨風掠過荒草,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低泣。
    我顫抖著手,高高舉起那隻骨白的風箏。風灌滿了它的軀殼,那由亡妻肋骨撐起的薄翼猛地一掙,竟真的掙脫了我的手,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輕盈,歪歪斜斜地衝上了鉛灰色的天空!它越飛越高,慘白的身影在微明的天光裏盤旋、俯衝,像一隻迷失的幽靈鳥。那根猩紅的魂線在我手中劇烈地繃緊、震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觸感順著線直鑽入掌心,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得我牙齒咯咯打顫。
    “素娥……”我死死攥著線軸,指節捏得發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詭異的骨鳶,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回來……求你回來……”
    就在那風箏攀升到最高點,仿佛要融進灰白雲層的一刹那,手中的魂線猛地傳來一股巨大的、向下的拉扯力!力量如此之猛,幾乎要將我拽倒在地。我踉蹌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穩住。緊接著,一股冰寒徹骨的氣流順著魂線倒卷而來,狠狠撞進我的胸膛!
    “呃啊——!” 我悶哼一聲,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眼前陣陣發黑。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嚨,肺部火燒火燎,卻吸不進一絲空氣。就在意識即將被那刺骨的黑暗徹底吞噬的瞬間,那股恐怖的吸力驟然消失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嘶鳴。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視線模糊地聚焦,望向拉扯力傳來的方向——河灘上,離我幾步遠的枯草叢中,一個穿著素白單衣的身影,正艱難地用手撐著濕冷的泥地,試圖爬起來。長發散亂地披在蒼白的臉頰旁,遮住了大半容顏。晨風吹動她單薄的衣袂,勾勒出瘦削得驚人的輪廓。
    “素娥!” 我嘶吼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膝蓋重重砸在碎石地上也渾然不覺,伸出顫抖得如同秋風落葉般的手臂,一把將她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她的身體輕得可怕,像一捧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枯葉,骨頭硌著我,沒有一絲活人的暖意,隻有墳土般的陰寒。可那觸感是真實的!那瘦削的肩膀,那熟悉的、帶著淡淡藥草苦澀的微弱氣息……
    “郎……郎君……” 她在我懷裏微弱地喚了一聲,聲音幹澀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開口,氣若遊絲,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感。她抬起臉,那雙曾經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翳,渾濁無神,直勾勾地望著我,裏麵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狂喜,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死寂。
    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衝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我緊緊抱著她,力氣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進自己的骨血裏,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滾燙地砸在她冰冷的頸窩。“回來了……真的回來了……我的素娥!” 我語無倫次,貪婪地感受著懷中這失而複得的冰冷軀體,什麽古書的邪異,什麽骨頭的陰寒,在活生生的她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我幾乎是半背半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我們那個曾經充滿煙火氣的小院。灶膛重新燃起了火光,映亮了素娥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她裹著我找出的最厚的棉被,縮在破舊的竹椅裏,像一隻受驚的、隨時會碎裂的瓷娃娃。我把熬得滾燙的小米粥吹涼,小心翼翼送到她唇邊。
    “喝點,素娥,暖暖身子。”我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
    她的嘴唇幾乎沒有血色,微微動了動,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灶火。半晌,才極其緩慢地、機械地張開嘴,抿了一小口。溫熱的粥液順著她幹裂的唇縫滑下些許,她立刻皺緊了眉,發出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咳嗽,整個瘦弱的身體都隨之痛苦地抽搐起來。
    “慢點!慢點!”我慌忙放下碗,手忙腳亂地替她拍背,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指尖傳來的觸感,隻有嶙峋的脊椎骨在薄薄皮肉下硌手的輪廓。
    整整一天,她就這樣蜷縮著,很少說話,眼神飄忽,像是靈魂隨時會從這具殘破的軀殼裏逸散出去。隻有在黃昏的光線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時,她的眼珠才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我臉上,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
    我連忙湊近,屏住呼吸。
    “冷……” 她吐出一個字,氣若遊絲,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意,“骨頭裏……透風……”
    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衝上我的鼻腔。我握緊她冰冷得如同河邊卵石的手,急切地、帶著孤注一擲的狂熱低聲保證:“不怕!素娥不怕!書上寫了……七天!七天後,我再放一次風箏!一次比一次,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我像是在說服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搖搖欲墜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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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著,灰敗的眼珠裏沒有任何波瀾,隻是疲憊地、極其緩慢地合上了眼皮。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片深重的陰影,如同棲息著不祥的鴉羽。
    日落月升,漫長又短暫的一天走到了盡頭。當窗外最後一縷天光徹底沉入墨色的河底,屋內的油燈也跳躍著,燃盡了最後一滴燈油。噗地一聲輕響,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屋子。
    就在這絕對的黑暗降臨的刹那,我懷中那具冰冷僵硬的身體猛地一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氣,驟然變得沉重無比。
    “素娥?!” 我驚恐地大叫,下意識地收緊手臂。
    沒有回應。
    隻有一片死寂。
    我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她的鼻息——一片冰冷,空無一物。再探向她的手腕——脈搏沉寂,如同深潭枯竭。白天那短暫的回魂,仿佛隻是一場被黑暗輕易戳破的、殘忍的幻覺。懷裏抱著的,重新變回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冰冷的軀殼。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沒頂,凍僵了我所有的血液。
    我抱著她冰冷僵硬的軀體,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坐了一夜,像一尊被遺忘在河灘上的石像。直到天邊泛起灰白,第一縷慘淡的光線擠進窗縫,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踉蹌著站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嚎啕,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的麻木。我沉默地、近乎機械地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向村外那片孤寂的河灘。
    那裏,一個小小的土坑早已挖好,旁邊散落著昨夜被我丟棄的鐵鍬和那隻慘白的骨風箏。風箏的骨架在晨光中白得刺眼。我小心翼翼地將素娥——或者說,是承載過她一天魂魄的空殼——放回冰冷的土坑裏。泥土重新覆蓋上去,一鍬,又一鍬。每一次泥土落在她單薄身軀上的悶響,都像重錘砸在我空洞的心上。
    埋好了。一個小小的新墳包隆起在河灘上。我跪在墳前,手指深深插進冰冷的泥土裏,指甲縫裏很快塞滿了濕冷的泥垢。晨曦勾勒出我佝僂的背影,還有旁邊那隻靜靜躺在地上的、由亡妻肋骨紮成的骨風箏。猩紅的魂線盤繞著,像一條蟄伏的毒蛇。
    我死死盯著那堆新土,盯著那隻風箏,眼底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光徹底熄滅了,隻剩下一種近乎野獸的、不顧一切的瘋狂在無聲燃燒。七天。還有七天。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重複那令人作嘔的儀式:深夜掘墳、取骨、削磨、紮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放飛……每一次,都能在晨風中將那冰冷的、眼神空洞的“素娥”短暫地帶回人間。每一次,她都更虛弱一分。
    她的皮膚越來越薄,近乎透明,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像一張覆蓋在枯骨上的劣質宣紙。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到最後幾乎隻剩下氣音,需要我貼著她的唇才能勉強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字眼。那雙灰翳覆蓋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都失神地望著虛空,偶爾轉動,裏麵盛滿的,是連死亡都無法消解的、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痛苦。
    第六次放飛後,她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抱著她,像抱著一具用朽木和薄紙勉強紮成的人偶,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她靠在我懷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雜音,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斷絕。窗外,暮色四合,最後的殘陽如同血染,將窗紙映得一片暗紅。那不祥的紅色,也染紅了她空洞的瞳孔。
    “郎……君……” 她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哀求。枯瘦如柴的手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攥住了我的衣襟,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皮肉裏。
    “我在!素娥,我在!” 我慌忙低下頭,把耳朵湊近她冰冷的唇邊。
    “……骨頭……朽了……” 她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耗盡生命,“撐……撐不住了……” 她灰敗的眼珠艱難地轉動,對上我的視線,那裏麵翻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絕望、恐懼和某種近乎貪婪的渴求,“再……再找一副……新的……骨頭……要……年輕的……鮮活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個字幾乎消弭在喉嚨深處。攥著我衣襟的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垂落下去。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依舊睜著,空洞地倒映著屋頂橫梁的暗影。
    新的……骨頭?年輕的……鮮活的?
    像是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混沌的腦海,又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僵在原地,抱著懷中迅速冷卻下去的身體,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古書上那行字如同詛咒,再次在耳邊轟鳴:“魂體漸衰,終有散時……” 原來這“衰”,是骨頭撐不住了?需要用……新骨來替代?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啃噬著我僅存的理智。鄰村那個叫小滿的姑娘……那個常在河邊浣衣、笑聲像銀鈴般清脆、臉蛋紅撲撲如同剛熟蘋果的少女身影,不受控製地撞進我的腦海。年輕,鮮活,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她的骨頭,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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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猛地甩頭,想把那罪惡的念頭甩出去。可懷中素娥冰冷的身體,她臨死前那絕望哀求的眼神,如同最毒的藤蔓,緊緊纏繞住我的心髒,越收越緊。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我不能看著她就這樣徹底消散!不能!為了她,我連墳都刨了七次,連她的骨頭都削磨了七次……這點代價,又算什麽?
    一股混合著絕望、瘋狂和扭曲愛意的火焰,在我胸腔裏熊熊燃燒起來,燒盡了最後一絲猶豫和恐懼。黑暗中,我的眼睛亮得駭人,像兩點來自地獄的鬼火。
    小滿是在河邊失蹤的。幾天後,下遊的漁夫撈起了一隻她常穿的、打滿補丁的舊鞋子。村裏人都說,可憐的孩子,怕是失足落水,被衝走了。隻有我知道,那沾著濕泥和暗褐色印記的鞋子,被我死死踩進河灘最深的淤泥裏,連同那個月色慘淡的夜晚發生的一切。
    那晚,我像個幽靈,潛行在通往鄰村的荒僻小徑上。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將我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當那個哼著不成調小曲的熟悉身影出現在河灣拐角時,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混合著青草和皂角的、屬於年輕生命的清新氣息。她挎著籃子,腳步輕快,絲毫沒有察覺到陰影裏蟄伏的豺狼。
    手刀落下,精準地砍在她纖細的後頸上。她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身體就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軟倒下去。籃子脫手,裏麵剛采的、還帶著露水的野花散落一地,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我接住她軟倒的身體,少女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卻隻讓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和……一種扭曲的興奮。她的頭軟軟地歪在我臂彎裏,眼睛緊閉,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小片陰影,紅潤的嘴唇微微張著,像在沉睡。
    “對不住……” 我喉嚨裏滾出幾個幹澀的音節,像是在對她說,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顆早已沉淪到地獄深處的心,“為了素娥……你的骨頭……借我用用……”
    我拖著她,像拖著一袋沉重的穀物,深一腳淺一腳地遠離河岸,鑽進河灘深處一片茂密得不見天日的蘆葦蕩。這裏隻有風吹過蘆葦的沙沙聲,如同無數冤魂在竊竊私語。
    取骨刀冰冷的鋒刃在月光下閃過一道寒芒。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蘆葦腐敗的氣息,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刀尖刺破少女柔軟的皮膚時,我的手臂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胃裏翻江倒海。她的血是溫熱的,帶著濃烈的鐵鏽味,濺在我的手背上,燙得驚人。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用盡全身力氣控製著那冰冷的刀鋒,沿著記憶深處那本古書上描繪的、殘酷而精準的軌跡移動。
    削,刮,磨。蘆葦深處,隻有單調而瘮人的骨肉分離聲,和刀鋒刮過骨頭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月光慘白,照著工作台上七根被處理得光滑、慘白、還帶著新鮮骨髓氣息的新肋骨,也照著我手上、臉上凝固發黑的血汙,還有那雙空洞得隻剩下執念的眼睛。角落裏,小滿那失去支撐的殘軀,被一張破舊的草席潦草地覆蓋著。
    這一次的骨架,似乎真的不同。當那七根新鮮的、屬於年輕少女的肋骨被魚鰾膠粘合在一起時,在昏黃的油燈下,竟隱隱透出一種玉石般溫潤的光澤,仿佛裏麵還殘留著未曾散盡的生命力。蒙上桑皮紙,繃緊,那輪廓都顯得更加飽滿、充滿張力。猩紅的魂線纏繞在指間,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灼熱感。
    第七次的黎明,河灘的風格外猛烈,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喧囂。我高舉著那隻用新骨紮成的風箏,它的慘白中透著一絲詭異的暖意,仿佛裏麵真的囚禁著一個鮮活的生命。風灌滿紙翼,它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嘯,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迅猛地掙脫了我的手,像一支離弦的慘白骨箭,直刺鉛灰色的蒼穹!飛得更高,更穩,盤旋的姿態帶著一種近乎傲慢的從容。
    猩紅的魂線在手中瘋狂地跳動、灼燒!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冰冷的力量順著魂線倒灌而下,如同決堤的冰河,狠狠撞進我的胸膛!那力量如此洶湧,帶著一種蠻橫的、充滿惡意的穿透力,瞬間攫取了我的呼吸和心跳,視野被一片猩紅覆蓋。我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後栽倒在冰冷的河灘碎石上。
    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我劇烈地嗆咳著,肺裏火辣辣地疼,掙紮著撐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裏,一個身影正背對著我,站在幾步開外。
    不再是素娥那病骨支離、隨時會散架的單薄背影。這個身影挺拔,勻稱,裹在我匆忙給她披上的舊衣裏,竟也顯出一種奇異的、充滿生機的輪廓。晨風吹拂著她烏黑濃密的長發,發絲在熹微的晨光中拂動,閃爍著健康的光澤。
    “素娥?” 我嘶啞地喚了一聲,心頭湧上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不安的浪潮。成功了?新骨真的帶來了更強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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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身影聞聲,緩緩地、極其優雅地轉了過來。
    當那張臉完全暴露在晨光中時,我所有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那的確是素娥的臉。熟悉的眉眼輪廓,熟悉的鼻梁嘴唇。可那張臉上,此刻卻掛著一種我從未在素娥臉上見過的表情。嘴角高高地向上彎起,形成一個極其誇張、極其扭曲的弧度,一直咧開到耳根,仿佛一張被人強行撕開的、怪誕的麵具。眼睛裏沒有半分虛弱和空洞,反而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亢奮的亮光,瞳孔深處翻滾著濃稠的惡意和……一絲瘋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
    這絕不是素娥!
    “嗬嗬……嗬嗬嗬……” 一串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質感的女聲從那張咧開的嘴裏溢出,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在空曠的河灘上回蕩,驚飛了遠處蘆葦叢中的幾隻水鳥。
    她一步步朝我走來,腳步輕快得近乎跳躍。那雙妖異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臉上,裏麵是毫不掩飾的、帶著劇毒的嘲弄。
    “蠢貨……”她停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軟在地的我,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膩,“你被騙了……徹頭徹尾,被騙得好慘啊,鳶郎……”
    “你……你是誰?!” 我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向後一縮,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碎石上,驚恐地瞪著她,“你把素娥怎麽了?!”
    “素娥?”她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那張屬於素娥的臉扭曲出更加詭異的笑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你的素娥?那個你親手端上毒湯,看著她一點點咳血死掉的可憐蟲?”
    她彎下腰,那張帶著詭異笑容的臉猛地逼近,幾乎要貼到我的鼻尖。那濃烈的惡意幾乎化為實質,撲麵而來。
    “還記得村口那個賣花的啞女嗎?臉蛋髒兮兮,總愛對著你傻笑的那個?”她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蠱惑的、令人骨髓發寒的惡意,“那個才是你的素娥!我的好小姐!她怕家裏嫌貧愛富,不肯認你這個窮風箏匠,才扮成啞巴賣花女偷偷跑出來,隻想遠遠看你幾眼!她攢了多久的錢,就為了買你一隻風箏!”
    賣花的啞女?!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如同被巨錘擊中!那個總是挎著破籃子,怯生生站在村口老槐樹下,臉上沾著泥灰,卻有一雙異常明亮清澈眼睛的女孩……她每次看到我經過,眼睛就會彎起來,露出無聲的、羞澀的笑容……我曾嫌她髒,嫌她擋路,甚至有一次,不耐煩地揮手驅趕過她……
    “不……不可能!” 我嘶吼著,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不可能?”眼前這張扭曲的臉發出刺耳的尖笑,“還記得你‘妻子’病倒前,誰給你遞的話嗎?說看見小姐在後山跟人私會?嗯?誰告訴你小姐貪慕虛榮,早忘了你了?又是誰,在小姐的湯藥裏,多加了一味‘好東西’?”她的眼神如同淬毒的鉤子,死死勾著我的眼睛,“是我啊!鳶郎!是我這個忠心耿耿、卻被你當成空氣的丫鬟!我告訴你那些‘秘密’,我幫你‘照顧’病重的‘小姐’……我看著她喝下你親手端來的、加了料的湯,看著她痛苦地蜷縮,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一點點失去光彩……”
    轟——!
    仿佛一道撕裂天穹的驚雷在我顱腔內炸開!塵封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颶風卷起的殘骸,瘋狂地衝撞、拚合!素娥病榻前,那個總是低眉順眼、手腳麻利地遞水送藥的丫鬟身影……是她!每次我因那些“私會”的流言而暴怒痛苦時,是她在一旁溫言細語地“開解”,火上澆油!是她在素娥咳得最厲害時,遞給我那碗“加了老參須、更補氣”的湯藥!是我親手,把那碗毒湯,一勺勺喂給了那個滿眼絕望望著我的女人!
    “素娥……素娥她……”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灼痛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隻有破碎的嗚咽。眼前陣陣發黑,天旋地轉。
    “她恨透了你!”惡靈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刺穿我的耳膜,那張屬於素娥的臉因為極致的怨毒而扭曲變形,猙獰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她死的時候,眼睛死死盯著你掛在牆上的風箏!那不是不舍!是詛咒!詛咒你這個瞎了眼的負心漢!詛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安寧!”
    她猛地直起身,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這冰冷的晨風,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令人作嘔的滿足和嘲弄。
    “而我呢?鳶郎?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看著你一次次挖墳取骨,看著你像條狗一樣乞求那個占據小姐身體的‘素娥’多活一天,看著你為了這具空殼,去殺人,去奪骨!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這七年,我就在這具身體裏,看著你痛苦!看著你瘋狂!看著你親手把自己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畜生!這滋味……比當年看著小姐死在你手裏,還要痛快百倍!千倍!”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我心上來回切割、攪動。巨大的悔恨、絕望和滅頂的憤怒如同岩漿,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嚎,完全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眼前這非人的存在,隻剩下摧毀一切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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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狠狠撲向那個占據著素娥軀殼的惡靈!手指張開,帶著泥汙和血痂,目標是她那纖細脆弱的脖頸!我要掐死她!掐死這個躲在我妻子身體裏七年的毒蛇!
    “滾出來!把她還給我!” 喉嚨裏迸出泣血般的咆哮。
    然而,我的身體卻在撲出的瞬間,詭異地穿過了她的身影!仿佛她隻是一個沒有實體的、被風吹散的煙霧!巨大的慣性讓我狠狠摔在地上,啃了一嘴冰冷的泥沙。
    “還給你?”惡靈飄忽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無盡的嘲弄和快意。她懸浮在離地幾寸的空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狼狽不堪的樣子,那張屬於素娥的臉上,笑容扭曲得如同惡鬼的麵具。“晚了,鳶郎……太晚了……”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縹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的重疊回響,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同時低語:“你親手用七根肋骨紮成了她的囚籠……你一次次的放飛,一次次的召回,用魂線把她的殘魂牢牢鎖在這腐朽的骨架上……你用別人的新骨來替換,不是救她,是加固了她的牢籠!讓她連最後一絲消散解脫的機會都徹底斷絕了!”
    她懸浮的身影開始劇烈地波動、扭曲,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巨石。素娥的臉在光影中變幻不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唯有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身上。
    “現在,這具年輕的新骨……更結實了……哈哈哈……”她瘋狂的笑聲如同無數碎裂的玻璃在刮擦,“鳶郎啊鳶郎!你親手做的風箏……親手搓的魂線……你把她困住了!永生永世!就在這無休無止的‘七日循環’裏!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真正的素娥了!而她……也永遠得不到解脫!我們……都被你……困死在這骨風箏裏了!”
    那重疊的、怨毒的聲音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每一個字都帶著冰錐,狠狠鑿進我的靈魂深處。永生永世?七日循環?困死?
    不!絕不!
    “啊——!!!” 一股毀天滅地的絕望和暴怒瞬間衝垮了所有!我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長嚎,像一頭徹底瘋癲的野獸,猛地從地上彈起,撲向不遠處那隻靜靜躺在地上的、用鄰村少女肋骨紮成的嶄新骨風箏!
    我死死攥住那慘白的骨架,指尖傳來新骨特有的、冰冷的堅硬觸感,仿佛攥著一條劇毒的蛇。油燈!那盞剛剛熬過漫漫長夜、燈油將盡的油燈就在旁邊!我一把抓過,滾燙的燈油潑灑出來,燙得我掌心一片赤紅,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燈芯上那一點微弱的火苗,在接觸到浸透燈油的桑皮紙風箏麵的瞬間,“噗”地一聲輕響,猛地竄起!橘黃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慘白的紙麵,迅速蔓延開來,沿著那精心粘合的骨縫,凶猛地吞噬著那七根屬於無辜少女的、還帶著隱約生命光澤的肋骨!
    火光跳躍著,瞬間照亮了我猙獰扭曲的臉,也照亮了懸浮在空中的那個惡靈。
    火焰在她空洞的瞳孔裏瘋狂地跳躍、倒映。那張屬於素娥的臉,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開始劇烈地扭曲、變形!仿佛一張被無形之手揉皺的麵具。皮膚下像是有無數條毒蛇在瘋狂蠕動、拱起,五官的位置在火焰的光芒中詭異地移位、拉伸!屬於素娥的溫婉線條被徹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集合了痛苦、怨毒、驚愕和最終徹底瘋狂的恐怖麵容!
    “不——!”一聲淒厲到撕裂夜空的尖嘯從那張扭曲變形的嘴裏爆發出來!不再是之前那種充滿惡意的嘲弄,而是真真切切的、如同靈魂被投入油鍋的極致痛苦和恐懼!“你燒了它?!你竟敢燒了它?!啊啊啊——!”
    那尖嘯聲並非單一的音調,而是無數怨魂重疊在一起的、充滿無盡怨毒的嘶嚎!火焰吞噬骨架的劈啪爆響,與這非人的尖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來自地獄最深處的交響曲!
    就在這令人肝膽俱裂的尖嘯聲中,那懸浮的、扭曲的身影猛地爆開!不是血肉橫飛,而是如同一個被戳破的巨大肥皂泡,瞬間炸裂成無數縷濃稠得化不開的、翻滾著痛苦人臉的漆黑怨氣!這些怨氣如同被狂風卷起的黑沙,發出無數細碎尖銳的哀嚎,瘋狂地試圖重新凝聚,卻被那越燒越旺的骨風箏之火死死地灼燒、驅散!
    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每一寸骨架,新骨在高溫下發出細微的爆裂聲,如同垂死的呻吟。猩紅的魂線在火舌中劇烈地卷曲、焦黑、斷裂,發出一股蛋白質燒焦的惡臭。火光衝天,將河灘映得一片血紅。
    “你……永遠……困住我了……” 一個支離破碎的、充滿無盡怨恨的聲音,仿佛從火焰深處,從那些逸散翻滾的怨氣碎片中,艱難地、一字一頓地擠出,如同最惡毒的烙印,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鳶……郎……”
    聲音最終被火焰吞噬,消散在帶著焦糊味的晨風裏。
    火,還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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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癱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手裏隻剩下半截焦黑的、扭曲的骨片,燙得掌心的皮肉滋滋作響,發出焦臭。可我像是感覺不到痛,隻是死死攥著它,仿佛那是連接著某個深淵的唯一繩索。
    河灘上,那堆屬於小滿的、裹在破草席裏的殘軀輪廓,在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清晰。不遠處,素娥的墳包孤零零地立著,小小的土堆,像大地上一塊醜陋的傷疤。昨夜匆忙堆壘,泥土還鬆軟著,幾根枯草在晨風中無力地搖晃。
    雨,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起初是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劈啪砸在臉上,生疼。很快就連成了線,織成了幕,鋪天蓋地,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雨水衝刷著我臉上的血汙、泥垢和不知是淚還是雨的水痕,冰冷刺骨。也衝刷著那座新墳,渾濁的水流卷著泥漿,從墳頭上蜿蜒流下,衝刷著墓碑上那簡陋刻著的“愛妻素娥”四個字。
    字跡被泥水模糊,紅色的顏料暈開,像一道道流淌的血淚。
    我怔怔地看著那墓碑。看著那被雨水衝刷得麵目全非的名字。素娥……我的素娥……那個被我親手毒死的、扮成賣花啞女的素娥……她的骨頭,她的魂魄,如今在哪裏?是在那早已腐爛的泥土深處徹底消散?還是如同那惡靈詛咒的,被我的骨風箏,被我的魂線,永遠困在了某個冰冷黑暗的角落,承受著永無止境的七日輪回之苦?
    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我。心口那個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塊,隻剩下一個呼呼漏著冷風的、黑黢黢的窟窿。悔恨?痛苦?憤怒?這些洶湧的情緒在滅頂的虛無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連絕望本身,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個被抽掉了提線的木偶,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濘的河灘往回走。雨水順著頭發、臉頰、衣襟往下淌,冰冷刺骨,身體卻像一具早已麻木的行屍。推開作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竹篾、漿糊和木頭腐朽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昏暗的光線下,作坊角落裏蒙塵的雜物堆中,一點褪了色的斑斕,刺進了我空洞的視線。
    是它。
    那隻蒙著厚厚灰塵的蝴蝶風箏。素娥……不,是真正的素娥,那個賣花女,當年偷偷省下所有賣花的銅板,怯生生地遞給我,想要買下的那一隻。翅膀上,她用拙劣卻無比認真的針腳,繡著兩朵小小的、相依相偎的並蒂蓮。
    我蹣跚著走過去,像跋涉了千山萬水,抖著手拂開上麵厚厚的灰塵。鮮豔的色彩早已黯淡,脆弱的紙張邊緣卷曲破損,那兩朵小小的蓮花,絲線褪色剝落,隻剩下模糊的、灰敗的輪廓。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脆弱的紙麵。就在這一瞬間——“咳…咳咳咳……”
    一陣微弱、斷續,卻無比熟悉的咳嗽聲,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在我死寂的耳邊炸響!
    那聲音……那聲音……
    我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瞬間逆流衝上頭頂!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我觸電般縮回手,驚恐地、難以置信地環顧這空無一人的、昏暗破敗的作坊。
    除了雨點敲打屋頂的單調聲響,隻有一片死寂。是幻覺嗎?是那詛咒帶來的、永無止境的折磨開始了嗎?
    我死死盯著那隻褪色的蝴蝶風箏,盯著那兩朵灰敗的並蒂蓮,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蛇一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爬滿了全身。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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