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人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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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我親手給情郎種下情人蠱,他若負心便會腸穿肚爛。
    >可大婚之夜,我痛得蜷縮在地,他卻安然無恙。
    >五年後重逢,他枯槁如鬼:“這蠱蟲啃食記憶,唯獨記得愛你。”
    >匕首刺入他心髒時,蠱蟲突然鑽出,複眼幽綠:“他若死了,你也得陪葬。”
    >暴雨中我舉起刀,身後傳來幼童的哭喊:“娘親不要殺爹爹!”
    正文
    月光像淬了銀的匕首,又冷又利,硬生生劈開竹樓的窗欞,在我麵前那碗濃稠的黑水上劃出一道慘白的裂痕。空氣凝滯得仿佛能捏出水來,隻有我腕上那隻沉甸甸的老銀鐲子,偶爾磕在粗陶碗沿上,發出“叮”一聲輕響,空洞得令人心頭發緊。
    碗裏的東西在蠕動。那是我熬了三天三夜的心血——用後山背陰處最毒的蛇莓搗爛取汁,混了七種叫不出名字的、飽含怨毒的毒蟲屍粉,最後滴入三滴我心頭指尖血。此刻,它們正無聲地翻滾、糾纏、融合,漸漸凝成一個指節大小的、不斷搏動的暗色肉瘤。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氣息蒸騰起來,鑽進鼻孔,直衝腦髓,帶著泥土深處腐爛根莖和鐵鏽的味道,熏得我眼前陣陣發黑。這就是“情蠱”,苗疆女子最狠也最絕望的武器。一旦種下,情郎若生異心,背棄誓言,這小小的活物便會在他腹中蘇醒,齧咬他的五髒,啃噬他的骨髓,讓他受盡世間至痛,腸穿肚爛,哀嚎七日方絕。
    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觸上那滑膩搏動的蠱胎。我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腥甜幾乎令我窒息。沈昭,這個名字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心尖最柔軟處,帶來一陣尖銳的抽搐。那個曾許諾帶我離開十萬大山,看遍世間繁華的漢人軍官,那張俊朗溫潤的臉龐,此刻在搖曳的燭光裏竟顯得模糊而陌生,隻剩下他臨行前緊緊擁抱我時,臂膀上傳來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阿黛,等我。”他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畔,每一個字都像烙印燙在心上,“待我安頓好軍務,稟明父母,必用八抬大轎,風風光光接你出山。此生此世,絕不相負!”
    誓言猶在耳畔,滾燙如昨。可那封輾轉而來的書信,字跡潦草如鬼畫符,卻比最毒的蛇牙更鋒利,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希冀與幻想。“父母之命難違,高門貴女,門戶相當……阿黛,忘了我,另覓良人……”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滋滋作響,血肉模糊。
    忘了他?另覓良人?那曾經纏繞在耳邊的溫存軟語,那月光下十指緊扣的滾燙誓言,難道都成了山澗裏轉瞬即逝的薄霧?不!沈昭!這世上沒有這樣便宜的事!你既以蜜語甜言騙我入骨,就該嚐嚐這謊言釀成的穿腸毒藥!我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嚐到一絲腥鹹的鐵鏽味。眼中最後一點水光也被滾燙的恨意燒幹,隻剩下冰冷的、近乎瘋狂的決心。指尖猛地用力,那滑膩的蠱胎被我狠狠攥住,它在我掌心劇烈地搏動了一下,仿佛一顆驟然收緊的、劇毒的心髒。
    “以吾心血,飼爾靈軀,”我的聲音幹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樹皮,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怨恨,在這死寂的竹樓裏幽幽回蕩,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彈回來,帶著空洞的回響,“噬其心肝,斷其腸腑……”咒語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那搏動的蠱胎。它驟然一縮,旋即膨脹,表麵滲出暗紅粘稠的汁液,散發出更濃烈的死亡甜香。最後一句,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詛咒:“負心之人,七日……腸穿肚爛!”
    窗外,連最後幾聲零星的蟲鳴也徹底消失了,死寂像沉重的濕布,嚴嚴實實捂住了整座大山。我盯著掌心那團搏動的、冰冷的活物,它似乎正透過我的皮膚,貪婪地吮吸著我的恨意和生命。
    山路崎嶇,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刃上。沈昭所在的軍營,遠在百裏之外。我換上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臉上塗滿泥灰,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趕路的山野村婦。懷裏,那盛著蠱胎的粗陶小罐緊貼著心口,冰冷堅硬,像揣著一塊來自地獄的寒冰。罐壁偶爾傳來極其細微的搏動感,如同裏麵囚禁著一個不甘的、隨時會破壁而出的惡靈。每一次搏動,都讓我渾身汗毛倒豎,胃裏翻江倒海。
    整整五天五夜,風餐露宿,跋山涉水。渴了,掬一捧渾濁的山澗水;餓了,嚼幾口幹硬的蕎麥餅。雙腳早已磨出血泡,又被粗糲的山石磨破,每一步都留下暗紅的印記。支撐我的,隻有胸腔裏那團熊熊燃燒、幾乎要將我自己也焚成灰燼的恨火。沈昭那張溫潤含笑的臉,和他信箋上冰冷絕情的字跡,在我腦中交替閃現,如同最殘酷的刑罰,反複淩遲著我僅存的理智。
    終於,那一片紮在山穀平地上的灰色營盤出現在視野盡頭。暮色四合,營地裏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人聲隱約傳來。我的心跳驟然失序,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就是今夜了。我像一抹遊蕩的、沒有形體的陰影,借著漸濃的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靠近營盤外圍。憑著沈昭曾經不經意間告訴我的幾處薄弱哨位和巡哨的間隙,我竟然奇跡般地潛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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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人的軍營,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皮革、汗水和鐵鏽混合的怪味,嗆得我喉嚨發緊。我蜷縮在一堆廢棄的輜重後麵,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目光穿過雜物的縫隙,死死盯住營地中央那片燈火最亮、喧嘩最盛的區域。那裏搭起了臨時的喜棚,紅綢刺目地懸掛著,在風中招搖,像潑灑開的血。鼓樂喧天,嗩呐聲尖銳地撕扯著夜空,夾雜著男人們粗豪的劃拳勸酒聲,一浪高過一浪。
    每一片紅綢,每一聲嗩呐,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眼睛,捅進我的耳朵,直抵心髒最深處,反複攪動。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又在瞬間退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刺骨的冰寒和耳鳴般的嗡嗡聲。沈昭!他竟真的在娶親!就在今夜!就在此刻!用他曾許諾給我的八抬大轎,用他曾許諾給我的風光無限,迎娶他的“高門貴女”!那些曾在我耳邊滾燙的情話,瞬間化為最惡毒的嘲笑,將我最後一絲僥幸和軟弱焚燒殆盡。
    恨意如同沸騰的岩漿,在四肢百骸裏奔湧衝撞,燒得我渾身顫抖,指尖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裏,留下幾道帶血的凹痕。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一絲嗚咽泄出,隻有牙齒深深嵌入下唇的軟肉,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懷裏的陶罐似乎也感應到了我滔天的怨毒,那搏動變得異常劇烈,隔著粗糙的陶壁,傳遞出冰冷而邪惡的渴望。
    時間在極度的煎熬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喧天的鼓樂聲浪終於漸漸低落下去,帶著醉意的哄笑聲也稀疏了。巡邏兵沉重的腳步聲在遠處規律地響起、遠去。時機到了!
    我像一隻在暗夜裏潛行的狸貓,貼著營帳的陰影,憑借著記憶中對沈昭營房位置的描述,無聲而迅疾地移動。心跳聲在死寂的夜裏震耳欲聾。終於,我摸到了那頂熟悉又陌生的帳篷。門簾虛掩著,裏麵透出昏黃搖曳的燭光。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著陌生的、屬於女人的脂粉香氣,從門縫裏飄散出來,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神經。
    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我悄無聲息地側身擠了進去。帳篷內光線昏暗,紅燭高燒,映照著滿目刺眼的紅。地上散落著瓜果殼、花生殼。空氣中彌漫著酒氣、脂粉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目光越過地上狼藉的雜物,死死盯在角落那張鋪著大紅錦被的床榻上。
    沈昭背對著我,隻穿著雪白的中衣,身形依舊挺拔,卻帶著一絲陌生的慵懶。他正俯身,小心翼翼地為坐在床沿的新娘取下沉重繁複的鳳冠。那新娘低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細膩的頸子,滿頭珠翠在燭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刺目的光澤。沈昭的動作是那樣溫柔,那樣專注,帶著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小心翼翼的嗬護。那畫麵,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眼底,直插心髒!
    就是他!就是他!那個曾在我耳邊說“此生絕不負你”的男人!那個曾用滾燙的懷抱融化我所有防備的男人!此刻,正用同樣的、甚至更加溫柔的姿勢,對待另一個陌生的女人!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猶豫,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焚毀!一股腥甜湧上喉頭,我猛地掀開粗陶罐的蓋子!
    那暗紅色的、搏動著的蠱胎,在罐底不安地蠕動著,散發出更加濃烈刺鼻的腥甜。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狠狠刺入那團滑膩冰冷的活物!它猛地一縮,旋即像找到了歸宿般,緊緊吸附住我的指尖。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凍得我骨髓都在打顫。
    就是現在!我如同鬼魅般無聲地撲向床邊,速度快得帶起一陣陰風。在沈昭驚覺回頭、臉上那點殘留的溫柔瞬間被驚駭取代的刹那,在他看清我扭曲麵容、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恐懼和茫然的那一刻——
    我沾滿蠱胎的手指,帶著凝聚了我所有怨恨、所有詛咒的冰冷力量,快如閃電,精準地、狠狠地戳進了他因驚愕而微張的口中!
    指尖傳來他溫熱舌苔的觸感,以及喉管深處肌肉瞬間的痙攣。那團冰冷滑膩的蠱胎,如同活物般,猛地從我指尖脫落,帶著一股迫不及待的貪婪,順著他的咽喉,直直滑了下去!
    “呃!”沈昭的雙眼猛地瞪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他下意識地抬手扼住自己的喉嚨,身體劇烈地一顫,發出痛苦的悶哼。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床柱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死死盯著我,眼神裏充滿了震驚、痛苦和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深切的茫然。
    “阿……黛?”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痛楚。
    “負心人!”我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淬著最深的怨毒,“好好嚐嚐這情人蠱的滋味!七日!我要你腸穿肚爛!哀嚎至死!” 我死死盯著他瞬間變得慘白的臉,看著他扼住喉嚨痛苦扭曲的表情,心頭湧起一股近乎毀滅的快意!成了!這噬心的毒蟲,已然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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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嘯般從我自己的小腹深處猛烈炸開!那痛楚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穿透了內髒,又像有一隻無形的、冰冷的手在腹腔裏瘋狂地撕扯攪動!
    “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裏迸發出來,瞬間蓋過了帳篷內所有的聲音。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前撲倒,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五髒六腑仿佛瞬間移位、碎裂,劇烈的絞痛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無情地衝刷著我的神經,讓我蜷縮成一團,痛得渾身痙攣,牙齒咯咯作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在痛?!蠱蟲明明在他體內!這撕心裂肺的絞痛,本該是他的!是他的啊!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紮著抬起頭,視線因為劇痛而模糊扭曲。透過朦朧的淚光和汗水,我看到沈昭依舊扼著喉嚨,臉色慘白如紙,眉頭痛苦地緊鎖著。然而,他隻是站在那裏,身形雖有些搖晃,呼吸急促,卻並未如我這般蜷縮在地,痛不欲生!他甚至還能踉蹌著朝我邁出一步,聲音裏帶著巨大的震驚和……一絲奇異的關切?
    “阿黛!你怎麽了?!”不!不可能!這不對!情人蠱反噬了?!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混亂的腦海。巨大的痛苦和荒謬的錯愕交織成一張絕望的網,將我死死罩住。意識在滅頂的劇痛和冰冷的絕望中迅速沉淪,視線徹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最後聽到的,是那個新娘驚恐的尖叫,以及帳篷外被驚動、迅速奔來的沉重腳步聲。
    五年。時間像山澗裏渾濁的泥水,裹挾著沙礫和枯枝敗葉,緩慢而沉重地流淌過去,衝刷著記憶的河床,卻帶不走河底沉澱最深的、名為仇恨的頑石。
    那夜軍營的混亂和追捕,如同一個破碎而血腥的噩夢片段。我隻記得自己像一隻被圍獵的、瀕死的野獸,憑借著對山林的熟悉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勁,在黑暗和劇痛中亡命奔逃。冰冷的刀鋒擦過耳際,帶著死亡的氣息;身後追兵的呼喝聲如同跗骨之蛆;腹中那非人的絞痛一陣緊似一陣,幾乎將我的身體撕裂。最終,是莽莽蒼蒼、危機四伏的十萬大山收容了我這條喪家之犬。我躲進了最幽深、最險惡的瘴癘之地,像一具會喘氣的腐屍,靠著辨認毒草、捕捉蛇蟲鼠蟻勉強維生。仇恨是唯一支撐我不倒下的東西,是深夜裏灼燒我靈魂的唯一火焰。我無時無刻不在詛咒沈昭,想象著蠱蟲在他體內蘇醒,啃噬他的五髒,讓他哀嚎七日,在無邊痛苦中化為枯骨!
    可每一次劇烈的恨意翻湧,總會伴隨著小腹深處一陣熟悉的、尖銳的抽痛,像是在提醒我那夜的詭異反噬。這痛楚如同一個惡毒的烙印,時時折磨著我,也像一個巨大的、無法解答的謎團,日夜啃噬著我的內心。
    直到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後。雨水像永遠擰不幹的破布,滴滴答答敲打著竹樓殘破的屋頂,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木頭黴爛的氣息。我正坐在火塘邊,用石臼費力地搗著幾味驅寒的草藥,石杵撞擊石臼的沉悶聲響在空寂的竹樓裏回蕩。突然,一個濕淋淋的身影,幾乎是撞開了我那扇虛掩的、吱呀作響的竹門。
    是寨子裏的阿木,一個跑山貨的年輕後生。他渾身滴著水,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又被惡鬼追了十裏地。
    “阿……阿黛姐!”他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了調,手指顫抖地指向寨口的方向,“鬼……寨口……來了個鬼!”
    石臼裏的草藥糊濺出幾滴,落在火塘灰燼裏,發出輕微的“嗤”聲。我心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纏上脊背。麵上卻強自鎮定,冷冷道:“慌什麽!山精鬼怪見得還少?說清楚!”
    “不……不是山精!”阿木使勁咽了口唾沫,眼神裏充滿了活見鬼的恐懼,“是……是人!可那樣子……比鬼還嚇人!皮……皮包著骨頭,眼窩深得能塞進雞蛋!走路……飄著的!還……還穿著漢人的破衣服……在寨口那棵老榕樹下,就那麽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寨子裏!他說……他說……”
    阿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打架:“他說……找……找一個叫‘阿黛’的蠱女!”
    “阿黛”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我心上。
    沈昭?這個名字帶著五年沉澱的劇毒恨意,瞬間衝垮了所有強裝的鎮定。手中的石杵“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進灰燼裏。我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後的矮凳,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是他?他還活著?情人蠱竟然沒能要他的命?!那夜的反噬……他安然無恙而我痛不欲生……所有的困惑和更深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
    “他在哪?”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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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就在寨口老榕樹下……”阿木的聲音帶著哭腔,“沒人敢靠近!都……都說晦氣!”
    我不再理會他,甚至忘記了披上蓑衣,猛地推開竹門,一頭紮進冰冷的、密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寒意卻壓不住心頭那團狂燃的、混雜著驚疑與怨毒的烈火。寨子裏泥濘的小路空無一人,隻有雨水衝刷泥土的嘩嘩聲。遠遠地,透過迷蒙的雨簾,我看到了寨口那棵虯枝盤結、遮天蔽日的巨大老榕樹。
    樹下,果然站著一個人影。雨水順著他破爛肮髒的漢式衣衫往下淌,那衣服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具活動的骷髏架子上。他瘦得脫了形,嶙峋的骨架在濕透的薄布下清晰可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是一種死人般的灰敗蠟黃,緊緊包裹著骨頭,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肉。頭發枯槁稀疏,黏在頭皮上,雨水順著一綹綹發絲流下。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深陷在巨大的、烏青的眼窩裏,渾濁無光,像兩口即將枯竭的死井,裏麵沉澱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茫然,還有一種……一種讓我心髒驟縮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他!沈昭!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溫潤如玉的漢人軍官,竟變成了這副……這副比荒野遊魂還不如的模樣!
    滔天的恨意瞬間衝垮了堤壩!情人蠱沒有發作?!他竟然還活著?憑什麽!憑什麽他還能苟延殘喘!憑什麽我承受了五年的流亡之苦、蝕骨之痛!
    “沈昭——!” 一聲淒厲怨毒的尖嘯撕裂雨幕,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豹,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枯槁的身影猛衝過去!泥水在腳下飛濺,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卻澆不滅我眼中燃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火焰!
    他似乎被我的聲音驚動,極其緩慢地、僵硬地轉過頭。那雙深陷的、渾濁的眼睛,在接觸到我的身影時,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幹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極其微弱、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氣音:“阿……黛……”
    “閉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我已衝到近前,五年積攢的所有怨毒和痛苦在這一刻徹底爆發!我猛地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巴掌摑在他枯槁凹陷的臉頰上!
    “啪!”一聲脆響,在嘩嘩的雨聲中異常清晰。那觸感……冰冷、堅硬,像打在腐朽的木頭上,幾乎沒有多少活人的溫熱。巨大的衝擊力讓沈昭那輕飄飄、形銷骨立的身子猛地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濘裏,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他像一捆散了架的枯柴,在冰冷的泥水中蜷縮著,發出壓抑的、痛苦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那副單薄的骨架震散。
    “為什麽?!”我俯視著他,雨水順著我的發梢、下巴不斷滴落,聲音因極度的恨意而扭曲變形,如同厲鬼的嘶嚎,“你為什麽還沒死?!我的情人蠱呢?!它為什麽沒有把你一點點咬碎嚼爛?!為什麽那晚痛的是我?!說!你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懦夫!”
    沈昭躺在冰冷的泥水裏,身體因為劇咳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著。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透過淩亂枯槁的頭發,死死地、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貪婪的眼神望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他即將枯竭的靈魂深處。雨水衝刷著他臉上肮髒的泥濘,卻洗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枯槁和絕望。
    “蠱……”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破風箱在拉扯,聲音破碎得如同砂礫摩擦,“……在……在吃我……”他顫抖著,用盡力氣抬起一隻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指向自己深陷的腹部,又極其緩慢地、顫巍巍地指向自己同樣深陷、如同骷髏般的太陽穴。
    “……但不是……肚子……”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渾濁的眼中湧起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苦和一種令人心悸的茫然,“……它……它啃食……啃食我的……記憶……”
    什麽?!啃食……記憶?!
    這荒謬絕倫的話語,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狂怒的腦海!情人蠱噬心斷腸,何時竟會啃食記憶?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胡說八道!”我厲聲打斷他,怒火更熾,“死到臨頭還想用謊言騙我?!”
    “真……真的……”沈昭的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光芒,他掙紮著想撐起身體,卻又無力地跌回泥水中,濺起更大的水花。他死死盯著我,枯槁的臉上肌肉扭曲,像是在承受著另一種無形的、更加可怕的酷刑。“……它……它吃了好多……好多東西……我……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爹娘……我……我的名字……都……都模糊了……像……像蒙著厚厚的霧……”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迷茫,如同一個迷失在無盡濃霧中的孩童。
    “……可……可隻有一件事……”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雙深陷渾濁的眼睛死死釘在我臉上,裏麵燃燒起一種奇異而純粹的光芒,那光芒強烈得與他枯槁的身軀形成了可怕的對比,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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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你……阿黛……”他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榨出來的血淚,“……隻有記得愛你……這件事……它……它怎麽……也啃不掉!忘不了!死……也忘不了!”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耗盡了他僅存的氣力,隨即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隻瀕死的蝦米。
    忘不了?死也忘不了愛我?這突如其來的、荒謬絕倫的“告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髒!沒有感動,沒有溫暖,隻有一股徹骨的、令人作嘔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五年流亡的苦痛,日夜噬心的仇恨,那夜軍營裏他溫柔為新婦解冠的畫麵……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這句“死也忘不了愛你”襯得無比諷刺和猙獰!
    一股比當年種蠱時更加狂暴、更加純粹的殺意,如同火山噴發般在我胸腔裏轟然炸開!所有的疑問,所有的詭異,都在這一刻被這滔天的恨意徹底碾碎!啃食記憶?忘不了愛?多麽可笑又可悲的謊言!多麽虛偽的懺悔!
    “愛我?你也配說愛?!” 我的聲音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每一個字都淬著最深的怨毒。右手猛地探入懷中,指尖觸到了那冰冷堅硬、貼身藏了五年的東西——一把短小、卻打磨得極其鋒利的匕首!刀柄上纏繞的麻繩早已被我的汗水浸透,帶著我的體溫和刻骨的恨意。
    “沈昭,”我緩緩抽出匕首,冰冷的刀鋒在昏暗的雨幕中反射出一點幽寒的光,直指地上那團枯槁顫抖的身影,“你欠我的,該還了!” 話音未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遲疑都被徹底焚燒殆盡!我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猛地撲向泥水中那個曾令我魂牽夢縈、如今隻讓我恨入骨髓的男人!匕首帶著尖銳的破風聲,直刺他枯瘦的胸膛!
    刀尖刺破那層薄薄破爛的衣衫,觸到他冰冷皮膚的刹那——異變陡生!
    “噗嗤!”一聲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悶響,並非來自匕首刺入血肉,而是來自沈昭的胸膛!他心口位置的皮膚猛地向外一凸!緊接著,一片暗紅的血肉被瞬間撕裂!一道暗紅色的、拇指粗細、滑膩冰冷的身影,快如閃電般從那個剛剛破開的血洞中激射而出!
    它動作快得隻在空中留下一道暗紅的殘影,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臭氣息,直撲我的麵門!
    我驚駭欲絕,刺出的匕首下意識地一滯。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那東西已如鬼魅般,穩穩地落在了我握著匕首的右手腕上!一股冰冷滑膩、帶著粘稠液體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我的腕骨,凍得我骨髓都在打顫!
    低頭!那東西盤踞在我的腕骨上,身體呈半透明的暗紅色,隱約可見內部搏動的、幽綠色的光點。它沒有明顯的頭尾,身軀由數節環節構成,環節連接處不斷滲出粘稠的暗紅色汁液,散發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甜腐臭。最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它的“頭部”——那裏沒有口鼻,隻有一麵光滑的、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般的硬殼,硬殼之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分布著無數細小的、幽綠色的複眼!每一隻複眼都像一顆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星辰,閃爍著非人的、冰冷無機質的光芒,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著我!
    情人蠱!它竟然……自己鑽出來了?!還以如此詭異恐怖的形態!
    極度的驚駭讓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停滯了!握著匕首的手僵在半空,無法動彈分毫。腕骨上那冰冷滑膩的觸感和無數幽綠複眼的凝視,帶來一種超越死亡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怖!
    就在這死寂凝固的瞬間,一個冰冷、僵硬、毫無起伏,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的聲音,極其突兀地、直接在我腦海深處響起:“他若死了……”那聲音沒有源頭,卻清晰地烙印在意識裏,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令人骨髓凍結的寒意,“……你也得陪葬。”
    “陪葬”兩個字如同喪鍾,在我靈魂深處轟然敲響!
    腕骨上,那冰冷的活物微微收緊,無數幽綠的複眼同時閃爍了一下,像無數顆來自幽冥的星辰同時亮起。它沒有嘴,那聲音卻如同跗骨之蛆,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惡意,在我僵死的意識裏回蕩:“共生……同死……契約……已成。”
    共生?同死?契約?我親手種下的蠱,竟成了索命的鎖鏈,將我和這個負心人死死捆在了一起?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握著匕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冰冷的刀鋒在雨水中折射出破碎的光。殺了他?還是……不殺?那無數幽綠複眼冰冷地“注視”著我,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我所有的掙紮。
    “娘親——!”一個帶著哭腔的、無比稚嫩、無比驚恐的童音,如同炸雷般,毫無征兆地穿透嘩嘩的雨幕,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不要殺爹爹——!”
    娘親?爹爹?!這兩個詞像兩道最惡毒的詛咒,將我僅存的意識徹底劈得粉碎!我猛地轉頭,循著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望去——瓢潑大雨織成灰白的簾幕。
    寨口泥濘小路的盡頭,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這邊狂奔而來。雨水將他單薄的衣衫徹底澆透,緊貼在小小的身板上。他跑得太急,腳下濕滑,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水裏,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但他立刻又掙紮著爬起來,小小的臉上沾滿了泥漿和雨水,混合著絕望的淚水,五官在極度的驚恐中扭曲變形。
    他揚起沾滿泥水的小臉,那雙眼睛……那雙濕漉漉的、盛滿了巨大恐懼和哀求的眼睛……
    像極了沈昭!
    又……像極了我!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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