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千子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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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向邪神祈求子嗣,代價是奪取九百九十九個嬰孩性命。
>每次懷孕,就有陌生母親在血泊中痛失骨肉。
>第八個孩子出生時,我親眼看見丈夫將夭折的嬰兒埋進後院槐樹下。
>第九次分娩,接生婆尖叫著從我腹中掏出個腐爛的男胎。
>如今第十次臨盆,接生婆剪開我的肚皮後突然發瘋。
>她指著血淋淋的產道嘶喊:“裏麵……擠滿了九百九十九個孩子的臉!”
正文
我親手縫製過一千件嬰孩的肚兜,針腳細密,布料柔軟,染著期盼的彩霞,卻從未有機會為自己懷裏的骨肉係上哪怕一根帶子。這雙手,撫摸過無數光滑的錦緞,卻隻能在冰冷的繡繃上描繪別人的孩子。那種空蕩,像心口被生生剜去了一塊,日日夜夜灌著穿堂的冷風。直到那個黃昏,我遇見了那個秘法——那個能讓我聽見自己骨血啼哭的法子。狂喜像毒藤瞬間纏緊了我的心髒,勒得我喘不過氣,卻又甘之如飴。隻是那秘法的代價,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紙上,刺目得令人眩暈:九百九十九個母親,將永遠失去她們孩子的溫度,她們的哭聲,將是我孩子降臨的序曲。
周家偌大的宅院,空曠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守業,我的丈夫,他是這青石城裏數得著的體麵人,可這體麵之下,是周家香火單薄的隱痛,如同老宅牆根處日益蔓延的潮濕黴斑,無聲無息,卻足以蛀空梁柱。他待我極好,好得近乎小心翼翼,像捧著一件價值連城卻布滿裂紋的薄胎瓷瓶。可越是這般好,我心頭那塊名為“無後”的巨石便壓得越沉,沉得我快要窒息。我無法忍受他眼中偶爾閃過的、極力想要藏起的黯然,更無法想象未來某日,他或許會因這“不孝有三”而另娶新人。這念頭像毒蛇,日日啃噬著我的骨縫。
那個改變一切的黃昏,殘陽如血,潑灑在青石板路上。我心神恍惚,腳下竟踏空了一步,眼看要摔倒在冰冷的石階上。一雙手臂,枯瘦卻異常有力,穩穩地托住了我。抬頭,對上一雙眼睛,渾濁如泥塘,深不見底,眼白卻泛著一種近乎非人的黃。是個道人,破舊的道袍裹著嶙峋的身軀,散發著一股陳年廟宇裏香灰和草藥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夫人,”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求而不得,心魔已生。想要子嗣承歡膝下,尋常路……怕是難了。”他那隻枯枝般的手,指節異常粗大,輕輕按在我冰涼的手腕上,一股寒意瞬間沿著血脈向上爬。
我渾身一顫,像是被冰冷的蛇纏住了腳踝。求子的渴望,早已在無望的等待中熬成了一鍋滾燙的毒油,煎熬著我的五髒六腑。這陌生道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火星,濺落在那滾油之上。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後退一步,心在腔子裏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胸骨。
“你……你胡說什麽!”聲音尖利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道人渾濁的黃眼珠定定地看著我,嘴角竟扯開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那笑意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一種洞悉一切、近乎殘忍的平靜。“老道雲遊至此,與夫人也算有緣。有一法,可遂夫人心願,隻是……”他故意停頓,那雙黃眼珠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我靈魂深處最隱秘的渴望與恐懼,“需向‘千子娘娘’借一點緣法。”
“千子娘娘?”這名字陌生又帶著一絲詭異的吸引力。
“正是。千子娘娘慈悲,憐惜世間求子心切之人。”道人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叢裏遊走發出的嘶嘶聲,“隻需夫人獻上一點心頭精血,再供奉娘娘九百九十九份‘童緣’,娘娘自會賜下麟兒,保你周家香火鼎盛。”
“九百九十九份……童緣?”寒意順著我的脊椎蛇一般往上竄,指尖冰涼。
道人枯瘦的手指在破舊的道袍袖籠裏摸索片刻,掏出一尊東西。那雕像不過三寸高,材質非金非木,觸手溫潤,卻隱隱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涼意。雕的是一個女子,麵容模糊不清,似笑非笑,懷抱一個同樣麵目模糊的嬰兒。最詭異的是,那嬰兒的頭顱微微側著,嘴角咧開一個與那女子如出一轍的弧度,看得人頭皮發麻。他將這邪異的小像輕輕放在我冰冷的手心。
“此乃娘娘法身。每逢朔月之夜,夫人需以銀針刺破中指,滴三滴心頭血於娘娘足下。九百九十九份童緣,娘娘自會……取走相應之物。”他渾濁的眼中黃光一閃,“童緣”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粘稠的血腥氣,“取盡之日,便是夫人心願達成之時。隻是切記,法成之前,萬不可中途廢止,否則……娘娘震怒,前功盡棄,夫人所求之‘緣’,亦將化為災殃,反噬己身。”
那尊冰冷滑膩的小像落入手心,像一塊寒冰,瞬間凍僵了我的手指,那股寒氣卻如同活物,沿著血脈一路向上,直直紮進心窩深處。九百九十九份“童緣”?這五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反複刺戳著我搖搖欲墜的理智。可“麟兒”、“香火鼎盛”……這些字眼又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守業溫柔卻隱含憂慮的臉,周家祠堂裏那些冰冷沉默的牌位,還有我繡房裏那些永遠送不出去的、堆疊如山的嬰孩肚兜……所有畫麵交織成一張絕望的網,勒得我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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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人枯槁的手又伸了過來,掌心躺著一枚三寸長的銀針,針身刻滿了細密扭曲的符文,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微芒。針尖一點暗紅,不知是鏽跡,還是早已幹涸凝固的血。“夫人,請。”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蠱惑。
心口那塊巨石轟然碎裂,碎片裹挾著恐懼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我閉上眼,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再睜開時,眼裏隻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我顫抖著,幾乎是搶過那枚冰冷的銀針,對準左手中指指腹,狠狠刺了下去!尖銳的刺痛傳來,鮮紅的血珠瞬間湧出,飽滿欲滴。
我將滴血的手指懸在那尊小像模糊不清的足部上方。第一滴血落下,砸在冰冷的材質上,並未暈開,反而詭異地凝聚成一顆圓潤的紅珠,緩緩滾動,滲入那雕像足底細微的紋路,瞬間消失無蹤,隻留下一點暗紅的濕痕。第二滴落下,同樣被吸食幹淨。第三滴血墜落時,整個小像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仿佛一個沉睡的怪物被血腥味喚醒,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直抵靈魂深處的歎息。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驟然從雕像內部彌漫開來,瞬間充盈了整個房間角落,連窗欞縫隙透入的最後一點夕光都仿佛被凍結了。
道人渾濁的黃眼珠裏閃過一絲滿意的、近乎貪婪的光,如同禿鷲看到了腐肉。“善哉。娘娘已收下夫人心意。靜待……童緣聚足吧。”他發出幾聲幹澀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笑聲,身影詭異地一旋,那破舊的道袍竟像融入暮色般,迅速消失在巷子盡頭濃重的陰影裏,快得如同從未出現過。
我緊緊攥著那尊冰冷刺骨的小像,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空曠的宅院死一般寂靜,隻有我的心跳在耳膜裏瘋狂擂動,震得胸腔嗡嗡作響。守業回來了,帶著一身清冽的秋夜寒氣。他關切地詢問我臉色為何如此蒼白,手指怎會有傷。
我強擠出一絲虛弱的笑容,將那尊詭異的小像和銀針死死藏在袖籠深處,隻說是繡花時不小心被針紮了。他溫暖的手掌握住我冰涼的手,那暖意卻絲毫無法驅散我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我看著他溫柔擔憂的眼睛,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煎熬的等待開始了。每一日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我守著那個天大的秘密,像一個抱著火爐的冰人,外表竭力維持著平靜,內裏卻無時無刻不在被恐懼與罪惡的火焰反複炙烤。夜裏,我將那尊小像藏在一個墊著厚厚絨布的紫檀木盒裏,鎖進妝台最底層的抽屜。可即便隔著層層阻隔,它散發出的那股陰寒,依舊如影隨形,絲絲縷縷滲入我的夢境。我夢見無數嬰孩模糊的臉,在濃稠的黑暗中無聲地啼哭,他們的眼淚是冰冷的血。每一次驚醒,冷汗都浸透了中衣,心髒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第一個朔月之夜,如期而至。銀白的月光像冰冷的鹽霜,鋪滿寂靜的庭院。守業早已在書房沉沉睡去。我如同一個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腳步虛浮地走到妝台前。開鎖的聲音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抽屜拉開,那股熟悉的陰寒氣息撲麵而來。
我顫抖著取出那枚刻滿符文的銀針,對著早已結痂的中指指腹,再次狠狠刺了下去!熟悉的銳痛傳來,新鮮的血液湧出。我將三滴滾燙的心頭血,依次滴落在小像冰冷的足部。血液瞬間被吸食殆盡,如同滴落在燒紅的烙鐵上,發出細微的“滋”聲。就在第三滴血消失的刹那,我似乎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女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撕破了夜的死寂,又戛然而止,隻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餘音在耳邊嗡嗡作響。
第二天清晨,整個青石城都被一個可怕的消息籠罩了。城南張屠戶家那個剛滿月、胖得像年畫娃娃的兒子,昨天夜裏還好好的,今早奶娘去喂奶時,卻發現孩子渾身青紫,小小的身體已經冰冷僵硬。張屠戶的娘子當場就瘋了,抱著沒了氣息的孩子在院子裏又哭又笑,一頭撞在院角的石磨上,血濺了一地。消息傳到周府時,我正坐在窗邊繡一朵並蒂蓮。手一抖,鋒利的繡花針瞬間刺破指尖,殷紅的血珠立刻冒了出來,滴落在潔白的絹麵上,暈開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紅花。那血色,紅得驚心動魄,與昨夜夢中嬰孩的血淚如出一轍。
守業回來時,眉頭緊鎖,歎息著說起張家的慘事,話語裏滿是同情。我低著頭,死死盯著繡繃上那朵被血染紅的蓮花,手指冰涼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胃裏翻攪著,那股熟悉的惡心感洶湧而至,我猛地捂住嘴衝了出去,扶著冰冷的廊柱劇烈地幹嘔起來,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才罷休。
就在張家慘劇發生後的第七天,我震驚地發現,月事遲了。隨之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清晨無法抑製的惡心。守業請來了城裏最好的老大夫。當那留著山羊胡的老大夫收回診脈的手指,撚著胡須,笑著向守業拱手道賀“恭喜周老爺,夫人這是喜脈”時,守業臉上的狂喜如同炸開的煙火,瞬間點亮了整個廳堂。他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語無倫次。而我,被巨大的喜悅和更深沉的恐懼同時擊中,渾身冰冷,隻能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指下意識地撫上尚未顯懷的小腹,那裏仿佛不是孕育著生命的溫床,而是埋藏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由九百九十九條無辜性命堆砌成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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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喜如同漲潮的海水,暫時淹沒了周府每一個角落。守業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我,連走路都恨不得替我抬著腳。公婆的眉頭舒展了,仆人們臉上也洋溢著真心的笑容。隻有我,在無人窺見的角落,將那尊冰涼的小像攥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那詭異的材質裏。每一次撫摸小腹,感受到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悸動,狂喜便如藤蔓般纏繞心髒,可緊隨其後的,是冰冷刺骨的恐懼和如同跗骨之蛆的罪惡感。張家娘子撞死在石磨上的慘狀,還有那夢中嬰孩無聲的血淚,總在我眼前交替閃現。
時間在煎熬與期待中爬行。我的腹部日漸隆起,像揣著一個沉甸甸的、充滿不祥預感的秘密。守業的喜悅溢於言表,他甚至開始翻看古籍,琢磨著給孩子取名。而我,則在每一次朔月之夜的儀式中,變得更加麻木。那銀針刺破指尖的痛楚,那三滴心頭血被小像貪婪吸食的詭異感覺,連同那遙遠地方必定會響起的、撕心裂肺的慘嚎,仿佛都成了我生命中無法擺脫的、循環往複的噩夢。
第二個朔月之夜,城西開綢緞莊的李家,那個剛學會走路、總愛咯咯笑的小女兒,被發現溺死在自家後院的荷花缸裏,小小的身體蜷縮著,手裏還緊緊抓著一朵半開的荷花。
第三個朔月之夜,碼頭力夫王老五家新添的雙胞胎兒子,一夜之間雙雙沒了氣息,小臉憋得青紫,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了脖子。
第四個……
……
每一次慘劇發生,都精準地踩在我滴下心頭血的朔月之夜後。青石城裏人心惶惶,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人們說,是城隍爺發了怒,要收走童男童女;有人說,是水鬼上岸找替身;更有私下裏竊竊私語的,說是有邪祟作亂,專害嬰孩性命。
官府查了又查,卻始終找不到任何人為的痕跡,隻能歸結於“時疫”或者“急症”。隻有我,像一個被詛咒的旁觀者,在周府高高的院牆內,聽著外麵傳來的、一次比一次更淒厲絕望的哭嚎,感受著腹中那個小生命越來越有力的踢動。每一次胎動,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上。我常常在噩夢中驚醒,看見無數雙嬰孩血紅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著我,無聲地質問。醒來時,枕巾總是被冷汗和淚水浸透。
守業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見我日益憔悴,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時常對著虛空發呆,便以為是懷孕辛苦,加倍地噓寒問暖,請醫問藥。他越是體貼,我心中的愧疚和恐懼便越是深重,像兩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我隻能將自己更深地埋進刺繡裏,瘋狂地縫製著嬰孩的小衣小鞋,針線穿梭,仿佛在編織一層又一層的繭,試圖將自己和那個血腥的秘密一同包裹進去,隔絕於世。
腹中的胎兒在罪惡的滋養下,以一種近乎貪婪的速度生長著。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產房早已布置妥當,經驗最豐富的劉穩婆也被早早請來候著。陣痛排山倒海般襲來,每一次宮縮都像是要把我的骨頭碾碎。汗水浸透了頭發,黏膩地貼在額角。我緊咬著軟木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嘶吼,身體在劇烈的疼痛中扭曲掙紮。
“夫人!用力!看見頭了!快!”劉穩婆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守業焦急地在門外踱步,他的影子被燭光拉得長長的,不安地晃動在門扉上。就在我用盡全身力氣,感覺有什麽東西即將衝破身體束縛的瞬間——“哇——!”
一聲嘹亮、充滿生命力的啼哭驟然撕裂了產房內令人窒息的緊張!那哭聲像一道清泉,衝刷著我被疼痛和恐懼占據的意識。緊接著,是劉穩婆帶著狂喜的報喜聲:“恭喜夫人!是個白白胖胖的哥兒!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巨大的狂喜如同驚濤駭浪,瞬間將我淹沒。淚水決堤般洶湧而出,混著汗水流進嘴裏,鹹澀中竟品出一絲詭異的甘甜。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掙紮著想抬頭去看,身體卻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劉穩婆手腳麻利地剪斷臍帶,將那個沾著血汙和胎脂、正奮力啼哭的小小繈褓抱到我眼前。皺巴巴的小臉,通紅的皮膚,揮舞著的小拳頭——那是我血脈的延續!是我付出一切換來的珍寶!那一刻,什麽九百九十九條性命,什麽邪神詛咒,什麽無邊罪孽,都被這初生生命的啼哭衝擊得粉碎!我隻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純粹的幸福。守業也衝了進來,他握著我的手,看著繈褓裏的孩子,激動得語無倫次,眼中閃爍著狂喜的淚光。
我沉溺在這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裏,像個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終於觸碰到甘泉。初生的兒子,那溫熱的啼哭,粉嫩的小臉,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像一層厚厚的糖霜,暫時覆蓋了心底那片血腥的泥沼。我貪婪地嗅著他身上奶香混合著陽光曬過棉布的氣息,仿佛這氣息能驅散那如影隨形的陰寒和血腥味。守業為孩子取名“承恩”,恩澤承繼之意。看著他笨拙又無比珍重地抱著承恩,臉上洋溢著初為人父的光輝,我心底那點微弱的悔意和恐懼,幾乎要被這溫情徹底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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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尊冰冷的小像,依舊像個沉默的詛咒,盤踞在妝台最深的抽屜裏。每當朔月之夜降臨,銀針刺破指尖的痛楚,心頭血被貪婪吸食的詭異感覺,便會準時將我拖回那個無法逃脫的循環。承恩在罪惡滋養下茁壯成長,粉雕玉琢,聰慧可愛,會咿呀學語,會伸著小手要抱抱。他每一次甜甜的笑靨,每一次含糊不清地喚我“娘親”,都像蜜糖,也像淬毒的刀子,反複割裂著我的心。
第二個孩子來得猝不及防。承恩剛滿周歲不久,熟悉的惡心感再次襲來。診脈,確認。守業欣喜若狂,周府上下又是一片歡騰。這一次,腹中的動靜似乎比懷承恩時更為活躍。
可就在一個朔月之夜後的清晨,噩耗再次如冰冷的鐵錘砸下——城東老秀才家那個剛過完五歲生辰、據說已能背誦半部《論語》的獨孫,被發現在自家書房裏沒了氣息。小臉安詳,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隻是睡著,隻是身體冰冷僵硬,任憑家人如何哭喊推搡,也再喚不醒。
老秀才一夜白頭,抱著孫兒冰冷的身體,哭得幾次暈厥過去。消息傳來時,我正抱著承恩在院中曬太陽。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懷裏的承恩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顫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發出不滿的哼唧聲。我下意識地將他摟得更緊,緊得幾乎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裏,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點虛幻的安全感。
這第二個孩子的降生,過程竟比第一次更為順利。疼痛依舊劇烈,但有了經驗,似乎也多了幾分麻木。當嬰兒的啼哭聲再次響徹產房時,我躺在濕冷的汗水中,望著房梁上模糊的彩繪,心中竟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沒有初得承恩時那種狂喜的衝擊,隻剩下一種沉重的、塵埃落定的疲憊,以及一絲連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漠然。守業抱著新生的女兒,喜不自勝地逗弄著,給她取名“念慈”。我看著那張酷似承恩的小臉,卻隻覺得陌生,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沾染了血汙的毛玻璃。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時間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朔月滴血、一次次聽聞城中嬰孩離奇夭折的噩耗中,飛快地流逝。每一次新生命的降臨,都伴隨著外麵一個無辜家庭徹底崩塌的哭嚎。周府的後院,漸漸被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填滿。承恩、念慈、懷瑾、若蘭、景行……一個個名字,一張張相似的小臉。守業的笑容越來越滿足,眼角眉梢都刻著人丁興旺的得意。
而我,像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日複一日地扮演著慈母的角色,心卻在那尊小像散發的陰寒和外麵永無止境的哭聲裏,一寸寸凍結、麻木、腐朽。我變得沉默寡言,眼神時常空洞地望著遠處,隻有在麵對孩子們時,才會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那笑容幹澀得如同揉皺的紙。守業隻道是生育太多傷了元氣,愈發憐惜,請來各種名貴補品,卻不知他每一次的溫柔體貼,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良知上。
第八次懷孕時,我的身體已經像一架過度磨損的機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腹中的動靜異常微弱,遠不如前幾個孩子那般活躍。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朔月之夜的儀式,變得異常艱難。當三滴心頭血滴落,小像足部那點暗紅的濕痕仿佛比以往更深了幾分,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彌漫開來,連帶著一股更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我的骨髓。我幾乎是逃也似的將小像鎖回抽屜,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上,徹夜難眠。
果然,第二天午後,腹中那本就微弱的胎動,徹底消失了。一種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我的小腹。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我發瘋似的拍打肚子,呼喚著,灌下苦澀的湯藥,可那裏再沒有任何回應。傍晚時分,劇痛毫無預兆地襲來,來得迅猛而暴烈,像無數把鈍刀在腹內瘋狂攪動。沒有穩婆,沒有準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一股溫熱的液體便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染紅了身下的錦褥。
劇痛之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癱軟在血泊裏,渾身冰冷,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守業聞訊衝了進來。他看到床上的狼藉和我慘白的臉,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切地安撫我,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憤怒、痛惜、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他沒有叫穩婆,也沒有請大夫。他隻是沉默地、極其粗暴地將那團從我體內剝離出來的、早已沒了氣息的、冰冷僵硬的死胎,用一塊染血的布草草包裹起來,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你……你要做什麽?”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聲音嘶啞地問。他猛地回頭,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的眼睛裏,此刻隻剩下寒冰般的陌生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他沒有回答,隻是死死抱著那個小小的、染血的包裹,一言不發地衝出了房門,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一種強烈的不安驅使我掙紮著爬起來,強忍著撕裂般的疼痛和眩暈,扶著冰冷的牆壁,踉踉蹌蹌地跟了出去。夜色濃重,他高大的身影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異常鬼祟,徑直朝著後院那株虯枝盤結、據說已有百年樹齡的老槐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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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槐樹下,四處張望了一下,確認無人,便飛快地蹲下身,用雙手在樹根旁一處鬆軟的泥土上瘋狂地刨挖起來。泥土飛濺,很快挖出一個淺坑。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染血的布包放了進去,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與他方才的粗暴判若兩人。然後,他迅速地將泥土回填,壓實,還拔了些旁邊的雜草蓋在上麵。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對著那個小小的土堆,雙手合十,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念誦著什麽,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冰冷而肅殺。
我躲在廊柱的陰影裏,渾身冰冷,牙齒打顫,幾乎站立不住。胃裏翻江倒海,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混合著泥土的腥味直衝喉頭。他埋下的,不僅僅是一個夭折的孩子,更是他親手參與的一場持續了八年、埋葬了無數嬰孩的罪惡!他竟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在默許!甚至……是幫凶?!這個認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髒,瞬間將我最後一點支撐徹底粉碎。眼前一黑,我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滑倒在地,冰冷的石磚硌著身體,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隻有無邊的絕望和徹骨的冰冷將我徹底吞噬。
第九次懷孕,像是命運對我最後的、最惡毒的嘲弄。腹中的存在感極其微弱,仿佛一縷隨時會散去的青煙。更可怕的是,這一次,我時常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源自腹內的陰寒和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無論喝下多少溫補的湯藥,都驅散不了那股發自骨髓的寒意。守業的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陰沉,他看向我肚子的眼神,不再有期待,隻剩下一種深沉的憂慮和……不易察覺的恐懼。
熬到足月,陣痛襲來時,那痛楚竟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深入骨髓的陰冷,仿佛腹內不是孕育著生命,而是凍結著一塊千年寒冰。劉穩婆被急急請來,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婦,一進產房,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腐壞氣味,臉色就變了。
“夫人,您……您感覺如何?”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疼痛像無數冰冷的毒蛇在腹內啃噬、纏繞。我嘶喊著,掙紮著,感覺身體正在被一股陰寒的力量從內部撕裂。時間一點點流逝,產程卻異常艱難。劉穩婆的額頭布滿了冷汗,她的眼神越來越驚恐,手指觸碰到我腹部時,竟微微發抖。
“用力!夫人再用力!這……這孩子……”她的聲音變了調,尖利刺耳。就在我用盡全身力氣、感覺下體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有什麽東西被強行扯出的劇痛!
“啊——!”一聲淒厲到極致的尖叫猛地從劉穩婆喉嚨裏迸發出來!那聲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怖,瞬間刺破了產房內所有的聲音!她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雙手,整個人向後跌坐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臉色慘白如紙,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著我的下身,眼神裏充滿了純粹的、足以讓人血液凍結的恐懼!
“鬼……鬼啊!”她癱在地上,指著我的產門,聲音破碎嘶啞,如同被砂紙磨過,“出來……出來的……不是孩子……是……是……是爛的!爛透了的……男胎!”她的話語顛三倒四,牙齒咯咯作響,“肉……肉都黑了……粘著……粘著……”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血腥與屍體高度腐敗的惡臭,瞬間在產房裏彌漫開來!那氣味濃烈得如有實質,像無數隻腐爛的手扼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喉嚨!守業在門外似乎聽到了動靜,焦急地拍打著門板詢問。
劉穩婆卻像被這惡臭和眼前的景象徹底嚇瘋了,她手腳並用地向後爬,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眼神渙散,仿佛看到了九幽地獄的景象。她連滾爬爬地衝向房門,撞開守業,尖叫著“有鬼!有鬼!爛孩子!報應啊!”衝進了茫茫夜色裏,那淒厲的叫聲在寂靜的周府上空久久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產房裏隻剩下我,躺在冰冷黏膩的血泊裏,身下是那難以言喻的惡臭源頭。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我動彈不得,隻能絕望地感受著那股陰寒腐敗的氣息從我的身體裏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像無數冰冷的蛆蟲在啃噬我的內髒。
守業衝了進來,當他看到我身下那團散發著惡臭、顏色詭異的血肉模糊之物時,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猛地捂住嘴,轉身衝到牆角劇烈地嘔吐起來。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碰。最後,是他那個沉默寡言、跟了他十幾年的心腹長隨周安,用一塊厚厚的、浸透了烈酒的布,屏住呼吸,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將那團散發著地獄氣息的東西裹起來,再次埋進了後院那株沉默的、見證了太多秘密的老槐樹下。新土覆蓋了舊痕,卻掩不住那衝天而起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這一次,連守業看向我的眼神,都徹底變了。那不再是憂慮,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徹骨的、看怪物般的疏離和冰冷。周府上下,籠罩在一片死寂的陰霾中。孩子們被嚴格禁止靠近我的院子。隻有那尊鎖在抽屜裏的邪異小像,在每一次朔月來臨時,依舊散發著冰冷滑膩的觸感,無聲地提醒著我那無法逃脫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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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九……距離那個可怕的目標,隻剩下最後一步了。這一次,我清晰地感覺到,腹中的“東西”與以往截然不同。沒有胎動,沒有生命孕育的溫暖。隻有一種沉重的、冰冷堅硬的異物感,像一塊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寒冰,死死地硌在我的腹腔深處,墜得我腰肢欲斷。更可怕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在內部蠕動、啃噬的麻癢感,時斷時續地從那“冰塊”內部傳來。每一次那種感覺傳來,都讓我渾身寒毛倒豎,胃裏翻江倒海。
守業徹底搬離了我的院子,住進了書房。他不再過問我的情況,連眼神都吝於給予。隻有周安,會每日按時送來冰冷的飯食,放在門口便匆匆離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這院子裏的“不潔”沾染。我像一個被遺忘的、活著的墳塋,困在這座華麗的囚籠裏,獨自麵對腹中那個越來越令人恐懼的存在。
預感到那個時刻即將來臨,腹中的沉重和那詭異的蠕動感越來越頻繁。這一次,我甚至沒有力氣呼喊。在一個陰風怒號、黑雲壓城的深夜,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劇痛再次毫無預兆地降臨!這一次的痛楚,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暴戾和陰冷,仿佛有無數隻冰冷的手在我腹內瘋狂地撕扯、抓撓!我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上,像一條離水的魚,無聲地痙攣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
我掙紮著爬下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挪到門邊,用指甲摳著門板,發出微弱卻刺耳的刮擦聲。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了遲疑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一條縫,是周安那張布滿愁苦和恐懼的臉。他看到我蜷縮在地上,身下已有暗紅的血跡滲出,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去稟報守業。
守業終究還是來了。他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我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臉色鐵青,眼神複雜,厭惡、恐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沒有靠近,隻是對著周安低吼:“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把……把上次那個瘋婆子……不!去找!找個膽子大的穩婆來!快去!”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狂躁。
周安連滾爬爬地跑了。時間在劇痛中變得無比漫長。腹內那蠕動的感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體而出。每一次宮縮,都伴隨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被強行錯位的咯吱聲。我痛得意識模糊,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似乎聽到無數細碎、怨毒的童聲在竊竊私語,匯聚成一片令人瘋狂的噪音。
終於,一個陌生的、身材粗壯的婆子被周安幾乎是拖拽著拉進了門。這婆子姓趙,據說膽子很大,專門接生一些“不幹淨”的胎。她進門一看到我的樣子,聞到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血腥和陰冷的怪異氣味,粗黑的眉毛就擰成了疙瘩。她沒多問,隻是讓周安準備好熱水、剪刀、烈酒,然後擼起袖子,走到我身邊蹲下。
“夫人,忍著點。”她的聲音粗嘎,帶著一種看慣生死的麻木。劇痛達到頂峰!我感覺整個身體都要被那股從內部爆發的陰冷力量徹底撕開!趙婆子經驗老道,她用力分開我的雙腿,將手探了下去。她的動作猛地一頓!臉上的麻木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駭取代!她的手僵在那裏,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什麽難以理解的東西,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眼神死死盯著我的產門,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不……不可能……”她失聲低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這……這裏麵……不是……”就在這時,腹中那股蠕動的力量驟然爆發!伴隨著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仿佛無數濕滑物體擁擠摩擦的“咕嘰”聲,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推力猛地向下衝去!趙婆子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帶得一個趔趄,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但已經晚了。
“啊——!!!”趙婆子發出了比當初劉穩婆更加淒厲、更加絕望的慘叫!那叫聲裏蘊含的恐怖,足以讓最勇敢的人肝膽俱裂!她像見了鬼一樣,連滾爬爬地向後猛退,手腳並用,一直撞到冰冷的牆壁才停下。她癱坐在牆角,渾身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眼珠子瞪得幾乎要爆裂,布滿了血絲,死死地盯著我的下身,抬起的右手食指劇烈地顫抖著,指向我的產門,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拚盡全力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字眼:“臉……臉啊!全是……全是孩子的臉!擠……擠滿了!在……在裏麵……擠著……要出來!九百……九百九十九張……都在……都在笑……在哭……在……在看著啊!”
她的尖叫如同厲鬼的嚎哭,瞬間撕裂了死寂的夜,也徹底擊碎了我最後一絲意識。眼前徹底陷入無邊的黑暗,隻有趙婆子那扭曲恐怖的尖叫和無數孩童怨毒的哭笑,在腦海中瘋狂回蕩,永無止境。
意識像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海,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徹骨的寒冷。身體仿佛已不再屬於我,被那無數張在產道裏擁擠哭笑的嬰孩麵孔徹底占據、撕裂。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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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己懸浮著。不,不是懸浮,而是……被無數雙冰冷的小手托舉著。四周不再是產房的景象,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散發著微弱磷光的暗紅色沼澤。粘稠的血漿如同泥潭,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散發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甜腐爛氣息。就在這汙穢的血沼之上,密密麻麻,漂浮著數不清的嬰孩。
他們大多還未足月,小小的身體呈現出各種可怕的死狀:青紫腫脹的,像是被水浸泡了許久;渾身焦黑蜷縮的,如同被烈火焚燒過;肢體扭曲折斷的,脖頸呈現詭異角度的……有的緊閉雙眼,有的則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窩,流淌著黑色的血淚。他們無聲地漂浮著,像一片片腐爛的樹葉。
而托舉著我的,正是這些小小的、冰冷的、布滿屍斑的手臂!無數雙小手從血沼中伸出,死死地抓著我的四肢、軀幹、頭發,將我托離那汙穢的血漿,卻又讓我無法掙脫。他們小小的頭顱仰著,那些空洞或流血的“眼睛”,無一例外地“望”著我。沒有聲音,卻有無數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針,狠狠刺入我的腦海:“娘親……為什麽不要我?”
“好冷啊……水裏好黑……”
“火……好疼……”
“娘……抱抱……”
“還我命來……”
……
無數怨毒的、稚嫩的、充滿痛苦和絕望的意念匯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反複衝刷著我的靈魂,幾乎要將我徹底撕碎、融化在這無邊的血沼裏。
“啊——!”我發出一聲無聲的嘶喊,徒勞地掙紮著,想要擺脫那些冰冷的小手。就在這時,腳下那粘稠翻湧的血沼中心,突然劇烈地波動起來!一個漩渦緩緩形成,越轉越快。漩渦中心,粘稠的血漿如同燒開的瀝青般向上翻湧、凝聚,漸漸塑成一個模糊的、巨大的輪廓。
那輪廓越來越清晰。最終,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身影從血沼漩渦中緩緩升起!正是那尊被我供奉了十年的邪異小像!此刻,它放大了千百倍,如同山嶽般矗立在血沼之上。那模糊不清的女子麵容此刻清晰了許多,嘴角咧開一個巨大而詭異的笑容,幾乎裂到耳根,懷中抱著的那個嬰兒雕像,同樣笑容扭曲,眼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一股無法形容的威壓如同實質般降臨,瞬間壓製了所有嬰靈的怨念。整個血沼死一般寂靜。那些漂浮的嬰孩,包括托舉著我的那些,全都停止了動作,無聲地“望”向那巨大的邪神像,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
邪神像懷中那個巨大嬰兒黑洞般的眼睛,緩緩轉向了我。一個宏大、冰冷、非男非女、仿佛無數聲音疊加在一起的聲音,直接在我的靈魂深處轟然炸響:“千子之緣……九百九十九……尚缺其一……汝之第十子……何在?”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威嚴和……一種貪婪的期待。
第十子?我的第十個孩子?我茫然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腹部。那裏空空如也,平坦得如同從未孕育過生命。劇烈的疼痛和撕裂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麻木。
“他……”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意念嘶喊,“他……他應該……”
“他未能降生。”邪神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我最後一絲僥幸,“血肉不全,靈性潰散……不足以充作第一千份童緣……汝……未能完成契約!”
轟——!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將我淹沒!九百九十九條性命,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最終換來的,竟是一場空?不!不能!承恩!我的承恩!還有念慈、懷瑾……我付出了所有才換來的孩子們!我猛地抬起頭,望向那巨大的邪神像,意念中充滿了瘋狂的絕望和祈求:“不!娘娘!求您!我的孩子……承恩他們……他們是無辜的!求您放過他們!放過他們!我願意……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我的命!我的魂!求您!”
那巨大的嬰兒雕像黑洞般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光芒。宏大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玩味和殘酷:“契約未完……然汝之精血供奉十年……其意至誠……亦非不可通融……”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間在我死寂的心底燃起!隻要能保住承恩他們!我什麽都願意!
“汝可願……以汝之‘母性’為質?”邪神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誘惑,“交出汝身為母親之靈性,化為‘千子娘娘’座下‘引緣之仆’,永世牽引世間求子之婦,為娘娘聚斂童緣……汝之親子,承汝血脈者……可免於反噬,存於陽世……”
交出……母性?永世為仆?牽引其他母親走向和我一樣的絕路?這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可承恩他們天真無邪的笑臉瞬間浮現在眼前……隻要他們能活下去……隻要他們能平安長大……
“我……願意!”意念的嘶吼充滿了決絕和毀滅的瘋狂。
“善!”邪神的聲音帶著一絲滿意的冰冷。懷中那巨大的嬰兒雕像,猛地張開了黑洞般的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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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怖吸力瞬間降臨!我感覺自己靈魂中最核心、最溫暖、最柔軟的那一部分——所有對承恩、念慈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意、牽掛、溫柔、守護的本能——像被無形的巨手生生剝離、抽走!劇痛超越了肉體,那是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我發出無聲的慘嚎,意識在極致的痛苦中徹底崩散。
再次恢複一點模糊的感知時,我發現自己正坐在熟悉的繡房裏。窗外是明媚的陽光,鳥鳴啁啾。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妝台上,那尊冰冷滑膩的邪異小像,依舊靜靜矗立著。
我低頭,手中拿著一件縫製了一半的、極其精美的嬰孩肚兜。鮮紅的軟緞,上麵用金銀絲線繡滿了百子嬉戲圖,每一個孩童都栩栩如生,笑容燦爛。針線在我指尖穿梭,動作流暢而精準,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沒有愛,沒有期待,沒有溫度。仿佛在縫製一件與己無關的商品。
繡著繡著,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失魂落魄地從周府門前走過。她麵容憔悴,眼神空洞,雙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平坦的小腹,那姿態,那眼神……像極了十年前那個絕望的我。
就在這時,一股冰冷的意誌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住我的喉嚨!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站了起來,像一個被提線的木偶,腳步僵硬地走向門口。臉上,肌肉牽動,嘴角向上拉扯,形成一個極其標準、卻空洞得沒有一絲笑意的“笑容”。
我推開門,走到那失魂落魄的婦人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我的聲音響起,語調輕柔,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安撫靈魂的韻律,卻又冰冷得不帶任何屬於活人的情感:“這位娘子……可是為子嗣之事煩憂?”婦人猛地抬頭,空洞的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之光。
我的笑容依舊完美地掛在臉上,如同畫上去的麵具。手指在寬大的袖袍裏,卻死死攥緊了那枚冰冷刺骨、刻滿符文的銀針。
而在我身後,周府深深的庭院裏,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守業麵色枯槁,眼窩深陷,正死死抱著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盒蓋打開著,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縷用紅繩係著的、細軟烏黑的胎發。
他癡癡地看著,嘴裏反複念叨著:“承恩……爹的承恩……不怕……爹找到高人了……很快……很快就能讓你‘回來’了……”他的眼神狂熱而渾濁,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一縷淡淡的、與那尊邪神小像同源的陰冷氣息,正絲絲縷縷地從那木盒中滲透出來,纏繞在他的指尖。
針尖刺破布料,細微的“嗤”聲在死寂的繡房裏格外清晰。
我的第一千件嬰孩肚兜,那鮮豔的、浸著九百九十九份血淚的紅肚兜,針腳細密如常,卻永遠縫不到盡頭了。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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