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棺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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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我從死亡裏降生,在父親的棺木中睜開雙眼,臍帶纏繞著冰冷的木紋。自此,“棺生子”成了我的名號,更是懸於頭頂的詛咒。養母芸娘以命相護,而我周遭卻怪事頻仍——鴉群蔽日,井水映鬼,算命瞎子斷言我活不過十歲。十歲生辰夜,村民的火把照亮了焚身的柴堆。當死亡觸手可及之際,天降鴉群暴雨,洪水衝開生父墳塋。那具沉寂十年的棺木被推至我腳邊,棺蓋震開,父親骸骨手中的玉佩,森然指向了隱在人群後、那滿臉驚懼的老管家……
    正文
    我降生於父親的棺槨之內。
    那晚氣息窒悶,靈堂內燭火搖曳,光線昏黃黯淡,映照著黑沉棺木輪廓,仿佛蹲踞著一頭巨大而無聲的獸。香燭與劣質紙錢焚燒的氣息濃鬱得令人窒息,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卻令人頭皮陣陣發麻的……鐵鏽般的腥甜。我母親,那個氣息奄奄、耗盡最後氣力孕育我的女人,在眾人毫無防備的悲泣聲中,倒在了父親冰冷棺木的旁邊。她身下的暗紅血漬,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素白麻布上迅速暈染開來,驚得滿堂賓客駭然失色,驚叫聲炸開,人群如退潮般轟然四散奔逃。混亂中,不知是誰被推搡著撞上了棺木,沉重的棺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竟錯開了一道不祥的縫隙。
    母親的手,蒼白、無力,卻帶著垂死前孤注一擲的決絕,死死攀住了那棺木的邊沿。她身體裏最後一股奔湧的力量,將我——這個不合時宜的生命,直接推入了那彌漫著死亡與新漆氣味的黑暗深處。當接生婆被人從角落拽出,戰戰兢兢地靠近,顫抖的手伸進棺木縫隙摸索到我時,冰冷的木屑蹭著我的皮膚。她剪斷那條連接著生母與棺中亡父、也連接著生與死的臍帶時,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驚懼的抽氣,便雙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從此,我便成了這村子口耳相傳的怪物——“棺生子”。村民口中,我是不折不扣的災星,克死父親,又拖死了母親。每每我出現在村中,無論多麽小心翼翼,那些鄙夷、厭惡、恐懼的目光便如芒刺般紮滿我的脊背,伴隨著壓低聲音卻字字清晰的詛咒:“掃把星!”“離她遠點,沾上晦氣!”“克死爹娘的煞星!”孩童們則跟在後麵,遠遠地投擲泥塊和石子,口中模仿著大人的惡毒話語,仿佛驅趕一隻帶來瘟疫的烏鴉。
    隻有芸娘,那個住在村尾破敗茅屋裏的沉默婦人,在眾人避我如蛇蠍的第三個寒夜,悄悄打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寒風卷著雪花灌入,她瘦小的身影裹在洗得發白的舊襖裏,眼神卻異常平靜。她伸出粗糙卻溫暖的手,沒有多餘的話語,隻是輕輕拭去我臉上凍結的淚痕和汙泥,將我拉進了那間雖破舊卻有著微弱爐火暖意的屋子。她收留了我,用沉默的堅韌對抗著整個村子的敵意。
    芸娘的茅屋成了我唯一的庇護所。我像一株在石縫裏掙紮的草,在芸娘無聲的庇護下,艱難地抽著芽。然而,環繞著我的陰影從未真正散去。五歲那年春天,怪事發生了。一群烏鴉,仿佛嗅到了什麽不祥的氣息,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起初隻是幾隻,在茅屋周圍聒噪盤旋,黑羽在陽光下泛著幽綠的光。接著是幾十隻、上百隻……它們密密麻麻地棲在屋頂、院牆、光禿禿的樹枝上,像一層厚重的、不祥的黑雲,將小小的茅屋圍得水泄不通。它們不叫,隻是用無數雙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那景象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連芸娘點起驅鳥的煙火也無濟於事。詭異的寂靜籠罩著茅屋。第四天清晨,鴉群如同收到無聲的號令,驟然振翅飛走,留下滿地淩亂的黑羽和刺鼻的鳥糞氣味。緊接著,村裏便爆發了雞瘟,幾乎家家戶戶的雞都死絕了。驚恐的村民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竊竊私語如同毒蛇吐信:“看吧!那黑瘟神招來的!烏鴉圍著誰轉,誰就是災源!”
    七歲那年的夏天,酷熱難當。我獨自一人到村頭那口老井打水。井口幽深,水波晃蕩。我吃力地將木桶提上來,探身想掬一捧水。清澈的水麵映出我的臉,小小的,帶著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突然,那水裏的倒影扭曲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漣漪,一個模糊的紅色影子迅速覆蓋了我的臉!那像是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穿著刺目的大紅衣裳,麵容慘白模糊,嘴角卻似乎掛著一抹詭異的笑!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連滾爬爬地逃回茅屋,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芸娘緊緊摟住我,一遍遍撫摸我的後背,聲音也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怕,囡囡,是水晃眼,看差了……”然而,就在那個血色倒影出現的當夜,村中脾氣最暴躁的張屠戶,被人發現七竅流血,暴斃在家中那張油膩膩的案板旁邊,死狀可怖。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老井被迅速封死,關於“紅衣水鬼索命”的傳言喧囂塵上。而我,那個在井邊“召喚”了厲鬼的棺生子,又一次成了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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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歲那年深秋,村裏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算命先生,敲著竹板,聲音嘶啞。幾個好事又帶著隱秘恐懼的半大孩子,竟連推帶搡地將我弄到了算命瞎子麵前,帶著惡意的慫恿:“瞎子,給這‘棺生子’摸摸骨!看看她還能活多久?”那瞎子渾濁的眼白翻動著,枯瘦如柴的手遲疑地伸了過來,指尖冰冷如蛇信。當他布滿厚繭的手指觸碰到我的頭骨,特別是撫過額角時,他的動作猛地僵住了!那張布滿褶皺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他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連地上的破碗和竹板都顧不上拿,驚惶地摸索著,跌跌撞撞地轉身就跑,仿佛身後有厲鬼索命。他絆倒在田埂上,滾了一身泥,爬起來更加沒命地狂奔,嘶啞變調的聲音在風中回蕩,如同詛咒:“棺生子!活不過十歲!活不過十歲啊——!”那淒厲的尾音在空曠的田野上盤旋,也像冰冷的鐵釘,狠狠楔進了每一個聽聞此事的村民心裏。活不過十歲!這預言如同一道冰冷的判決,迅速傳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也點燃了人們心中積壓已久的恐懼和惡意。那些目光,不再是躲避和厭惡,而是變成了一種等待,一種壓抑著興奮的、對“災禍終結”的期盼。芸娘把我摟得更緊,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卻咬著牙,一遍遍在我耳邊低語:“別聽!囡囡別怕!都是胡說的!有娘在!”她枯槁的手用力得幾乎要嵌進我單薄的肩胛裏,仿佛想用自己的身軀為我築起最後一道搖搖欲墜的堤壩。
    十歲生辰,近了。
    那並非喜慶,而是懸在頭頂、寒光凜冽的鍘刀。空氣裏彌漫著無形焦灼,無聲的窺伺目光從門縫窗隙鑽進來,黏膩沉重。芸娘早早熄了燈,我們蜷縮在土炕角落,黑暗中唯有彼此急促心跳與窗外夜風嗚咽。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我的發頂,力道帶著孤注一擲的安撫,聲音卻如風中殘燭般斷續:“囡囡……莫怕……你爹托夢給我……會護著你……他會的……”那“托夢”二字,虛弱得像一片隨時會碎的枯葉。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犬吠,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匯成一片躁動不安的狂潮!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雜亂而急促,如同悶雷碾過地麵,朝著茅屋的方向洶湧而來!
    “來了!”芸娘的聲音驟然繃緊,帶著一種絕望的了然。她猛地將我往炕角最黑暗的深處塞去,用破舊的棉被死死蓋住我,隻留一道狹窄縫隙供我呼吸和窺視。她的動作快得驚人,瘦小的身軀爆發出最後的力量,轉身撲向那扇單薄的柴門,用肩膀死死抵住。
    “砰!”一聲巨響,門板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外麵是無數晃動的火把,橘紅色的光跳躍著,將扭曲的人影投在窗紙上,如同群魔亂舞。粗野的咆哮、憤怒的詛咒、恐懼的尖叫混雜在一起,衝擊著耳膜:
    “妖孽!滾出來!”
    “燒死她!燒死這個災星!還村子太平!”
    “算命的說了!過了今晚她就該死了!別讓她再禍害人!”
    “芸娘!你護著這煞星,就是跟我們全村人作對!滾開!”
    又是更猛烈的撞擊!“哐當!”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開一道縫隙!火光和幾張因憤怒、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從縫隙裏擠了進來,猙獰如同地獄惡鬼。
    “不——!”芸娘淒厲地尖叫,用盡全身力氣死死頂住門板,瘦弱的身軀在巨大的推力下劇烈搖晃。門外傳來一聲凶狠的咒罵:“不識好歹的老虔婆!”一隻粗壯的手臂猛地從門縫裏伸入,抓住芸娘的頭發,狠狠向外一拽!
    “啊——!”芸娘痛呼一聲,整個人被那股蠻力拖得向前撲倒,重重摔在門檻外的泥地上!
    “娘——!”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衝口而出,本能地掀開被子就要撲過去。
    “別出來!囡囡別動!”芸娘趴在地上,掙紮著抬起頭,臉上沾滿汙泥,嘴角甚至滲出血絲,卻死死盯著我藏身的角落,眼神是近乎燃燒的哀求。
    門徹底被撞開了。洶湧的火光和人潮瞬間湧入這狹小的空間,刺目的光芒讓我幾乎睜不開眼。濃烈的鬆脂味、汗臭味和一種名為“毀滅”的狂熱氣息撲麵而來。男人們紅著眼睛,粗暴地將哭喊掙紮的芸娘拖拽到院子角落,像丟棄一件礙事的垃圾。幾個婦人抱來了大捆大捆的幹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殘忍,迅速堆壘在茅屋四周,動作麻利得令人心寒。
    “點火!快!時辰要到了!燒死她!”有人歇斯底裏地吼叫,聲音因激動而劈裂。
    “燒死棺生子!永絕後患!”
    火把被高高舉起。我蜷縮在冰冷的炕角,透過那條縫隙,清晰地看到那跳動的火焰,離堆在牆根的幹柴越來越近。熾熱的氣息仿佛已經舔舐到我的皮膚。芸娘在院子角落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一次次試圖撲過來,又一次次被粗暴地推搡回去。她絕望的哭喊刺穿喧囂:“我的囡囡啊——!你們作孽啊——!”那聲音像鈍刀子,一刀刀割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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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火把即將觸碰到幹柴的一刹那——“呱——!”一聲極其嘹亮、極其刺耳的鴉啼,如同裂帛,猛地撕破了夜空!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無數聲!那聲音匯聚成一片狂暴的聲浪,從四麵八方、從九天之上,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震耳欲聾的鴉啼驚呆了,舉著火把的手僵在半空,驚恐地抬頭望去。
    天空,消失了。不是黑夜,而是被一種純粹、厚重、令人窒息的“黑”所覆蓋。那是無數隻烏鴉!成千上萬,數不勝數!它們拍打著翅膀,遮蔽了月光,遮蔽了星光,遮蔽了整個天穹!翅膀扇動帶起的狂風呼嘯著卷過地麵,刮得人站立不穩,火把瘋狂搖曳,火星四濺。那密集到令人頭皮炸裂的鴉群,如同倒懸的、翻滾的黑色海洋,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威壓,悍然降臨!
    “天……天譴啊!”有人失聲尖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幾乎是鴉群遮蔽天日的同時,沒有任何征兆,豆大的雨點如同天河決堤,狂暴地砸落下來!不是雨,是傾盆的瀑布!冰冷、沉重、密集!瞬間澆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澆滅了他們手中狂舞的火把,發出“嗤嗤”的絕望哀鳴,騰起刺鼻的白煙。堆在茅屋周圍的幹柴,剛剛騰起的一點貪婪火苗,被這狂暴的雨幕瞬間摁死,隻剩下一縷縷狼狽的青煙。
    “火……火滅了!”舉著火把的人看著手中焦黑的木棍,茫然失措。
    “這雨……這烏鴉……妖法!是妖法!”恐懼瞬間壓倒了狂熱,人群開始慌亂地後退,互相推擠踩踏,哭爹喊娘。
    更大的轟鳴聲從村外傳來,蓋過了暴雨的喧囂!那聲音沉悶、雄渾,如同大地在痛苦地咆哮——是河水!上遊的山洪爆發了!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斷木,如同發狂的巨龍,衝垮了河堤,以摧枯拉朽之勢,咆哮著灌入村子低窪的田地,直奔村後的墳崗!
    “發大水了!快跑啊!”求生的本能瞬間取代了除魔的狂熱。村民們丟下棍棒,丟下被踩倒的同伴,如同沒頭的蒼蠅般尖叫著四散奔逃,隻想遠離這如同末日降臨的景象。
    我蜷縮在炕角,冰冷的雨水從屋頂的破洞和震裂的牆壁縫隙裏灌進來,打得我渾身濕透,瑟瑟發抖。外麵是瘋狂的暴雨、震天的鴉啼、洪水的咆哮、人群的哭喊,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猛烈、如同巨錘擂擊的震動傳來!不是洪水衝擊房屋,而是來自地下深處!整個地麵都在劇烈搖晃!炕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轟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村後墳崗方向傳來,仿佛大地被生生撕裂!緊接著,是木材斷裂、泥土崩塌的恐怖聲響。
    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我。仿佛冥冥中有種無法抗拒的召喚。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濕透的棉被,踉踉蹌蹌地爬下土炕,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出搖搖欲墜的茅屋,衝進狂暴的雨幕和混亂的黑暗中。芸娘嘶啞的呼喊被風雨聲撕碎:“囡囡!回來——!”
    我不管不顧,憑著直覺,朝著洪水奔湧、巨響傳來的方向跑去。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生疼,泥漿沒過腳踝。當我氣喘籲籲地跑到村後那片被洪水衝刷得一片狼藉的墳崗時,眼前的景象讓我血液瞬間凍結!
    父親的墳——那個小小的、早已被荒草覆蓋的土包,被洶湧的洪水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渾濁的水流正瘋狂地從豁口裏湧出。而就在豁口處,在翻卷的黃濁泥水中,一具黑沉沉的棺木,竟被洶湧的水流硬生生地推擠了出來!它像一艘來自幽冥的船,裹挾著泥沙,隨著湍急的水流,沉重地、緩緩地,朝著我站立的方向漂移過來!
    “哐……哐……哐……”棺木撞擊著水中的石塊和樹根,發出空洞而沉悶的聲響。渾濁的水流衝刷著棺蓋,那上麵沾滿了深色的泥漿和……一些暗褐色的、早已幹涸的斑駁痕跡。它最終被幾塊凸起的石頭卡住,穩穩地停在了離我不到三步遠的淺水窪裏。
    雨水衝刷著棺蓋,發出劈啪的聲響。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具突兀出現的棺木和如注的暴雨。我僵立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眼睛死死盯著那具散發著死亡與新土氣息的棺木,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哢……嚓……”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木材斷裂聲響起。
    緊接著,那沉重的、釘滿了長釘的棺蓋,竟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從內部猛地推開!它先是向上拱起一道縫隙,然後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轟然向側麵滑開了一大半!渾濁的泥水立刻灌了進去。
    借著偶爾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我看到了棺木內部。
    一副穿著早已朽爛壽衣的白骨,靜靜地躺在裏麵。顱骨微微側向我的方向,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而在那白骨嶙峋的指骨間,赫然緊緊攥著一枚東西!它被泥水浸染,卻依然在閃電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點溫潤而詭異的微光——那是一枚玉佩!一枚雕工熟悉的、邊緣帶著獨特雲紋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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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讓我渾身血液倒流的是,那白骨的手臂,並非隨意擺放。它僵硬地抬起,一根枯白的手指骨,如同生前最後的指控,森然指向一個方向——越過混亂奔逃的人群,越過翻湧的洪水,越過驚惶失措的芸娘……直直地、不偏不倚地,指向了縮在人群最後方、一個正試圖悄悄溜走的佝僂身影!
    是管家張全福!他那張慣於堆滿謙卑笑容的老臉,此刻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慘白如鬼。他死死盯著棺木中那根指向他的白骨手指,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雙腿抖得像風中的蘆葦。當他的目光與棺木中那空洞的眼窩“對視”的瞬間,他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發出一聲非人的、淒厲到極點的慘叫:“不——!不是我!不是我啊老爺——!”
    這聲絕望的慘叫,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所有慌亂奔逃的村民都停下了腳步,驚駭欲絕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張全福身上,又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具敞開的棺木,看向那具指證的白骨,最後,落在我身上。
    閃電撕裂夜幕,照亮了張全福臉上每一道因恐懼而扭曲的褶皺。他像被抽去了骨頭,撲通一聲癱倒在冰冷的泥水裏,渾濁的泥漿濺了滿臉滿身。他手指著那具森然指證他的棺木,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眼神渙散,充滿了被厲鬼索命的極致驚駭。
    “是……是他!是張管家!”一個驚恐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死寂。
    “老天爺!棺材……棺材裏的老爺在指他!”
    “玉佩!那玉佩是老爺從不離身的!當年下葬時我親眼看著放進去的!”
    “他剛才喊什麽?‘不是我’?難道……”
    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洶湧的浪潮,恐懼迅速轉化成了被愚弄的憤怒。所有剛才還舉著火把要燒死我的目光,此刻全都變成了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向泥水中抖成一團的張全福。
    “說!怎麽回事!”一個壯漢紅著眼衝過去,一把揪住張全福濕透的衣領,將他像破麻袋一樣從泥水裏提了起來,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老爺的骨頭為什麽指著你?!當年夫人……”
    “夫人……夫人她……”張全福涕淚橫流,渾身篩糠,語無倫次,“老爺……老爺是急病……夫人她……她當時還有氣啊!還有氣啊!”他猛地指向那具敞開的棺材,聲嘶力竭,仿佛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是老爺!是老爺讓我……讓我……”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隻剩下絕望的嗬嗬聲。
    芸娘不知何時掙脫了束縛,踉蹌著衝到棺木邊。她撲在棺沿,借著慘白的電光,死死盯著棺內那副白骨。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些腐朽的衣物,掃過那些骨骼的細節,最終,落在了那緊握玉佩的指骨旁邊——幾根同樣細小的、早已發黑碎裂的指骨!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屬於我那未及睜眼看看這世界就被釘死在棺中的母親的!
    “是他……是這個黑了心的豺狼!”芸娘猛地抬頭,枯槁的臉上淚水和雨水交織,那雙總是溫順沉默的眼睛此刻燃燒著刻骨的恨意,她指著張全福,聲音嘶啞卻穿透雨幕,“當年老爺急病去了,夫人哀慟過度動了胎氣早產,力竭昏死!是他!是這個畜生!他說夫人也斷了氣,怕棺生子不祥,要……要盡快釘棺入土!是他親手……親手把還有一絲氣息的夫人……釘進了這棺材裏啊!連帶著……連帶著剛出生的囡囡!”她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村民的心上。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天殺的!活釘人啊!”
    “難怪……難怪這棺木被衝出來……是老爺夫人死不瞑目啊!”
    “張全福!你這個畜生!枉老爺那麽信任你!”
    “打死他!給老爺夫人償命!”
    積壓的恐懼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轉化成了滔天的怒火。村民們怒吼著,如同憤怒的潮水般湧向癱軟在地的張全福。拳腳、棍棒、石頭……如同雨點般落下。張全福的慘叫聲瞬間被淹沒在憤怒的咆哮和暴雨的轟鳴中。
    我站在冰冷的泥水裏,看著眼前這混亂而血腥的一幕。雨水衝刷著我的臉,卻衝不掉眼前那副敞開的棺木和裏麵森然指證的白骨。母親的指骨……原來就在父親身邊,在黑暗中,在冰冷的棺木裏,無聲無息地陪了我十年。
    芸娘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用盡全身力氣將我死死摟在懷裏。她的身體冰冷,卻在劇烈地顫抖,分不清是寒冷還是後怕的餘悸。“囡囡……囡囡……”她一遍遍喚著,聲音破碎不堪,“你爹娘……給你討回公道了……討回公道了……”滾燙的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滴落在我的頸窩。
    喧囂咒罵聲、拳腳聲、暴雨聲,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在我耳邊模糊、遠去。芸娘枯瘦卻緊箍的手臂,是這片混亂汪洋中唯一真實的浮木。我僵硬地被她抱著,視線卻無法從那具敞開的棺木上移開。渾濁的泥水灌進去,浸泡著森森白骨,浸泡著那枚被枯指緊握的玉佩,也浸泡著旁邊那幾根細小的、屬於我母親的指骨。十年黑暗,十年窒息,原來我最初感受到的溫暖,是母親垂死時最後一絲體溫,而最初的冰冷,是父親棺木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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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爺開眼啊!”人群中爆發出哭嚎,不知是為枉死的老爺夫人,還是為被愚弄的十年恐懼。混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看!烏鴉!烏鴉散了!”
    我下意識地抬頭。遮蔽天穹的厚重鴉群,不知何時已悄然散開。暴雨依舊傾盆,但天空露出了鉛灰色的底色。那些盤旋的黑色身影,如同完成使命的幽靈,正無聲地朝著四麵八方的山林飛去,融入沉沉的雨幕,消失無蹤。它們來得狂暴,去得也突兀,隻留下滿地淩亂的黑羽,在泥濘中被雨水衝刷、踩踏。
    人群的焦點,已完全集中在泥濘中那個不成人形的軀體上。張全福蜷縮著,像一灘爛泥,身上糊滿了泥漿和血汙,偶爾抽搐一下,證明他還吊著一口氣。憤怒的村民似乎也打累了,喘息著,圍著他,目光複雜,有痛恨,有後怕,更多的是茫然——十年的恐懼,原來根植於如此一場駭人聽聞的謀殺。
    “不能讓他就這麽便宜死了!”有人喘著粗氣喊道,“綁起來!等天亮了送官!讓官老爺剮了他!”
    幾個漢子找來繩索,七手八腳地將奄奄一息的張全福捆了個結實,拖死狗一樣拖到旁邊一棵被洪水衝倒的大樹旁拴住。
    雨勢漸漸小了,從傾盆變成了連綿的冷雨。洪水仍在村中低窪處咆哮,但衝毀墳崗的那股濁流勢頭已緩。父親的棺木半浸在泥水裏,敞著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觸目驚心地橫亙在眾人眼前。
    “老爺夫人……得重新安葬……”一個年長的村民看著那棺木,聲音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對對!得好好安葬!”眾人如夢初醒,紛紛附和。他們開始自發地清理棺木周圍的淤泥雜物,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贖罪般的虔誠。沒人再看我,那些曾經淬毒的目光,此刻隻剩下閃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
    芸娘摟著我,退到稍遠一點稍幹些的高地。她脫下自己濕透的外衣,擰了擰,勉強裹住我濕透冰冷的身子,自己卻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她望著那些忙碌的村民,望著那具棺木,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後,她低下頭,用隻有我能聽到的聲音,異常平靜地說:“囡囡,這村子……我們待不下去了。”
    我依偎在她懷裏,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目光掃過那片狼藉的墳崗,掃過被拴在樹下、隻剩半口氣的張全福,掃過那些忙碌而陌生的背影,最後落回那具敞開的棺木。心中沒有釋然,沒有怨恨,隻有一片被暴雨衝刷後的、冰冷的空曠。這裏,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天光在連綿雨幕中艱難地透出灰白時,村民們已經合力將棺木清理出來。他們找來了幹燥的木料和繩索,準備將棺木暫時抬到祠堂安放,待洪水退去、擇吉日重新下葬。
    芸娘牽起我的手,冰涼粗糙的掌心包裹著我的手指。她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去拿茅屋裏那點可憐的、早已被雨水浸泡的家當。她隻是拉著我,轉過身,踩著冰冷的泥濘,朝著村外那條被洪水衝刷得麵目全非的山路走去。
    腳步沉重,每一步都陷在冰冷的泥漿裏,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雨絲落在臉上,冰冷依舊。身後是村民們的低語和棺木移動的沉重摩擦聲,越來越遠。張全福那不成調的微弱呻吟,也被徹底拋在了身後。
    山路泥濘蜿蜒,像一條冰冷的灰色帶子,引向未知的山外。芸娘的手始終緊緊攥著我,傳遞著一種無聲的、也是唯一的暖意。我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赤腳,一步,又一步。
    就在這時,胸口貼肉的地方,忽然傳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暖意。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伸手探進濕透的衣襟裏摸索。指尖觸到一片柔軟的東西——是羽毛。一片烏黑油亮的烏鴉羽毛,不知何時沾在了我的裏衣上,沒有被雨水完全打濕。
    我輕輕將它拈了出來。那片小小的黑羽躺在掌心,在灰白的天光下,邊緣泛著一圈幽暗的、難以言喻的微光。掌心那點暖意,似乎正是來自它。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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