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金色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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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村裏老人說,後山那隻金鳥叫一聲就能讓人發財,叫兩聲就能讓人當官。
    我躲在樹後等了三天三夜,終於聽見它對我連叫了三聲。
    結果第二天全村人都開始莫名其妙地對我磕頭。
    而當我驚恐地看向水麵時,發現自己的倒影竟然長出了金色的羽毛。
    正文
    我,李二狗,在這黑得跟鍋底似的後山老林子裏,已經蹲了整整三天三夜。腿腳早他娘的不是自己的了,麻得像有千萬隻螞蟻在骨頭縫裏鑽。山裏的夜風,刮在臉上跟小刀子似的,身上的破棉襖根本擋不住那股子濕寒,冷得我牙關直打架。肚子?哦,那玩意兒早就餓得沒了知覺,前胸貼後背都說輕了,感覺胃袋自己縮成了一團幹癟的破布。四周靜得嚇人,隻有些不知名的蟲子偶爾吱哇一聲,還有那風吹過老林子頭頂枝葉的嗚咽,像是無數個孤魂野鬼在嚼耳根子。
    可我不敢動,連大口喘氣都怕壞了事。我等的是那東西——那隻傳說中的金鳥。
    村裏老得牙齒都快掉光的三叔公,總愛在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眯縫著眼,跟一群半大小子講古。他說,後山深處,有隻神鳥,通體金光燦燦,比皇帝老兒龍袍上的金線還晃眼。它不輕易叫人看見,更不輕易開口。可一旦開了口,那便是天大的造化。“那扁毛畜生,”三叔公吐掉嘴裏的草根,渾濁的老眼裏會爆出一絲精光,“叫一聲,財源滾滾,叫你撿金子都能撿到手抽筋!叫兩聲,官運亨通,平地都能起青雲,當上個官老爺!”
    每次聽到這兒,圍著的半大小子們,包括幾年前的我,都會發出一陣“哇”的驚歎,口水差點流到腳麵上。可三叔公每次說到這裏,就閉上了嘴,任由我們怎麽追問,那金鳥叫三聲會怎樣,他隻是高深莫測地搖搖頭,或者幹脆打起呼嚕來。
    叫一聲發財,叫兩聲當官。這他娘的還不夠嗎?我李二狗,活了二十五年,窮得叮當響,家裏除了四麵漏風的土牆,就剩下一張餓不死也撐不著的嘴。村裏王大戶家那高門樓,我連湊近了多看兩眼,都會被那看門狗攆。發財?當官?這哪一個不是做夢都想的好事!
    所以,我來了。帶著幹糧雖然第一天就吃完了),帶著水囊第二天就見了底),也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我就蹲在這棵據說最靠近金鳥出沒地界的老鬆樹後麵,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死死盯著前麵那片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詭異的灌木叢。累了,不敢閉眼,隻能使勁掐自己大腿,那一片估計早就青紫爛腫了。困了,腦袋跟小雞啄米似的往下掉,又猛地驚醒,生怕錯過了什麽。
    時間在這林子裏像是被拉長了,又像是凝固了。我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隻覺得渾身都被露水打透了,冷,餓,困,累,幾種感覺交織在一起,折磨得我幾乎要發瘋。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一會兒是熱騰騰的白麵饃饃,一會兒是王大戶那趾高氣揚的臉,一會兒又是三叔公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金鳥叫三聲……到底會怎樣?為什麽三叔公從來不說?
    就在我意識模糊,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荒山野嶺,變成一堆無人問津的白骨時,第四天,天邊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林子裏還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晨霧。
    忽然,一點金光,毫無征兆地,在我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裏亮了起來。
    那光開始很微弱,像是夏夜的螢火,但緊接著,它穩定下來,並且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疲憊、饑餓、寒冷,在這一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心髒會從喉嚨裏跳出來。
    霧氣被那金光照得絲絲縷縷地散開,一個身影逐漸清晰。
    那真是一隻鳥。體型不大,比喜鵲似乎還小一圈,但它就那樣靜靜地站在一根低矮的枯枝上,周身流淌著純粹、溫暖、仿佛活物般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並不刺眼,卻厚重得如同融化的黃金,將它每一根羽毛的輪廓都勾勒得清晰無比。它歪著頭,一雙黑豆似的眼睛,竟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暈,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藏身的方向。
    它發現我了!
    我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徹底停止了。
    它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小巧的、同樣是金色的喙,輕輕張開了。
    “啾——”
    一聲清鳴,如同上好的玉石輕輕相擊,清脆,悠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間蕩開了林間的濃霧,也蕩進了我的靈魂深處。這聲音入耳,我渾身一個激靈,仿佛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冰鎮酸梅湯,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舒坦。腦子裏“嗡”的一聲,第一個念頭炸開:發財了!我李二狗要發財了!
    狂喜像野火一樣瞬間燎遍全身。
    那金鳥叫完一聲,並未飛走,它依舊歪著頭,看著我,眼神裏似乎……帶著一絲審視?
    緊接著,在我幾乎要抑製不住衝出去的衝動時,它的喙再次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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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啾——啾——”
    連續兩聲!比第一聲更為清越,更為響亮,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感,像是在宣告著什麽。聲音在林間回蕩,震得周圍的樹葉都似乎輕輕顫動起來。
    兩聲!兩聲!當官!我還能當官!發財又當官!我李二狗……我李二狗這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啊!不,是噴火了!我激動得渾身發抖,眼淚差點飆出來,腦子裏已經開始描繪自己穿上官服,騎著高頭大馬,王大戶跪在路邊迎接我的場景。
    我死死盯著那金鳥,期待著它飛走,或者有什麽神跡降臨。發財和當官的實感,什麽時候來?
    然而,那金鳥並沒有飛走。它依舊站在那根枯枝上,靜靜地,用它那雙金色的眸子凝視著我。那眼神,不再像剛才那樣純粹,裏麵似乎多了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憐憫?還是……嘲諷?
    時間一點點過去,林間的光線亮了一些,霧氣也更淡了。金鳥身上的光芒依舊。
    然後,它第三次,張開了那金色的喙。
    “啾——啾——啾——”
    三聲!
    這三聲,與前兩次截然不同。聲音不高,也不亮,反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古老而蒼涼的味道。不像鳥鳴,倒像是從極遠極深的古井裏傳來的歎息,一聲接一聲,敲打在我的心上。那聲音入耳,我心頭那團狂喜的火焰,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嗤”的一聲,滅了,隻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和冰冷。
    三聲……叫三聲,會怎樣?
    金鳥叫完這三聲,不再看我。它輕輕振翅,那流淌著金光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融入逐漸變亮的晨曦與殘餘的霧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依舊僵在原地,腦子裏亂成一鍋粥。三聲……三叔公沒說過三聲會怎樣。那蒼涼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上了我的心髒。
    我在原地又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林間恢複了鳥叫蟲鳴,才手腳並用地從樹後爬出來。渾身又冷又僵,像具剛從墳裏刨出來的僵屍。我踉踉蹌蹌地往山下走,腦子裏反複回響著那三聲鳥鳴,尤其是最後那三聲。發財和當官的喜悅,被這股莫名的不安衝得七零八落。
    回到我那破敗得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土坯房時,天已大亮。村子似乎和往常沒什麽不同,雞在叫,狗在吠。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凝滯感。
    我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想著先找點水喝,再睡他個天昏地暗。剛舀起一瓢涼水,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誰這麽早來找我?難道是知道我得了機緣?
    我放下水瓢,疑惑地走到門口。
    這一看,我渾身的血都涼了。
    門外,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全是村裏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個不落。打頭的,是須發皆白、平日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的三叔公,他旁邊,是那個腦滿腸肥、總是用鼻孔看人的王大戶。他們後麵,是村裏的鐵匠、木匠、佃戶、媳婦、娃娃……所有人都朝著我家的方向,整整齊齊地跪著,額頭觸地,姿態卑微到了塵土裏。
    他們……他們在幹什麽?拜土地廟嗎?可我家這破屋子,比土地廟還破啊!
    我頭皮一陣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張了張嘴,想問問怎麽回事,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幹澀得發不出任何音節。
    這時,跪在最前麵的三叔公,用他那蒼老沙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可以說是恐懼的聲音,帶頭喊了起來:
    “拜見山神爺!”
    他話音一落,後麵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演練過千百遍一般,齊刷刷地,以頭叩地,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同時高呼:
    “拜見山神爺——!”
    聲浪震得我家的破木門簌簌發抖。
    山神爺?叫我?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像是有驚雷炸開。金鳥……三聲……
    我猛地後退一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牆上,震下簌簌塵土。我看著眼前這荒謬絕倫、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我想喊,想叫,想告訴他們我是李二狗,不是什麽狗屁山神爺!
    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那些黑壓壓的、不斷叩拜的頭頂,落向了不遠處,我家院子裏那個因為昨晚下雨而積了渾濁泥水的破瓦缸。
    水麵微微蕩漾著,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一張……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確實是我的五官,沒錯,是李二狗的臉。可是……在那張臉的周圍,在亂糟糟的頭發間隙裏,竟然……竟然覆蓋著一層細密的、閃爍著微弱但確鑿無疑的……金色絨毛!
    而在我的額角兩側,水麵倒影清晰地顯示,有兩個微微的、像是剛剛冒頭的嫩芽似的……金色凸起,破開了皮膚,硬生生地鑽了出來!
    我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額頭,觸手是一片平滑的皮膚,沒有任何異樣。可水中的倒影裏,那兩點金色,依舊固執地存在著,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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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啾——啾——啾——”
    那蒼涼的三聲鳥鳴,再次在我腦海深處響起,如同喪鍾。
    我明白了。
    金鳥叫三聲,不是發財,不是當官。
    是……變成它。
    我成了這山上,新的“金鳥”,新的,被禁錮在這片山林裏,承受著這莫名其妙、令人絕望的香火與跪拜的……“山神爺”。
    水缸裏的倒影,那雙漸漸染上非人金色的眼睛裏,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茫然。我看著水中那個正在一點點失去“李二狗”模樣的怪物,張大了嘴,卻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成了山神爺。
    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上我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要把它勒爆。門外,那山呼海嘯般的“拜見山神爺”還在持續,一聲高過一聲,狂熱而麻木,像無數根針紮著我的耳膜。他們跪在那裏,黑壓壓的一片,曾經熟悉的麵孔此刻扭曲成一種統一的、令人窒息的虔誠。三叔公,王大戶,那些一起光屁股在河裏摸魚的夥伴,那些為了一寸田地能和他爭得麵紅耳赤的鄰居……此刻,他們都隻是叩拜的信徒。
    而我,是那個被釘在神座上的怪物。
    不!我不是!
    我想嘶吼,想衝出去把他們一個個揪起來,告訴他們看看清楚,我是李二狗!是那個窮得連婆娘都討不起的李二狗!
    可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我的身體僵硬,動彈不得,仿佛有無形的鎖鏈將我捆縛在這破敗的屋簷下,麵對著這荒誕至極的朝拜。
    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投向那口破水缸。渾濁的水麵上,倒影依舊。那層細密的金色絨毛,似乎在晨光下變得更加清晰了些,甚至……我錯覺它們在我視線下微微拂動,像初春的麥苗。額角那兩個凸起,也愈發明顯,頂得皮膚薄而透亮,泛著詭異的金芒。
    這不是幻覺。
    我猛地閉上眼,不敢再看。可那金色的影像已經烙在了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人群的叩拜聲不知持續了多久,才漸漸平息下來。他們沒有立刻散去,而是依舊匍匐在地,像是在等待神諭。三叔公顫巍巍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敬畏和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懼,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磨砂:“山神爺……您……有何神諭示下?”
    神諭?我有個狗屁神諭!
    我張了張嘴,那股無形的力量依舊封鎖著我的喉嚨。我發不出命令,發不出疑問,甚至發不出一句咒罵。
    就在這死寂的僵持中,一種奇怪的感覺忽然湧了上來。
    很餓。不是那種肚子空空的感覺,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空洞和渴求。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我體內被一點點抽走,讓我虛弱,讓我焦躁。同時,另一種感知蠻橫地擠入了我的意識。
    我“聽”到了腳下大地的脈搏,微弱而沉穩。我“感覺”到了遠處山巒的呼吸,悠長而綿延。我甚至能“看”到——不是用眼睛——後山某處岩縫裏,一株不起眼的草藥正悄然舒展葉片,釋放出微弱的靈氣;林間深處,一隻野兔驚慌地竄過灌木,它心髒急促的跳動聲清晰可辨。
    這片山,它的貧瘠,它的豐饒,它內部流淌的微弱生機,以及……依附於它、不斷向它索取同時又反饋著某種微弱能量的……生靈。那些跪在門外的人,他們身上似乎也散發著一種極其稀薄的氣息,混濁,雜亂,帶著各種欲望的味道,正絲絲縷縷地飄向我,試圖填補我體內那莫名的空洞。
    這就是……山神的感覺?依靠這片土地和其上的生靈來維係自身?
    那空洞感越來越強,對那種雜亂氣息的渴求也愈發明顯。我的身體,或者說,這具正在異變的軀體,在本能地驅使我去接受,去吸納。
    不!我不能!
    我猛地搖頭,用盡全身力氣抗拒著那種本能。我不是吃香火的神!我是人!
    我的抗拒似乎引發了某種反噬。那股抽離感驟然加劇,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我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土牆才沒有倒下。
    門外的人群發出一陣細微的騷動,他們看到了我的搖晃,或許將這視作了某種神隻的震怒或不悅。他們伏得更低了,連大氣都不敢出。
    三叔公臉色煞白,像是想起了什麽極度可怕的事情,他幾乎是匍匐著向前蹭了半步,聲音帶著哭腔:“山神爺息怒!是小老兒愚鈍,忘了……忘了供奉……”
    他猛地回頭,對身後的人群厲聲喝道:“快!把貢品給山神爺呈上來!”
    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臉上帶著恐懼和某種詭異的興奮,抬著幾個筐簍,戰戰兢兢地走到我家門口,不敢踏入,隻是將東西放在門檻外,然後連滾帶爬地退回到跪拜的人群中。
    筐簍裏,是還帶著泥土的、品相最好的山芋,幾塊風幹的、瘦巴巴的獸肉,甚至還有一小壇渾濁的土酒。而在最顯眼的位置,放著幾塊……石頭。那是村裏人偶爾能在山澗裏撿到的、帶著些許黯淡黃斑的石頭,他們稱之為“狗頭金”,雖然含金量極低,但已是這貧瘠山村裏能拿出的最“貴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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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這些“貢品”,看著那些人臉上混雜著恐懼、期盼和一絲討好尤其是王大戶,他努力想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卻比哭還難看)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荒謬感幾乎將我淹沒。
    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山神?需要這些破爛來供奉?而我自己,竟然在渴望、在需要這些東西維係存在?
    那陣強烈的虛弱感再次襲來,比剛才更甚。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四肢發軟。對那種混雜氣息的渴求,如同毒癮發作般啃噬著我的意誌。我的身體在尖叫,在催促我接受這一切,接受這“山神”的身份,接受這卑微的供奉,以換取繼續“存在”。
    我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要出血。我不能低頭!一旦低頭,李二狗就真的死了!
    我猛地轉身,不再看門外那些麻木的臉,不再看那些可笑的貢品。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砰”地一聲關上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將所有的叩拜、所有的呼喊、所有的荒謬,都隔絕在外。
    世界陡然安靜下來。
    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空蕩破敗的屋子裏回蕩。
    我背靠著木門,身體沿著門板滑坐在地上,渾身脫力。門板很薄,我依然能聽到外麵壓抑的、不安的竊竊私語,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似乎能穿透門板,灼燒著我的後背。
    我抬起手,顫抖著,再次摸向自己的額頭。
    觸感……變了。
    不再是完全平滑的皮膚。那兩點凸起,變得更為堅硬,頂端似乎……變得尖銳了。就像……就像兩個剛剛破土而出的、小小的犄角雛形。而手指拂過發際線邊緣,那層絨毛的觸感也更加清晰,帶著一種禽鳥羽毛般的柔韌。
    我連滾帶爬地衝到水缸邊,幾乎是撲了過去。
    水麵因為我的動作劇烈晃動,倒影破碎又重組。
    還是那張臉,五官輪廓依稀還是李二狗。但那雙眼睛,瞳孔的邊緣,已經染上了一圈無法忽視的金色光暈,看久了,竟覺得那瞳孔微微拉長,趨向某種禽類的銳利。額頭上,那兩個凸起不再是模糊的鼓包,而是分明是兩個半指節長的、粗糙的、泛著暗金色的骨質小角!它們扭曲著向上生長,帶著一種蠻橫的生命力。臉頰兩側,靠近鬢角的地方,那層金色絨毛已經連成片,顏色加深,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羽毛紋理。
    水中的倒影,那張半人半鳥、猙獰中透著詭異神性的臉,正直勾勾地回望著我。
    “啊——!”
    一聲短促、嘶啞、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從我的胸腔裏迸發出來。聲音在破屋裏撞擊回蕩,連我自己都被這非人的音調嚇住了。
    我猛地抬手,想要抓撓那張可怖的臉,想要把那該死的犄角拔掉,想把那些絨毛連根薅起!
    指甲劃過皮膚,帶來尖銳的刺痛。有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是血。可那犄角紋絲不動,堅硬異常。那些絨毛,仿佛是從血肉深處長出來,根本扯不掉。
    疼痛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看著水中倒影臉上那幾道血痕,看著那雙混合著恐懼、絕望和一絲瘋狂的金色眼睛,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我。
    毀不掉。這變化,毀不掉。
    門外,因為我那聲非人的尖叫,似乎引起了一陣更大的騷動和恐慌,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響亮的、帶著恐懼的叩拜聲。他們把這當成了神怒。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水缸,聽著門外那永無止境般的誦念。
    “山神爺保佑……”
    “山神爺賜福……”
    “求山神爺降下甘霖……”
    “求山神爺讓我家婆娘生個兒子……”
    各種各樣的祈願,卑微的,貪婪的,瑣碎的,透過薄薄的門板,鑽進我的耳朵,也似乎……鑽進我的身體。那股空洞感,在對這些祈願和那些雜亂氣息的本能渴求中,時而加劇,時而得到一絲微不足道的緩解。
    我明白了。那隻金鳥,它或許並非自願成為“山神”。它也是被這莫名的規則禁錮於此,承受著香火,也依賴著香火。它叫三聲,不是恩賜,是詛咒的轉移,是尋找一個替身!而我,李二狗,這個做著發財當官美夢的蠢貨,主動送上了門。
    發財?當官?哈哈……哈哈哈……
    我想笑,卻隻能發出壓抑的、如同嗚咽般的喘息。
    日子,就在這種絕望的僵持中,一天天過去。
    我再也無法走出這間屋子。每次靠近門口,那種無形的束縛感就變得無比強烈,讓我寸步難行。村民們每日清晨都會準時前來,放下或多或少、或好或壞的“貢品”,然後叩拜,祈願,直到日上三竿才小心翼翼地散去。
    我的身體,在不可逆轉地變化。
    手上的指甲變得厚而彎曲,邊緣帶著淡淡的金色。牙齒似乎也比以前更尖銳了些。最明顯的是我的雙腳,腳趾關節變得有些怪異,走路時總是不自覺地想用前腳掌著力,仿佛隨時準備抓住什麽東西。而我的聽覺、視覺,變得越來越敏銳,能聽到極遠處山泉滴落的聲音,能看清夜空中最黯淡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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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同時,我對尋常的五穀雜糧失去了興趣,那些送進來的食物,味同嚼蠟。隻有偶爾感受到山林間某一縷特別純淨的草木精氣,或者……在極度虛弱時,被動吸收一絲門外傳來的、混雜的信仰之力,那空洞的饑餓感才會得到片刻的緩解。
    我變得越來越不像李二狗,越來越接近水缸倒影裏的那個怪物。
    我試過反抗,拒絕接受任何“供奉”,拒絕回應任何祈願。但代價是迅速的虛弱和幾乎讓人瘋狂的饑餓感,仿佛靈魂都在被寸寸撕裂。我也試過溝通,用我還能勉強發出的人言,向著門外呼喊,解釋,哀求。可我的聲音要麽傳不出去,要麽一旦傳出,就變得扭曲、含糊,帶著非人的回響,隻會引來他們更加惶恐的叩拜,被視為莫測的“神諭”。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們是人,而我,正在變成非人的“東西”。
    直到那天夜裏。
    月光慘白,從破舊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蜷縮在角落的草堆上,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了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撲翅聲。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仿佛直接響在我的腦海裏。
    我猛地睜開眼。
    借著月光,我看見一隻麻雀,不知何時飛進了我這連門都關不嚴實的破屋,正落在離我不遠的地上,歪著小腦袋,黑豆似的眼睛看著我。
    它的眼神,很尋常。
    可就在我與它對視的瞬間,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攫住了我。那不是饑餓,不是渴求,而是一種……更原始、更強大的本能——掌控。
    我的喉嚨裏發出一串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低沉而古怪的音節。那不是人類的語言,也不是鳥鳴,更像是一種古老的、直接作用於生命本源的律令。
    那隻麻雀渾身一僵,眼睛裏的靈光瞬間黯淡下去,變得空洞而順從。它僵硬地跳了幾下,跳到我的腳邊,然後低下頭,用它小小的喙,小心翼翼地啄了啄我那已經變形、覆蓋著細密鱗片和金色絨毛的腳背。
    它在表示……臣服。
    而我,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一種微弱但確鑿無疑的……聯係。我似乎能感知到這隻麻雀簡單的思維——恐懼,服從,以及一種被支配的茫然。我甚至覺得,我一個念頭,就能決定它的生死。
    這種感覺,冰冷,強大,帶著一種俯視眾生的漠然。
    我低頭看著腳下那卑微的生靈,看著水中自己那非人的倒影與麻雀的身影重疊。
    沒有喜悅,沒有激動,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明悟。
    金鳥叫三聲,給我的不是凡俗的財與權。
    是神權。是淩駕於這片山林,淩駕於這些飛禽走獸,甚至……淩駕於那些每日向我叩拜的村民之上的,絕對的神權。
    我可以像現在驅使這隻麻雀一樣,驅使這山上的一切。我可以讓草木枯萎,可以讓泉眼幹涸,可以讓他們風調雨順,也可以讓他們災禍連連。他們的生死豐歉,似乎都在我一念之間。
    這就是……山神的力量。
    代價是,我不再是人。
    我看著水中倒影裏,那雙已經完全變成淡金色的、冰冷剔透的禽類瞳孔,裏麵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李二狗的痕跡。
    門外,遠遠地,又傳來了雞鳴聲,預示著新一天的朝拜即將開始。
    我緩緩地站起身,走向那扇隔絕了我與整個世界的破木門。
    腳步落下,輕盈而怪異,仿佛隨時會離地飛起。
    我的手按在門板上,能感受到外麵晨曦的微光和聚集起來的、帶著期盼與恐懼的人氣。
    我知道,當我打開這扇門,麵對他們的,將不再是那個渴望發財當官的李二狗。
    而是真正的,掌控他們命運的山神。
    我微微張開嘴,喉嚨裏發出了一聲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糅合了歎息與某種冰冷決絕的、如同金石摩擦般的低鳴。
    然後,用力,推開了門。
    那扇破敗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被我緩緩推開。
    門外,熹微的晨光與屋內的昏暗碰撞,揚起細微的塵埃。黑壓壓的人群,如同往日一樣,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最前麵的三叔公,聽見門響,身體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伏得更低了。王大戶那肥胖的身軀努力蜷縮著,像一團顫抖的肉山。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山神爺的“神諭”,或是震怒,或是……恩賜。
    晨風拂過,帶來山林清晨特有的濕潤和草木清香。當這風穿過我身上正在異變的羽毛時,我感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風不再帶來寒意,而是如同溫柔的手指,梳理著羽翼。我能“聽”到風掠過每一片樹葉的細微聲響,能“感知”到露珠從草葉滾落的軌跡。
    我的目光掃過匍匐的眾人,掃過他們放在門檻外的、那些可憐的貢品。山芋,獸肉,土酒,還有那幾塊帶著黃斑的石頭。
    曾經,這些東西,以及他們叩拜所代表的“財”與“官”,是我夢寐以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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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它們渺小得可笑。
    我的喉嚨動了動,不再是試圖發出人言,而是順應著那股在體內流轉的、冰冷而龐大的力量,發出一種低沉、威嚴、仿佛山巒自身低語般的聲音。這聲音不屬於任何已知的語言,卻能讓每一個聽到的人,從靈魂深處理解其含義。
    “起來。”沒有憤怒,沒有恩賜,隻有平靜的,不容置疑的陳述。
    人群猛地一靜,隨即是更大的騷動。他們驚疑不定,相互偷偷張望,卻沒人敢第一個起身。長期的恐懼和固有的認知,像枷鎖一樣捆住了他們的身體。
    三叔公壯著膽子,微微抬起一點頭,渾濁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困惑:“山……山神爺……您……”
    我沒有看他,目光投向村後那條幹涸了數月、土地龜裂的河道。一種清晰的感知告訴我,在那河床深處,並非完全沒有水脈,隻是淤塞了,斷流了。而更遠處山巔凝聚的水汽,正等待著某種引導。
    我抬起了手——或者說,那隻覆蓋著金色羽毛、指甲彎曲如鉤的“爪”。沒有指向任何人,隻是對著那幹涸的河道,輕輕一引。
    體內那股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龍被喚醒了一縷,順著我的意念流淌出去。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光影特效。
    但下一刻,所有跪著的人都聽到了。
    從後山深處,傳來了一聲沉悶的、如同巨獸蘇醒般的轟鳴。緊接著,是細微的、淅淅瀝瀝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最終化作嘩啦啦的流水聲!
    “水!水來了!”一個眼尖的後生猛地跳了起來,指著河道方向,聲音因極度震驚而變調。
    所有人都顧不得禮儀了,紛紛爬起來,踮著腳望向河道。隻見一股渾濁的、卻充滿生命力的水流,正從上遊奔湧而下,迅速填滿幹裂的河床,滋潤著兩岸枯黃的草木。空氣中,瞬間彌漫開濕潤的泥土氣息。
    神跡!真正的神跡!
    人群再次嘩然,但這一次,嘩然之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轉過頭,用一種混合著極致敬畏、恐懼、以及一絲狂熱的目光,看向我。
    他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可能溝通、可能哀求的“對象”。他們看到的,是真正執掌著他們生死命脈的、無法理解的存在。
    我感受到了。
    不是他們雜亂的情緒,而是另一種更清晰的東西。隨著水流滋潤土地,隨著那些枯萎的草木重新煥發生機,一股微弱但純淨的、帶著感激和生機的氣息,從這片土地上,從那些剛剛喝到水的禾苗上,絲絲縷縷地反饋回來,流入我的身體。那一直存在的、源自靈魂的空洞感,被填補了一絲。雖然微不足道,卻遠比吸收那些混雜的信仰之力,更加舒適,更加……自然。
    我似乎明白了什麽。
    山神,或許並非一定要依靠人類的香火和恐懼而存在。維係這片土地的生機,引導其內在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的方式。
    我的目光再次掃過人群,他們依舊僵立著,不知所措。
    這一次,我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我隻是轉過身,不再看他們,一步一步,走回我那陰暗破敗的屋子。
    腳步落下,輕盈而穩定。身上的羽毛在從門口射入的晨光中,流淌著柔和而神秘的金色光澤。
    在我身後,是死寂的村民,是潺潺的流水聲,是重新煥發生機的土地。
    “砰。”木門在我身後輕輕合上,將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祈求與恐懼,再次隔絕。
    屋內重歸昏暗與寂靜。
    我走到那口破水缸邊,最後一次,看向水麵。
    倒影裏,是一雙徹底非人的、流淌著淡漠金輝的瞳孔。額頭上,那對扭曲的暗金犄角已經初具規模,帶著古老而蠻荒的氣息。臉頰、脖頸、手臂,覆蓋著細密整齊的金色羽毛,在昏暗光線下,仿佛自身在發光。
    李二狗,徹底消失了。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遺憾。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山石般的平靜。
    我微微動了動覆蓋著羽毛的手臂,肩胛骨的位置傳來一種奇異的酸脹感,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皮膚下孕育,渴望破體而出,擁抱那片我如今能清晰感知到的、廣闊的天空。
    門外,隱約又傳來了壓抑的、更加虔誠的叩拜聲,以及對於“神恩”的感激涕零。
    我漠然地聽著。
    然後,緩緩抬起頭,透過破舊的屋頂縫隙,望向那一方被切割的天空。
    山林是我的軀殼,流泉是我的血脈,飛禽走獸是我的耳目。
    而曾經那個渴望憑借金鳥之力,換取人間富貴的李二狗……
    我,即是山神。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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