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白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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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是白骨夫人,卻嫁給了拾我骸骨的書生。
他不知我妖物,隻當我是落難閨秀。
我為他洗手作羹湯,陪他寒窗苦讀。
直到取經人路過,說他是十世修行的金蟬子。
和尚擲下缽盂:“此妖食你六世血肉。”
我的書生突然寶相莊嚴:“既如此,這一世便由我親手度她。”
正文
我總記得,那是個夕陽濃得化不開的黃昏,暖光像是陳年的蜜糖,將我這副從未感受過溫暖的枯骨,都熏得有了幾分錯覺。他蹲下身,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仿佛觸碰的是世間最易碎的夢,將我散落於荒草汙泥間的骸骨,一塊一塊,拾掇起來。他的指尖拂過我的額骨,那裏曾空蕩了不知多少歲月,竟奇跡般生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癢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曝屍於此,實在可憐,”他低聲喃喃,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溫潤與悲憫,“小生無力為你厚葬,隻能讓你入土為安,免受風雨之苦了。” 我便是在那一刻,於沉沉死寂的黑暗中,被這點滴的暖意與尊重喚醒,聚攏了百年來飄搖不散的殘魂,借著地底一縷太華,修成了這具看似溫婉的皮囊,在某個清晨,循著他身上那縷令我貪戀的、活人的生氣,叩響了他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
我自稱是逃難失怙的孤女,名喚素素。他信了,毫無保留地信了。他那清俊的眉眼舒展開,全是毫無雜質的憐惜與誠摯,忙不迭地將我讓進他那除了書卷便四壁空空的小屋。從此,李郎的書房裏,便多了一個研墨添香的紅袖。我學著他人的樣子,為他洗手作羹湯,盡管那飯菜的滋味,於我味同嚼蠟;我在深夜為他縫補衣衫,那熒熒燈火下,他一心隻讀聖賢書,而我,一心隻看他。他讀書倦了,伏案小憩,我會悄悄靠近,屏住呼吸——我並無呼吸可屏——感受他那蓬勃心跳帶出的生機,像暖流一樣浸潤我這冰冷的軀殼。那是我從未嚐過的,活著的滋味。我沉溺其中,幾乎真的要忘記,我是誰。
日子便如他手中書頁,輕輕翻過。三年,整整三年。我伴他寒窗,聽他吟誦“關關雎鳩”,也聽他暢談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他偶爾會握住我冰涼的手,蹙眉問:“素素,你的手為何總是這般冷?”我便會垂下眼,用苦練了許久、自以為最溫婉的聲線回答:“自幼體寒,慣了。”他便不再多問,隻將我的手攏在他溫暖的掌心,嗬著氣。那熱氣,半點也透不進我的骨頭,可我心裏某個地方,卻酥麻了,仿佛真要生出血肉來。我看著他為我描摹的畫像,那畫中女子巧笑倩兮,眉眼溫柔,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那原是一具猙獰的白骨。有時,夜半無人,我會對鏡自照,指尖撫過光滑的臉頰,疑惑這皮囊之下,究竟是生出了情愛的血肉,還是僅僅……是更深的執迷?
變故發生在一個午後,天澄澈得沒有一絲雲,卻無端端讓人心慌。一陣極其莊嚴肅穆的梵唱由遠及近,那聲音並不響亮,卻似能穿透骨髓,直直敲打在我的神魂之上。我正為李郎整理書案,聞聲手猛地一顫,一冊《論語》跌落在地。強烈的、屬於得道高僧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網,瞬間籠罩了這方小小的院落。李郎似也有所覺,放下筆,麵露疑惑地望向窗外。
門未開,那道身影卻已立在院中。來者是個身披錦襴袈裟的和尚,麵容清臒,眼神澄澈如古井,無波無瀾,卻仿佛能洞悉一切虛妄。他手中托著一隻紫金缽盂,目光越過迎出去的李郎,直接釘在了我身上。那目光,沒有厭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冰冷的了然。
“阿彌陀佛。”他一聲佛號,如洪鍾大呂,震得我耳中嗡嗡作響,周身妖力竟似凝滯了一般。
李郎雖驚疑,仍保持著禮節,拱手道:“這位大師,不知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和尚並不看他,隻淡淡道:“金蟬子,你十世輪回,修行將近,莫要再被這妖物迷惑了。”
“金蟬子?”李郎怔住,眉頭微蹙,“大師是否認錯人了?小生姓李,名琅,乃一介普通書生。”
和尚終於將目光轉向李郎,那目光裏竟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期待?“你前九世皆於此地遇她,每一世,一身血肉皆淪為她的資糧,助她修行。你且看——”他袖袍一拂,那紫金缽盂驟然放出毫光,一幕幕景象如同水紋般蕩漾開來:荒山,古寺,行路的僧人……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麵容,卻有著與李郎一般無二的魂魄氣息,最終,皆倒在我這具白骨骷髏之旁,血肉模糊。那畫麵裏的“我”,眼窩中跳躍著貪婪的鬼火。
我渾身冰涼,想尖叫,想否認,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缽盂映出的,是我自己都快要遺忘的、最初的本相與饑渴。
“此乃白骨夫人,專食人氣血精魂。你十世功德,已被她壞了九世。”和尚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這一世,當歸正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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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郎——不,金蟬子——他的臉色在瞬間變了幾變,從驚愕,到茫然,再到一種極深的、仿佛從沉睡中蘇醒的恍然。他緩緩轉過頭,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溫柔、憐惜,是乍聞真相的恐懼與憤怒,而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悲憫與決絕交織的複雜。他周身開始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柔和卻不容褻瀆的光輝,寶相莊嚴,與我那貧寒的書生判若兩人。
四周死寂,連風聲都停了。我的心,如果那團跳動的幽火也能算作心的話,直直沉了下去,沉入無邊冰窖。
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以為下一刻那缽盂就會扣在我頭上。終於,他開口了,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疏離與堅定:
“既如此,這一世,便由我親手度她。”
“李郎!”我終於衝破了那無形的禁錮,聲音淒厲,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你信他?你寧可信這陌生和尚,也不信陪你三年的素素?!” 我想衝過去,想抓住他的衣袖,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卻發現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我隻能死死地盯著他,盯著這個我以為是凡夫俗子、願與之白首的書生,這個轉眼成了天上神佛、要親手“度”我的取經人。
他沒有回避我的目光,那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又有什麽東西在凝固。他轉向那和尚,雙手合十,行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標準得刻板的佛禮:“請大師稍候。”
和尚微微頷首,閉目不語,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金蟬子一步步向我走來。他的步伐很穩,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魂魄之上。他周身那柔和的光暈,此刻對我來說,比最毒的日頭還要灼人。我看著他抬起手,那曾為我描眉、為我嗬暖、為我翻動書頁的手,此刻指尖縈繞著璀璨而冰冷的金色佛光。
“不……不要……”我掙紮著,哀鳴著,周身妖氣不受控製地逸散,屋內的桌椅杯盤開始劇烈震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這具精心維持的皮囊之下,白骨的本相若隱若現。
他的指尖,沒有絲毫猶豫,點向了我的眉心,那最初被他拾起、拂去塵埃的地方。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也沒有魂飛魄散的衝擊。那佛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徑直刺入了我魂魄的最深處。剜心之痛,莫過於此。可那痛的,並非肉體,而是我這三年來,一點點因他而構建起來的、關於“人”,關於“情愛”的全部幻夢。
無數紛亂的畫麵、聲音、感受,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我的意識。那不隻是這一世的書生李琅,還有前九世,那些模糊的、屬於金蟬子的轉世身影……他們臨死前的恐懼、不甘,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跨越輪回的悲憫,盡數湧入。原來,那和尚並未全然說錯。我的確憑借他的轉世身修行,每一世都在汲取那純陽的血肉魂魄。隻是,我忘了,或者說,我選擇性地遺忘了。
而這一世,為何不同?為何我竟生了妄念,想要陪他一生一世?
是因為他拾起我時,那純粹的悲憫?是因為這三載晨昏,那點滴的溫暖?還是因為……他那一聲聲“素素”,叫得太真,太沉?
金色的佛光在我“體內”流轉,淨化著那些屬於妖物的、陰暗汙穢的妖力,同時也將那些屬於“素素”的記憶、情感,一點點剝離、碾碎。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上麵再無半分書生的迂訥,也無麵對愛侶的溫柔,隻有一種完成某種神聖儀式的、絕對的平靜。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皮囊如同褪色的畫卷,片片剝落,露出底下森然的白骨。最後映入眼中的,是他收回手指,指尖那點佛光漸漸湮滅。他轉身,對著和尚,聲音無喜無悲:
“塵緣已了,師父,我們上路吧。”
和尚睜開眼,看了我這邊一眼,那眼神依舊無波無瀾。他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金蟬子,不,那取經人,跟隨在他身後,再未回頭。
小院恢複了寂靜,隻剩下我,一具徹底失去所有偽裝與力量的白骨,癱倒在冰冷的塵埃裏。眉心被洞穿的地方,沒有傷痕,隻餘下一片空茫的冰冷。
陽光依舊暖暖地照著,如同三年前那個黃昏。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回不去了。
那被佛光淨化過的魂魄核心,妖力盡散,卻奇怪地殘留著一絲純粹的、不屬於我的悲憫,以及……一抹他指尖的溫度。
風吹過,院門吱呀作響。
遠處,似乎傳來梵唱,越來越遠。
而我,隻是這地上,一具無人再會拾起的枯骨。
我癱在冰冷的塵土裏,聽著那梵唱聲與腳步聲一同遠去,消失在風裏。小院徹底靜了下來,靜得能聽見陽光移動的聲音,能聽見塵埃落定的歎息。我這副骨架,失去了所有妖力的維係,再也支撐不起任何形狀,隻是散亂地堆疊著,像從未被拚湊起來過一樣。
眉心處,那被佛光洞穿的地方,空蕩蕩的。沒有痛楚,也沒有傷痕,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虛無。那裏曾寄存著我因他而生的所有妄念,所有屬於“素素”的悲喜,此刻,都被那根手指,那帶著他溫度與決絕的手指,一並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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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並非全部。
有些東西,像是被那過於純粹的佛光灼燒後,殘留下的最頑固的印記,無法被徹底淨化。那不是妖氣,不是怨恨,甚至不是愛。那是一種……了悟。混雜著一絲他留下的、冰冷的悲憫,和我自己百年來求而不得的執念,共同煉化出的,一顆類似“心”的東西。它在我空蕩的胸腔裏,微弱地搏動,提醒著我,我“存在”過,不僅僅是一具骸骨。
風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從我肋骨間穿過。雲層聚攏,遮住了那蜜糖般的夕陽,天色迅速暗沉下來。雨,開始落下。起初是細密的雨絲,很快便成了滂沱大雨。
雨水衝刷著我的骨頭,洗去這三年沾染的塵埃,也洗去李郎殘留的氣息。冰冷的雨水灌進我空洞的眼窩,順著脊柱流淌,像是在為我這荒誕的一生,做一場無人觀看的祭奠。我感受著雨水的力量,感受著大地深處的召喚。我的骨骼,在這天然的洗禮中,似乎變得輕了些,也幹淨了些。
雨下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分,雨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我的骸骨被雨水衝得更加散亂,幾乎要與這院落的泥土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一種異動。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我自身,來自那空蕩眉心處殘留的印記,來自胸腔裏那點微弱的搏動。一絲極其纖細的、乳白色的生氣,如同初春最早鑽出地麵的嫩芽,帶著一種顫巍巍的勇氣,從我的額骨深處,探了出來。
它太微弱了,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散。但它真實地存在著,不再是依靠吞噬他人氣血修煉來的妖力,也不再是依附於書生溫暖而模擬出的活氣。它源於被“度化”後的空無,源於那場冰冷大雨的洗禮,源於我自己——這具白骨,對“生”的最後一點,也是最純粹的一點渴望。
這縷生氣,溫柔地纏繞著我的骸骨,所過之處,並未讓白骨生肌,卻奇異地撫平了百年風霜刻下的細微裂痕,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我自身的寧靜。我忽然明白了金蟬子那句“親手度她”的真正含義。那並非簡單的鏟除妖邪,也非恩斷義絕的懲罰。他親手,用最殘酷也最慈悲的方式,打碎了我賴以存在的妖物根基,也打碎了我沉溺其中的幻夢。他將“素素”還給了虛空,卻將“我”,這具無名無姓的白骨,從無盡的貪婪與執迷中,釋放了出來。
他度了我的癡妄,留給了我……選擇。
我可以就此散去殘魂,歸於天地,真正的塵歸塵,土歸土。我也可以,憑借著這一縷孱弱卻屬於自己的生氣,換一種方式,重新開始。或許,是化作山間一縷無害的清風;或許,是成為依附於某塊青苔的微末精魄;或許,隻是靜靜地躺在這裏,看春去秋來,直到徹底風化。
遠處,似乎有腳步聲傳來,是早起勞作的村民?還是路過此地的旅人?
我不知道。
陽光再次穿透雲層,灑落下來,溫暖地照耀著我這具森白的骨架。那光芒,不再讓我感到灼痛,也不再讓我產生貪婪的錯覺。它隻是存在著,如同我此刻的存在。
我選擇,讓這最後一縷意識,隨著那初生的、微弱的生氣,沉入大地深處。不再執著於皮囊,不再渴望陪伴,不再恐懼遺忘。
風吹過院落,卷起幾片新落的桃花瓣,輕輕覆蓋在我幾近被泥土掩埋的骸骨上。
遠處,梵唱早已不可聞。
取經路漫漫,他的十世功德,將證菩提。
而我的輪回,似乎,也從這徹底的“無”中,悄然開始了。
隻是這一次,不再有白骨夫人,也不再有素素。
隻有一片空寂,與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它自己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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