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打生樁
字數:14690 加入書籤
簡介
>我們村建橋要打生樁,選中的祭品是我。
>養父含淚把我封進橋墩:“乖,睡醒就能吃糖了。”
>瀕死時,一隻冰冷的手撫上我的臉:“想活嗎?”
>二十年後雷雨夜,她濕淋淋站在我床前:“時辰到了。”
>這時我才懂,當年救我的是橋裏真正的怪物。
正文
雨下得正凶,像天河決了口子,把整個村子都灌滿了。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嗆人的土腥氣,還有河水那種特有的、深不見底的陰涼濕氣,直往人骨頭縫裏鑽。我趴在王瘸子的背上,他一步一滑地踩著爛泥往河邊走。他身上的汗味混合著劣質旱煙的焦糊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我鼻孔裏鑽。
“爹,”我把臉貼在他濕透的粗布短褂上,聲音悶悶的,“橋底下,冷麽?”
王瘸子猛地一頓,背上的骨頭都僵硬了,硌得我生疼。他沒回頭,喉嚨裏像塞了團破棉絮,呼哧呼哧地響。“不…不冷,”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被嘩嘩的雨聲砸得稀碎,“橋墩裏頭…暖和,避風。”
我信了。七歲的娃娃,能懂個啥?我隻知道爹是村裏最好的石匠,他手裏壘起來的石頭,結實得很。他背著我去過很多地方,但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身子抖得像風裏的破葉子,那件洗得發白的褂子,早就被汗水和雨水徹底浸透了,冰冷地貼著我臉頰。
“那…能睡多久啊?”我又問,手無意識地卷著他後頸幾根花白的頭發。那頭發硬硬的,紮手。
王瘸子突然停了下來,肩膀劇烈地聳動了一下。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一滴,兩滴,砸在我的手背上,燙得很,又很快被冰冷的雨水衝走。
“睡…睡到天亮,”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天亮了,爹就來接你。帶…帶糖糕,剛出鍋的,熱乎的,甜得很。”
糖糕!那金黃的、裹著糖稀的、咬一口又脆又甜的東西!我立刻就把對黑暗和陌生的橋底的隱隱害怕拋到了九霄雲外,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真的?一大塊?”
“嗯…一大塊…”他應著,腳步卻沉重得像拖著兩塊巨大的磨盤,每一步都陷進爛泥裏,拔出來又帶著“噗嗤”的聲響。雨點更急了,抽打在河麵上,也抽打在他佝僂的背上。遠處,新橋巨大的黑影在雨幕裏若隱若現,像一頭趴伏在河上的巨獸。
河邊的風帶著刺骨的濕冷,嗚嗚咽咽地卷過河灘上的亂石和枯草。靠近了,那未完工的石橋墩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小山矗立在渾濁翻騰的河水邊。橋墩的陰影裏,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村長那件半舊的綢褂子在黑暗中顯出一抹幽暗的、不自然的反光,他手裏提著一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暈在風雨中搖曳不定,勉強照亮幾張木然的臉。雨水順著他們臉上的溝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汗,或者是別的什麽。
王瘸子把我放下地。爛泥立刻沒過了我的腳踝,冰冷刺骨。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按著我的肩膀,力氣大得讓我有點疼。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那雙平日裏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眼睛,此刻卻渾濁不堪,裏麵翻湧著我完全看不懂的東西,沉得像河底的淤泥。
“阿土,”他聲音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聽話。躺進去。閉上眼,就當…就當睡個覺。很快…很快爹就來接你。”
他推著我,踉踉蹌蹌地走向橋墩底部那個新挖開的、黑黢黢的洞口。那洞口不大,像個張開的、沒有牙齒的嘴,散發著一股濃重的、冰冷的泥土腥味和石頭深處那種令人窒息的潮氣。我本能地往後縮,心髒在瘦小的胸腔裏擂鼓一樣地跳。
“爹…我怕黑…”我小聲嘟囔著,手緊緊抓住他濕透的衣角,指關節都發白了。
王瘸子猛地別過頭去,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類似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旁邊兩個沉默得像石墩子的漢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河底的石頭。他們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那手勁很大,像鐵鉗一樣,不由分說地把我往那個陰冷的洞口裏塞。我的腳胡亂蹬著,踢在冰冷的石壁上,又滑又硬。
“爹!爹!”我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格外尖利脆弱。王瘸子沒有回頭。他佝僂著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村長提著燈往前湊了湊,那昏黃的光暈正好打在我臉上,刺得我眼睛生疼。他那張刻板的臉在光影下顯得異常僵硬,嘴唇翕動了一下,聲音又冷又平,像塊冰:“時辰到了。莫耽誤。”
我被粗暴地塞進了那個狹小的洞裏。後背和腿立刻被冰冷堅硬、帶著濕滑苔蘚的石壁硌得生疼。洞口的光被王瘸子佝僂的身影擋住了大半。他蹲了下來,手裏抓著一把黏糊糊、濕漉漉的泥巴。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我胸口那塊破舊的補丁。
“阿土…乖…”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閉上眼…睡吧…睡醒…爹給你買最大的…糖糕…” 話音未落,他那隻沾滿冰冷泥巴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猛地糊在了我的臉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土腥味瞬間衝進我的口鼻!冰冷、粘稠、帶著砂礫的泥巴堵住了我的呼吸!我驚恐地瞪大眼睛,透過指縫的泥漿,隻看到王瘸子那張扭曲的、涕淚橫流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鬼魅!他另一隻手瘋狂地抓起地上的濕泥,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像瘋了一樣往我頭上、臉上、身上蓋!動作又快又狠!
“唔——!”我拚命地掙紮,手腳在狹小的空間裏徒勞地踢打著冰冷的石壁,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嘴裏、鼻子裏全是泥!又腥又澀!每一次試圖吸氣,都隻吸進更多冰冷的泥漿!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磨盤死死壓住,肺裏火燒火燎地疼,卻吸不進一絲空氣!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我。耳朵裏嗡嗡作響,是泥水灌入的悶響,是王瘸子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是外麵風雨更狂暴的嘶吼……還有那一聲聲沉重、冰冷的泥土砸落在我身上的悶響,一下,又一下,如同喪鍾。
我要死了。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蛇,倏地鑽進我混亂的腦海。爹騙我。沒有天亮,沒有糖糕。隻有這冰冷的石頭,還有這蓋住我的、越來越重的濕泥……
就在我眼前發黑,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開始飄忽,感覺身體裏最後一絲熱氣都要被這冰冷的泥土和石頭吸走的時候——一隻冰冷的手,毫無征兆地,輕輕撫上了我的臉頰。
那隻手冷得刺骨,像河底最深處浸泡了千年的石頭。它輕柔地拂開我臉上糊著的、冰冷的泥漿,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屬於活物的縹緲感。這觸碰像一道冰線,瞬間刺穿了我瀕死的混沌。
我猛地一個激靈,原本快要熄滅的意識被這冰冷的刺激硬生生拽回了一點。黑暗依舊濃稠得化不開,但我卻清晰地“感覺”到了身邊的存在。不是王瘸子那種帶著汗味和絕望的活人氣息,而是一種更幽深、更陰冷的東西,像水草纏繞著沉船,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想活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腦海裏響起。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是直接鑽進來的。那聲音很輕,飄飄忽忽,帶著河水深處特有的回響,像隔著厚厚的冰層傳來,每一個字都沁著刺骨的寒意。它沒有源頭,仿佛這冰冷的黑暗本身在對我低語。
想活!我當然想活!巨大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像兩股激流在我殘存的意識裏瘋狂衝撞!我想喊,想求救,但嘴裏塞滿了冰冷的泥,喉嚨被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嗬…嗬…”聲。我拚命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腦海裏瘋狂地回應那個聲音:想活!救救我!救救我!
那隻冰冷的手,似乎感知到了我靈魂深處的呐喊。它緩緩地移開了。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徹骨的力量,無聲無息地包裹了我。
我無法動彈,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周圍的泥土和石頭在“軟化”。不是真的變軟,而是它們對我的“擠壓”和“窒息”感在消退。一股帶著濃鬱河腥味的、冰寒的氣流,絲絲縷縷地鑽了進來,繞過堵塞口鼻的泥巴,竟然直接滲入了我的肺裏!這氣息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水藻腐爛的腥味和淤泥的土腥氣,每一次吸入,都凍得我五髒六腑都在抽搐,像被塞滿了冰渣子。但這畢竟不是泥巴!是能吸進去的東西!
瀕臨崩潰的窒息感被這詭異的“呼吸”方式暫時緩解了。那冰冷的、帶著河腥味的氣息在體內流轉,讓我保持著一種奇異的、非生非死的懸停狀態。
然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我感覺自己身體下方緊貼著的、冰冷堅硬的石基,似乎……“活”了過來。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吸力,透過薄薄的衣物,從我的背脊、腰臀、腿腳處傳來。仿佛那巨大的石頭橋墩,變成了一個貪婪吮吸的活物,正悄然地、持續不斷地從我身體裏抽取著什麽。不是血液,也不是力氣,而是一種更虛無縹緲的東西,一種屬於“活人”的、帶著溫度的氣息。每被吸走一絲,我就感覺身體更冷一分,意識更模糊一點,仿佛靈魂的燭火在風中搖曳,隨時會熄滅。
那個冰冷飄忽的女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滿足?
“睡吧…做個好夢…替我…守著…”替我守著?守什麽?我的意識已經模糊得像浸了水的墨跡,根本無法思考。那聲音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魔力,像冰冷的河水漫過頭頂。沉重的黑暗,混合著那持續不斷的、來自石基的微弱吮吸感,徹底淹沒了我。
再睜開眼時,天光慘白。雨停了,但空氣裏那股河水的濕腥氣和泥土的土腥味依舊濃得嗆人。
我躺在離橋墩不遠的河灘上,身下是冰冷的爛泥和硌人的碎石。渾身濕透,冷得牙齒咯咯打架,臉上、頭發裏、衣服縫隙裏,全是幹結發硬的泥巴塊。我茫然地坐起來,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不遠處,新橋巨大的橋墩沉默地矗立在渾濁的河水裏,石壁上沾滿了新濺上去的泥漿。昨夜那個吞噬我的洞口,被嚴嚴實實地填上了,用新鮮的、濕漉漉的泥土和碎石,甚至還插著一根手臂粗、削得尖尖的柳木樁子,深深釘進土裏。王瘸子那個半舊的工具箱就放在旁邊,蓋子敞開著,裏麵那些鐵鑿、錘子沾滿了泥水,其中一把錘子的木柄上,還沾著幾縷暗紅色的、像是幹涸血跡的東西。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呆呆地看著那根柳木樁,又看看那個被填死的洞口。昨晚的記憶碎片像冰冷的刀子,猛地紮進腦海:王瘸子的嗚咽,糊上臉的冰冷泥巴,令人窒息的黑暗……還有最後那隻冰冷的手,那個河底飄來的聲音……
“阿土?!阿土!”一聲變了調的嘶喊傳來。我僵硬地扭過頭,看見王瘸子跌跌撞撞地衝下河灘。他頭發淩亂,眼睛赤紅得像要滴血,臉上是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見了鬼似的恐懼。他衝到我跟前,猛地刹住腳步,死死盯著我,那眼神仿佛在辨認一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怪物。他伸出顫抖得像風中秋葉的手,想要碰碰我的臉,又在半空中猛地縮了回去,仿佛怕被燙到。
“你…你怎麽…怎麽在這裏?”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你…沒死?”我看著他驚恐的臉,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幹得發不出聲音,隻能發出“啊…啊…”的氣音。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後怕猛地湧了上來,眼淚混著臉上的泥漿,無聲地往下淌。
王瘸子像是被我的眼淚燙著了,猛地打了個哆嗦。他臉上的恐懼更深了,夾雜著一種無法言喻的複雜神情。他猛地脫下自己那件同樣濕透的、沾滿泥汙的破褂子,胡亂地裹在我身上,然後一把將我抱起,緊緊摟在懷裏。他的身體抖得比我還要厲害。
“走…回家…回家…”他語無倫次地念叨著,抱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逃離河灘,逃離那座沉默的橋墩,逃離那根深深釘入泥土的柳木樁,頭也不敢回,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趕。
日子像村邊那條渾濁的河水,看似平靜地流淌了二十年。
沒人再提起那個雷雨夜。王瘸子對那晚的事諱莫如深,仿佛那段記憶被他自己用最厚的泥土封死在了橋墩裏。村裏人看我的眼神,也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躲閃和忌憚,像看一個不該存在的影子。我漸漸長大,跟著王瘸子學石匠手藝,沉默得像塊石頭。那座橋穩穩地立著,經曆了無數次洪水衝刷,連條大點的裂縫都沒有,成了十裏八鄉有名的“神橋”。隻有我知道,每當靠近那座橋,尤其是夜深人靜時,總有一種微弱的、冰涼的吸力從腳下的石基傳來,隱隱約約,像橋在無聲地呼吸。我的體溫似乎總比常人低一點,皮膚在陰雨天會透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
王瘸子前年走了,咳死的,臨死前抓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裏翻騰著積壓了二十年的恐懼和悔恨:“阿土…離那橋…遠點…遠點…它…吃人…” 他的手冰冷枯槁,力氣卻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肉裏。我沉默地點點頭,把他枯柴般的手輕輕掰開,放回冰冷的被子上。
我成了村裏唯一的石匠,手藝甚至超過了王瘸子。我住在村尾河邊的老石屋裏,那是王瘸子留下的。屋子很舊,石頭牆縫裏常年透著濕氣,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河腥味。我習慣了。
又是一個雷雨夜。和二十年前那個夜晚驚人地相似。暴雨瘋狂地抽打著屋頂的舊瓦,發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爆響。河水在窗外咆哮,渾濁的浪頭猛烈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頭,聲音沉悶而恐怖。風在石屋的縫隙間鑽進鑽出,發出尖銳淒厲的嗚咽。
我睡得很不安穩。夢裏全是冰冷的泥巴、窒息的黑暗和王瘸子那張涕淚橫流的臉。還有那隻冰冷的手,那個河底飄來的聲音……“替我守著……”那聲音在夢裏反複回蕩,帶著水流的回音。
“轟隆——!”一道慘白的、撕裂天幕的閃電猛地劈下,瞬間將小小的石屋照得亮如白晝!緊隨其後的炸雷震得整個屋子都在顫抖,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就在這刺目的電光與震耳欲聾的雷鳴間隙,我猛地睜開了眼。心髒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床前,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影。
閃電的餘光還未完全熄滅,慘白的光勾勒出一個女人的輪廓。她渾身濕透,烏黑的長發像水草般一縷一縷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不停地往下淌著水珠。水珠滴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嗒…嗒…”聲。她穿著一件看不清顏色和式樣的、濕淋淋的薄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模糊的曲線。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她的臉——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非人的白,像在水底浸泡了千年的玉石,毫無血色,毫無生氣。五官是精致的,卻僵硬得像石雕,隻有那雙眼睛,在黑暗裏幽幽地亮著,像兩簇深水中的鬼火,直勾勾地盯著我。
一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河腥氣,混合著水底淤泥腐爛的土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小的石屋。冰冷刺骨的濕氣撲麵而來,仿佛瞬間置身於河底深淵。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水珠順著她的發梢、指尖、衣角不斷滴落,在床前的地麵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身上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隻有深水帶來的、沉寂千年的冰冷與死亡的味道。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窗外暴雨的嘶吼和河水憤怒的咆哮在持續。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她微微歪了歪頭,濕漉漉的發絲拂過她冰冷的、玉石般的臉頰。那兩簇幽深的鬼火,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她張開了嘴。沒有聲音發出。
但一個冰冷、飄忽、帶著河水深處特有的回響和沉重濕氣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錐,硬生生地鑿進了我的腦海深處:“時辰到了。”每一個字都帶著河水的重量和淤泥的粘滯感,冰冷地碾過我的意識。
轟!二十年前那個雷雨夜的記憶碎片,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瀕死的絕望,像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冰冷的泥巴糊住口鼻的窒息感!王瘸子扭曲的淚臉!那隻拂開泥漿的、冰冷的手!那個在腦海中響起的、河底飄來的聲音!“想活嗎?”…“替我守著!”
還有王瘸子臨死前那恐懼到極致的眼神和嘶喊:“離那橋遠點…它吃人!”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冰冷的四個字——“時辰到了”——瞬間拚湊完整!一個恐怖的、令人窒息的真相,像冰冷的毒蛇,狠狠纏住了我的心髒,幾乎要將它勒碎!
原來如此!當年在橋墩的黑暗裏,在泥漿即將徹底淹沒我的時候,向我伸出手的,根本不是什麽救命的恩人!那隻冰冷的手,那個在瀕死之際詢問“想活嗎”的聲音,那個允諾讓我“替她守著”的存在……
它不是什麽河神顯靈,更不是慈悲的救助!它,就是這座橋本身!就是那無數傳說中被“打生樁”的怨魂所滋養、所催生出來的怪物!是這座“神橋”二十年來穩如磐石、水衝不垮的真正原因!是深藏在橋墩石基深處、貪婪吮吸著生魂力量的恐怖核心!
它用一絲苟延殘喘的生機,換取了我二十年“替它守著”的契約!守著這座橋,守著它力量的來源,守著它存在的根基!而我,就是它釘在陽間的樁!一個活著的祭品!
二十年…原來那持續不斷的、來自橋基的微弱吸力,那常年低於常人的體溫,那陰雨天皮膚泛出的青白……都是它在無聲地攫取,在緩慢地“進食”!
現在,“時辰到了”。它來了。來收取它最後的“報酬”。一個完整的、被它“養”了二十年的生魂!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凍僵了。我想動,想喊,想逃離這間充滿河腥味的石屋,但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冰冷的床板上,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喉嚨像是被那雙冰冷的、無形的鬼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床前那個濕淋淋的、散發著濃重河腥味的身影,動了。
她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向前飄了一步。那動作不像行走,更像是水流在推動。冰冷刺骨的濕氣撲麵而來,帶著河底淤泥腐爛的死亡氣息。那雙幽深的、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在黑暗中牢牢鎖定了我,裏麵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冰冷的、饑餓的、等待收割的漠然。
那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緩緩抬了起來。水滴順著她纖長的手指滴落,在死寂的石屋裏發出清晰的“嗒…嗒…”聲,如同催命的倒計時。那隻手,帶著河底千年寒潭的冰冷和濕滑,朝著我的胸口,無聲無息地探了過來。
我眼睜睜看著那隻毫無血色的手,帶著河底淤泥的腐朽氣息,離我的胸膛越來越近。指尖縈繞的寒氣,隔著薄薄的單衣,已經刺得皮膚生疼,那冰冷仿佛能凍結骨髓。
完了。這個念頭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帶著絕望的重量砸進心底。二十年苟延殘喘的“活”,不過是給這橋裏的怪物做養料。現在,時辰到了,它要連本帶利地收回一切,包括我這具早已被它吸食得半死不活的軀殼和靈魂。
那隻冰冷的手,終於觸碰到了我的胸膛。沒有預想中的劇痛穿透。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從那個接觸點炸開!像無數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地紮進皮肉,穿透骨頭,刺入心髒!不是物理的破壞,而是某種更陰毒、更徹底的掠奪!仿佛我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屬於“生”的溫熱,屬於“我”的存在,都被那隻手貪婪地、強行地抽吸過去!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吼終於衝破了被凍結的喉嚨,卻微弱得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我的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彈動、抽搐起來,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痙攣。視線開始模糊、旋轉,石屋的頂棚在眼前扭曲變形。窗外的雷聲、雨聲、河水的咆哮聲,都變得遙遠而扭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流動的水幕。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無邊黑暗的冰冷漩渦時,模糊的視線邊緣,仿佛被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照亮——
渾濁翻騰的河麵上,在洶湧的浪濤之間,影影綽綽地,浮現出無數個小小的、半透明的身影!
他們飄蕩在水麵上,隨著浪頭起伏不定。身形都那麽瘦小,有的甚至隻有三四歲孩童的模樣。麵孔模糊不清,像被水泡發了的紙,但每一張模糊的臉上,似乎都凝固著一種永恒的、令人心碎的驚懼和茫然。他們的姿勢各異,有的蜷縮著,有的徒勞地向上伸著小手,更多的隻是無聲地懸浮在渾濁的浪花裏,隨著河水沉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沒有聲音。隻有窗外暴雨的喧囂和河水憤怒的咆哮。
但就在我看到他們的那一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龐大而冰冷的悲傷和怨毒,像無形的潮水,猛地撞進了我的意識深處!那不是來自某一個個體,而是無數股微弱卻同源的絕望,匯聚成的滔天洪流!是無數個被冰冷泥土掩埋前刻骨的恐懼!是無數個在黑暗橋墩裏無聲消散的懵懂魂魄!是這二十年來,不,是這座橋下更久遠的歲月裏,所有被獻祭的“生樁”殘留的、被橋底怪物吞噬後剩下的、最純粹的痛苦印記!
是他們!那根深深釘入我當年活埋洞口泥土的柳木樁子,那沾著暗紅血跡的石匠錘子,王瘸子工具箱裏那些沉默的工具,還有他臨死前眼中無法磨滅的恐懼……所有模糊的線索,在這一刻被河麵上那些無聲漂浮的、小小的透明身影,瞬間貫通!
原來不止我一個。在這座“神橋”穩穩紮根的漫長歲月裏,在這渾濁的河水之下,早已埋藏了不知多少像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小的孩子!他們被選中,被哄騙,被活生生地封進冰冷的石基,用稚嫩的生命和魂魄,滋養著這座橋,更滋養著橋墩深處那個貪婪的怪物!
而我,不過是它最新的一根“生樁”,一個被它暫時“放養”在陽間,讓它能持續吮吸生氣的活祭品!
徹骨的寒意混合著滔天的憤怒和悲涼,像冰冷的火焰灼燒著我的靈魂。就在這時——那隻冰冷刺骨、正貪婪攫取著我生命力的手,猛地一頓!
“呃——!”一聲極其輕微、卻飽含著驚怒與難以置信的悶哼,如同水滴落入滾油,在我混亂的意識邊緣炸開!那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被侵入的、冰冷麻木的識海深處響起!
是那個女聲!那個二十年前在黑暗中詢問我“想活嗎”、剛才宣告“時辰到了”的冰冷意念!此刻,這意念裏充滿了計劃被打斷的狂怒,以及一絲…一絲被那些河麵上突然浮現的、無數細小怨念洪流所衝擊而產生的、極其細微的動搖和遲滯?
這瞬間的遲滯,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穿了我被恐懼和絕望凍結的神經!身體裏那股被強行抽取生機的恐怖吸力,出現了一刹那極其短暫的鬆動!
就在這一線生機閃現的瞬間,我殘存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甚至不知道這力量從何而來,或許是二十年橋魂之力的反噬,或許是河麵上那無數小身影傳遞來的悲憤共鳴,又或許僅僅是最原始、最純粹的求生意誌!我的右手,那隻常年握錘鑿石、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猛地掙脫了無形的桎梏,像一把淬火的匕首,帶著我全部的生命力,狠狠向上揮去!不是砸向那隻冰冷的手,而是用盡全身力氣,抓向床沿邊那個沉甸甸的、陪伴了我二十年的舊銅鎮紙!
那冰冷的手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反抗,那股恐怖的吸力驟然增強,試圖將我重新拖入深淵!冰冷刺骨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仿佛靈魂都要被撕裂!
“啊——!” 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指甲在粗糙的銅鎮紙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拚著骨頭碎裂的劇痛,五指死死扣住了那冰涼沉重的銅塊!
就在我手指觸碰到冰涼銅塊的那一刻,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意,順著指尖猛地竄了進來!那暖意極其微弱,像是久困寒潭之人驟然觸碰到一絲火星,但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驅散陰邪的“生”氣!是這銅塊常年被我摩挲,沾染了活人的氣息?還是它本身的材質對陰物有著某種克製?我無從知曉,也來不及思考!
這絲暖意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我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反抗的意誌!
“滾——開——!” 我用盡胸腔裏最後一絲空氣,發出一聲混合著血沫的、嘶啞到極致的咆哮!同時,緊握著那沉重的銅鎮紙,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朝著胸前那隻冰冷僵硬、散發著濃重河腥味的手,狠狠地砸了下去!
銅塊砸中了!沒有沉悶的骨肉撞擊聲。隻有一種極其詭異的、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浸入冰水的“嗤啦”聲!伴隨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惡臭,瞬間在小小的石屋裏彌漫開來!
那隻蒼白的手腕被銅塊砸中的地方,竟然冒起了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青黑色煙霧!
“呃啊——!!!”一聲遠比剛才那聲悶哼淒厲百倍、痛苦萬分的尖嘯,如同鋼針般狠狠刺入我的腦海!那聲音不再是意念,而是帶著實質性的、撕裂靈魂般的劇痛!是那個橋魂怪物的聲音!
那隻冰冷的手觸電般猛地縮了回去!籠罩在我身上的那股龐大、陰冷、貪婪的吸力,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
“噗通”一聲,我整個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癱軟在冰冷的床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汗水混合著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浸透了身下的粗布床單。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石屋裏死寂了一瞬。隻有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和河水的咆哮。
那個濕淋淋的、散發著濃烈焦糊惡臭的身影,依舊站在床前。但此刻,她身上那股掌控一切的、漠然的冰冷消失了。她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剛才被銅塊砸中的手腕。那裏沒有傷口,但周圍的皮膚似乎變得更加慘白,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像被凍僵的魚腹。纏繞在她身上的濃鬱河腥氣裏,混入了那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
她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那雙幽深的、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再次鎖定了我。
這一次,那眼神裏不再是純粹的漠然和饑餓。那是一種被螻蟻咬傷的、冰冷的暴怒!是獵物竟敢反抗的、赤裸裸的怨毒!還有一絲…一絲被那無數河麵浮現的小小怨念所糾纏、被這蘊含生人氣息的銅塊所灼傷而產生的、極其細微的忌憚?
那冰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因劇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
她沒說話。但一個更加陰寒、更加粘稠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淤泥,緩緩地、不容抗拒地再次灌入我的腦海:“你…是我的…”
每一個字都帶著河底淤泥的粘滯和刺骨的怨毒,沉甸甸地壓下來。
說完,她的身影開始無聲無息地變淡。不是消散,更像是融化。濃鬱的河腥氣和焦糊味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她那濕淋淋的身影,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墨畫,輪廓迅速模糊、溶解在石屋濃重的黑暗裏。最後,隻有她那雙幽深的眼睛,如同兩點即將熄滅的冰冷鬼火,在黑暗中死死地、怨毒地盯了我一瞬,然後徹底隱沒。
如同從未出現過。隻有那股焦糊味和淡淡的河腥氣,還在冰冷的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蕩,提醒著我剛才那恐怖的一幕絕非幻覺。
我癱在冰冷的床板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口袋。冷汗浸透了單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被那冰冷吸力侵蝕過的內髒,傳來陣來陣陣鈍痛。喉嚨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著灼痛。
窗外,暴雨依舊在瘋狂地傾瀉,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瓦片上,發出令人心焦的爆響。渾濁的河水在黑暗中咆哮翻騰,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帶著一種不祥的、永不饜足的貪婪。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胸口——剛才被那隻冰冷鬼手觸碰、被銅塊砸中的地方。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我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皮膚表麵沒有任何傷口,不紅不腫。但是……那裏的溫度,低得嚇人!像是貼著一塊剛從冰窖裏取出的石頭,隔著薄薄的單衣,那股寒意直透骨髓。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手指按壓下去,皮膚下似乎不再是溫熱的血肉,而是一種……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韌性的冰冷僵硬感。
仿佛那裏的血肉,正在一點點地……石質化?這個恐怖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腦海,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我猛地縮回手,不敢再碰。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死死纏住了心髒。那橋魂臨走前怨毒的意念——“你…是我的…”——如同詛咒般在耳邊回響。
它沒放棄。它隻是暫時退卻了。它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那冰冷的觸感,那僵硬的質地……都在無聲地宣告一個事實:契約仍在。我依然是它的“樁”。時辰未過,它終會再來。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籠罩的河麵。剛才閃電下看到的那些漂浮的、小小的、透明的身影……是幻覺嗎?還是那些被吞噬的前輩們殘留的、無法安息的怨念?他們無聲的悲泣和那滔天的怨毒洪流,似乎還在意識深處隱隱回蕩。
正是他們的出現,幹擾了那怪物,才讓我抓住了一線生機……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雷雨夜,它再來時,我還能有這絲運氣嗎?那銅鎮紙……我掙紮著側過頭,看向滾落在床沿下的那塊沉甸甸的舊銅。它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在黑暗中反射著窗外偶爾閃過的微弱天光,像一隻沉默的眼睛。
它救了我一次。但下一次,當那橋魂帶著更深的怨恨卷土重來時,這塊銅,還能抵擋住嗎?
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胸口。單衣之下,那塊冰冷的皮膚,仿佛成了一個無形的烙印,一個通往死亡的倒計時。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的預感告訴我——那東西,那來自橋墩深處的陰寒之力,正在我的身體裏紮根,像藤蔓一樣緩慢而堅定地蔓延。
它要把我徹底變成這座橋的一部分。變成下一塊冰冷的橋墩石。
本章節完
喜歡【民間故事】合集請大家收藏:()【民間故事】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