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賣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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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貧苦青年林小五為救治重病的父親,甘願追隨村中傳說,向神秘的“賣腳婆”出售自己的雙腳。他得到一筆足以救父的銀元,卻也背負了三個詭異條件:永不回頭、午夜後不見光、替賣腳婆再找一雙腳。然而,契約的代價遠非金錢所能衡量,隨著時間推移,林小五逐漸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無法掙脫的恐怖循環,在不生不死的泥沼中掙紮,並麵臨著人性的殘酷考驗。
    正文
    我們村裏,祖祖輩輩流傳著一個陰森森的傳說。說的是每到沒有月亮的午夜,在村子西頭那片亂葬崗子深處,會出現一個穿灰布衣裳的老婆婆。她挎著個破舊的竹籃子,不聲不響地在墳堆間轉悠,人們都叫她“賣腳婆”。她不做尋常買賣,她隻要人的腳。而且,她從不付銅錢銀元,你若真想賣,她隻會讓你應下三個條件。隻要點頭,她便能讓你,乃至你全家,從此衣食無憂,富貴一生。當然,敢去賣腳的人,少之又少,回來的更是一個都沒有,隻留下些真假難辨的閑話,在茶餘飯後,伴著搖曳的油燈和窗外的風聲,嚇唬著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
    我,林小五,從前也隻當這是個唬人的故事,直到那個夏天。
    那年,暑氣逼人,我爹卻像掉進了冰窟窿,渾身滾燙,咳嗽起來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震碎。請來的郎中都搖頭,開的方子一副比一副貴,那藥引子更是貴得嚇人。家裏能典當的都送進了當鋪,連娘留下的那對銀鐲子也沒能留住。爹的氣息一天比一天弱,躺在炕上,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望著我的眼神混濁,卻又帶著一絲不舍。我看著他那樣子,心像是被鈍刀子一下下地割。
    那天晚上,我又抓回幾帖藥,看著那點可憐的積蓄徹底見了底。灶台冷冰冰的,屋裏隻有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我蹲在門檻上,看著外麵漆黑一片的夜,風刮過屋後的老槐樹,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極了野鬼夜哭。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緊我的心髒,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西邊墳山的方向,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黑暗裏閃爍了一下。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猛地鑽進我的腦子——賣腳婆。
    我知道這是找死。所有老人都說,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祟。可……可我還能有什麽辦法?眼睜睜看著爹死嗎?
    “我去弄錢。”我對著屋裏嘶啞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爹聽見沒有。我站起身,從灶台底下摸出那把生鏽的柴刀別在腰後,又狠心把家裏最後半盞油燈點上,拎著那點微弱的光,一頭紮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裏。
    去西邊墳山的路,我這輩子從沒走過那麽長,又那麽短。風更大了,吹得我手裏的油燈忽明忽滅,豆大的火苗拚命掙紮,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兩邊的樹木張牙舞爪,像是無數窺伺的鬼影。腳下的土路越來越崎嶇,碎石硌著腳底,每走一步,心裏的恐懼就加重一分。耳朵裏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還有那無處不在的風聲,仔細聽,又好像夾雜著細細的、若有若無的哭泣。
    我終於踏上了亂葬崗。這裏的氣溫驟然降了好幾度,陰寒刺骨。到處都是荒草,高得能沒過膝蓋,一座座荒墳野塚雜亂地聳立著,有些塌了半邊的墳頭裏,隱約能看到森白的骨頭。手裏的油燈在這裏顯得更加黯淡,光暈隻能照出幾步遠,黑暗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沉重得讓人窒息。
    我死死攥著柴刀的刀柄,手心全是冷汗,牙齒不受控製地打架。我在墳堆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喉嚨發緊,想喊,又怕驚擾了什麽東西。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刻,也許已經過了幾個時辰,我來到一片稍微空曠點的坡地。就在這時,手裏的油燈,“噗”地一聲,毫無征兆地滅了。
    徹底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我。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又澀又痛,我卻不敢抬手去擦。
    得說話,得叫她出來。
    我張了張嘴,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用力清了清,那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
    “賣……賣腳婆……”我顫抖著,聲音低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買……買我的腳吧……我爹……我爹等著救命錢……”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連風聲都停了。
    隻有我的心跳,咚咚咚,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死寂逼瘋的時候,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那是一種極其沙啞、幹澀的聲音,像是用砂紙在摩擦枯骨,一個字一個字,慢悠悠地,帶著一股陳年的腐朽氣息:
    “條件一……”
    我猛地一個激靈,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就在我身後!我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正釘在我的背心。
    “賣腳之人,永不回頭。”
    那寒意順著脊椎骨一路爬上天靈蓋。我死死記住,不敢動,甚至連眼珠都不敢往後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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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沙啞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然後才慢吞吞地繼續:
    “條件二……午夜之後,雙目不見天光與人火。”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意思是,我以後隻能活在黑暗裏?
    “條件三……”賣腳婆的聲音似乎靠近了一些,那股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我的後頸上,“你得……替我再找一雙腳來。”
    什麽?!我渾身一僵,血液都凍住了。讓我……我也要去害人?
    恐懼和巨大的抗拒感讓我幾乎要拔腿就跑。可爹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和他痛苦的呻吟聲,瞬間占據了我的腦海。我沒有退路了。
    “……我……我答應!”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和絕望的顫音,“我都答應你!救救我爹!”
    “好……”
    隨著這聲“好”,一點幽綠的光芒在我身後亮起。借著這微弱的光,我看到一隻幹枯、布滿褶皺、指甲又長又黃的手,從我的肩膀旁邊緩緩伸了過來。那手裏拿著一張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皮紙,暗黃色,邊緣粗糙,還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腥氣。另一隻同樣枯槁的手,捏著一根細長的、閃著寒光的針。
    “按個手印。”沙啞的聲音命令道。
    我看著那根針,心髒抽搐。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顫抖著伸出右手食指,那根冰冷的針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劇痛傳來,鮮紅的血珠立刻湧出。我咬著牙,將那冒著血的手指,用力按在了那張詭異的皮紙上。
    就在手指接觸皮紙的瞬間,我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直透靈魂的滿足歎息。皮紙上那道血指印,像是活物般,微微蠕動了一下,顏色變得愈發暗沉。
    那隻枯手縮了回去,連同皮紙和針,消失在幽綠的光暈裏。
    緊接著,我感覺到一雙冰冷徹骨的手,落在了我的腳踝上。那觸感,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手,硬邦邦,黏糊糊。我嚇得魂飛魄散,死死閉住眼睛,不敢看。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隻是一種奇怪的、麻木的剝離感。好像我的雙腳,正從我身體上被什麽東西“取”走,而不是被砍斷。我能感覺到它們離開我的小腿,一種空落落的感覺迅速蔓延上來,但偏偏沒有流血,也沒有痛楚,隻有一種徹骨的寒冷,從失去雙腳的地方開始向上蔓延。
    整個過程很快,大概隻有幾次呼吸的時間。
    那雙冰冷的手離開了。
    “咯噔”一聲,一個沉甸甸、冰涼的東西,落在了我身前的地上。
    我下意識地低頭一看——那是一個粗布縫製的袋子,口紮得緊緊的。幽綠的光芒開始搖曳,變淡,賣腳婆的身影在我身後的感知也迅速模糊、遠去。
    “記住……你的條件……”沙啞的聲音隨風飄來,越來越遠,最終徹底消失。
    黑暗重新合攏。
    我癱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下半身那種空虛無依的感覺異常清晰,讓我一陣陣發慌。我伸手摸了摸小腿以下——那裏空空如也,褲管軟塌塌地垂著。但傷口處一片冰涼光滑,沒有流血,也沒有結痂,就像是天生如此。
    我猛地想起第一個條件——永不回頭。
    我強迫自己,梗著脖子,一點一點,僵硬地挪動身體,用手撐著她,向家的方向“走”去。不,那不是走,是爬,是蹭。失去雙腳的我,隻能用膝蓋和手肘艱難地挪動,碎石和草梗磨破了我的褲子和皮肉,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裏的恐懼和身體裏那股詭異的寒冷,這點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回家的。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黎明將至。我死死記住第二個條件——不見光。在距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的草垛旁,我停了下來,蜷縮著躲進最陰暗的角落。我把那個冰冷的布袋子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一塊寒冰。
    爹……爹有救了!
    這個念頭支撐著我,讓我暫時忘記了身體的異樣和內心的恐懼。
    天亮後,我聽到鄰居早起下地的動靜。我壓低聲音,喊住了路過的王大叔。我騙他說,我天沒亮就去城裏找了個遠房親戚,借來了錢,但因為急事得馬上離開,托他把錢帶給我爹。
    王大叔隔著草垛,雖然疑惑,但看到我從草垛縫隙裏遞出去的那個沉甸甸的布袋子,聽到裏麵銀元碰撞的清脆聲響,還是驚訝地接了過去,連聲答應。
    我蜷縮在陰暗潮濕的草垛裏,聽著王大叔離去的腳步聲,心裏一塊大石終於落下,隨之而來的卻是無邊無際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忍不住,悄悄扒開一點草隙,向外望去。
    我看見王大叔推開我家的破木門,聽見他激動地對我爹喊著:“老林頭!小五有出息了!弄到錢啦!你有救啦!”
    那一刻,我哭了,淚水滾燙,卻驅不散身上的寒意。值得嗎?我用一雙腳,換了爹的命。應該是值得的吧……
    王大叔很快請來了鎮上最好的郎中,抓來了最貴的藥。我在草垛裏躲了整整一天,聽著屋裏傳來爹喝藥的聲音,聽著他咳嗽似乎減輕了一些,聽著郎中對我爹說“好好調理,命能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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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幫忙照料爹的鄰居大嬸給我塞了兩個冰冷的窩頭。她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和疑惑,但什麽也沒多問。我狼吞虎咽地吃下,感覺那點糧食下肚,卻絲毫暖不了我這冰冷的身體。
    夜幕終於再次降臨。
    黑暗成了我的保護色。我按照第二個條件,在午夜降臨前,必須找到新的、絕對黑暗的藏身之處。我憑著記憶和手臂的力量,拖著失去雙腳的雙腿,艱難地向村尾那個早已廢棄的、據說鬧鬼的磚窯爬去。那裏陰暗,潮濕,常年不見陽光,正是我現在需要的。
    爬進磚窯深處,確認這裏足夠黑暗安全後,我才敢停下來喘息。
    直到這時,在絕對的寂靜和黑暗中,我才真正開始審視自己。
    我撩起褲管,伸手去摸。小腿以下是光禿禿的,斷口處皮膚光滑得不可思議,像是被打磨過的石頭,而且一片冰涼,沒有任何知覺。我用力掐了一把,不疼,隻有一種奇怪的、隔著厚棉絮般的麻木感。
    我沒有流血,沒有傷口,甚至……不覺得疼痛。
    但這才是最可怕的。
    我還是林小五嗎?
    我抱著膝蓋,蜷縮在磚窯冰冷的角落裏,那第三個條件,像毒蛇一樣纏繞上我的心口——“替我再找一雙腳來”。
    我……要去害誰?
    我蜷縮在磚窯深處,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包裹著我,唯有懷中那幾塊冰冷的銀元硌著我的胸口,提醒著我這場交易的真實與殘酷。爹的命算是吊住了,郎中的話隔著草垛傳來,是我這些天裏唯一的慰藉。可這慰藉,是用我的雙腳,和我這逐漸變得不像人的身子換來的。
    白天,我像一具真正的屍體,僵臥在磚窯最陰暗的角落,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一絲動靜引來外人,更怕那逐漸變得刺眼的天光。第二個條件——“午夜之後,雙目不見天光與人火”——像一道鐵箍,死死勒著我的生存空間。偶爾有野狗在窯口逡巡,衝著裏麵狂吠,它們似乎嗅到了我身上不屬於活物的氣息。我隻能屏息凝神,直到它們嗚咽著離開。
    夜晚成了我唯一能“活動”的時間。我用破布纏住手肘和膝蓋,像條蛻皮的蛇,艱難地爬出磚窯,在村外的野地裏尋找能果腹的東西。生吃田鼠,嚼食苦澀的草根,喝窪地裏渾濁的積水。我的味覺似乎在退化,吃這些東西時,感覺不到太多的滋味,隻有一種維持這具軀殼運轉的本能。
    更可怕的是身體的變化。那失去雙腳的斷口處,始終是一片冰涼的平滑,像是上好的冷玉,沒有脈搏,沒有溫度。而且,這種冰冷正緩慢地、固執地向上蔓延。我的小腿開始變得僵硬、麻木,觸碰上去,感覺像是在摸一截枯木。我甚至開始害怕觸碰自己。
    而那個第三個條件,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我的理智。
    “替我再找一雙腳來。”
    賣腳婆那沙啞的聲音,總在我最疲憊、最鬆懈的時候,幽幽地在我耳邊響起。有時是風聲,有時是野草的摩擦聲,有時,就隻是我腦海裏的幻聽。
    找一雙腳?找誰的腳?隔壁家那個總給我塞窩頭的大嬸?還是曾經幫我爹請郎中的王大叔?或者是村裏那些光著腳丫跑、笑聲清脆的孩童?
    不!我做不到!
    每當這個念頭浮現,我就惡心得渾身發抖,用頭撞擊著磚窯冰冷的內壁,直到額角破裂,流出的血也是冰冷的,粘稠的,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那不像活人的血。
    可我身體裏的寒意越來越重。對“溫暖”的渴望,像野火一樣燒灼著我冰冷的內髒。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在深夜裏爬到村邊,躲在陰影裏,窺視那些亮著燈火的窗戶。我看到窗戶紙上映出的人影,看到他們圍著桌子吃飯,看到孩子在母親懷裏嬉鬧……那種鮮活的生命力,像針一樣刺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
    我渴望靠近,渴望那燈火傳來的、想象中的暖意。但每一次靠近,那光芒都讓我眼睛刺痛,皮膚像是要被灼傷,第二個條件化作無形的鞭子,將我抽回黑暗。
    我成了一個被困在陰陽縫隙裏的怪物。渴望活人的溫暖,卻又被規則束縛在黑暗裏;擁有人類的意識,身體卻在不可逆轉地變得冰冷、僵硬。
    有一次,我爬過村口的小溪,冰涼的溪水浸透了我的褲管。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眼窩深陷,瞳孔在黑暗中泛著一種不自然的、微弱的綠光。我嚇得猛地向後縮,攪亂了水中的影子。
    那不是我!那絕不是我林小五!
    絕望像沼澤,我越掙紮,陷得越深。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要麽徹底變成一個沒有理智、隻憑本能行事的怪物,去完成那第三個條件;要麽,就在這無盡的寒冷和黑暗中,徹底“僵死”過去。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雙重折磨逼瘋的時候,一個雨夜,事情出現了轉機。
    那晚的雨很大,嘩啦啦的,掩蓋了一切聲響。我像往常一樣,在村外的林子裏爬行,尋找能吃的東西。雨水澆在我身上,那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接凍僵我的骨髓。我冷得瑟瑟發抖,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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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
    循著聲音,我爬到一個土地廟的破舊屋簷下。角落裏,蜷縮著一個身影,看衣著是個年輕姑娘,渾身濕透,肩膀不住地聳動。
    是村東頭李木匠家的閨女,小翠。我認得她。她怎麽會在這裏?還哭得這麽傷心?
    我本能地想躲開,活人的氣息讓我既渴望又恐懼。但她的哭聲裏充滿了絕望,那種感覺,太熟悉了,就像當初蹲在門檻上的我。
    鬼使神差地,我停在幾步外的黑暗裏,啞著嗓子,盡量不嚇到她:“你……你怎麽了?”
    小翠嚇得猛地抬頭,看到陰影裏模糊的我,更是驚恐地往後縮。
    “誰?!你是誰?!”
    “別怕……”我艱難地組織著語言,雨水順著我的頭發流進眼睛,又冷又澀,“我……我是路過。你哭什麽?家裏……出事了?”
    或許是黑暗和雨聲掩蓋了我聲音裏的異樣,也或許是她真的太需要傾訴了。她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她爹,李木匠,進山砍柴摔斷了腿,傷勢很重,需要一種長在懸崖邊的珍貴草藥才能接上,否則腿就保不住了。郎中說,那草藥極難采摘,而且價格昂貴,她家根本負擔不起。
    “我……我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轟隆!
    她的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裏炸開。
    沒辦法了……等著救命……
    這情景,何其相似!
    一個瘋狂的、黑暗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繞了我的心髒。第三個條件……賣腳婆……一雙腳……
    眼前就有一雙“合適”的腳!一個瀕臨絕望的人!一個需要“救命錢”的人!
    隻要我把賣腳婆的“交易”告訴她,指引她去那片亂葬崗……我就能解脫了!這該死的詛咒就能轉移到她身上!我就能……就能重新活在陽光下嗎?不,條件裏沒這麽說。但至少,我能擺脫這必須害人的煎熬!
    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冰冷的身體裏似乎竄起一股邪火。誘惑像毒蛇,吐著信子,在我耳邊低語。
    說吧……告訴她……就像當初賣腳婆找到你一樣……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運……
    我張開了嘴,那股帶著腥氣的、非人的寒意似乎要衝破我的喉嚨。
    “我知道……一個辦法……”
    小翠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帶著一絲希冀望向我這邊。
    就在我要說出“賣腳婆”三個字的瞬間,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年輕的眼睛裏,充滿了對父親安危的擔憂,對未來的恐懼,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熟悉的絕望。
    就像我爹躺在炕上時,我的眼神。
    我猛地閉上了嘴,那股衝到喉嚨口的寒意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陣劇烈的、無聲的幹嘔。
    我在幹什麽?
    我要把曾經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和詛咒,原封不動地,轉嫁給另一個同樣絕望的人?
    那我成了什麽?賣腳婆的幫凶?不,我甚至比賣腳婆更可惡!她至少是明碼標價,而我,是在利用別人的絕望!
    “什麽辦法?”小翠帶著哭腔追問。
    我沉默了。雨水冰冷地拍打在我身上,卻比不上我內心的寒冷。
    良久,我嘶啞地開口,聲音幹澀得像是摩擦的砂紙:“……沒什麽。我……我弄錯了。你……快回去吧,雨大。”
    失望重新籠罩了她,她低下頭,哭聲更壓抑了。
    我沒有再停留,用盡全身力氣,調轉方向,瘋狂地向著磚窯爬去。雨水和泥濘糊了我一身一臉,我不管不顧,隻想離那個地方遠點,離那個差點做出不可饒恕之事的自己遠點。
    回到磚窯,我癱在角落裏,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喘息。恐懼和後怕攫住了我。不是因為差點違背條件,而是因為我差點就跨過了那條做人的底線。
    我抬起手,看著自己蒼白、開始有些僵硬的手指。那第三個條件,像一道無法解除的枷鎖。我不去害人,這詛咒就會永遠跟著我,直到我徹底變成一具冰冷的、隻能在黑暗中爬行的活屍。我去害人,我就永遠失去了為人的資格,靈魂將墜入比這磚窯更黑暗的深淵。
    無解。
    這就是賣腳婆契約的真正麵目。它給你一時的希望,然後用永恒的絕望來償還。
    就在我萬念俱灰,意識在冰冷和黑暗中逐漸模糊的時候,我身下的一塊鬆動的磚石,被我無意識地蹭開了。
    磚石下麵,不是泥土,而是……一個粗糙的、被油布包裹著的東西。
    我愣了一下,一種莫名的預感讓我伸手將那東西掏了出來。油布已經腐朽,一碰就碎。裏麵露出來的,是一本頁麵發黃、脆弱的線裝冊子,還有幾塊早已失去光澤的、暗沉沉的銀元。
    借著從窯口縫隙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夜光這光已讓我眼睛刺痛),我勉強看清了冊子封麵上的字——那是一種很古老的字體,但我依稀能辨認出:《河工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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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工?我猛地想起,老人們確實說過,很多年前,我們這裏發過大水,朝廷派過河工來治水,後來好像有些河工就失蹤了……
    我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翻開冊子。裏麵的字跡潦草,很多地方被水漬暈染,模糊不清。但我還是斷斷續續地,讀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內容:
    “……同治三年,夏,大水……堤壩危殆,王工頭言,需祭河神……以‘穩腳’鎮之……”
    “……所謂‘穩腳’,乃尋八字合水之人,以秘法取其足,埋於堤壩關鍵之處,以其魂靈永固河基……殘忍至極,吾等不從……”
    “……王工頭暗中行事,誘騙流民……今夜又見其與一灰衣老嫗密語,老嫗索要‘腳’……疑非善類……”
    “……事發矣!王工頭竟欲取小六子足!吾等阻攔,混亂中,堤壩垮塌……吾被卷入暗流,僥幸抓住一浮木,漂流至此廢窯藏身……然王工頭與那老嫗,皆不見蹤影……恐已化厲鬼……”
    “……吾命不久矣,留此劄記,警示後人……切莫信那‘賣腳’之言,此乃邪法,非是交易,實為詛咒……得銀者,身漸僵冷,非人非鬼,終成那老嫗之倀鬼,為其尋替身……除非……”
    字跡在這裏戛然而止,最後一頁被大片暗褐色的、疑似幹涸血跡的東西汙染,再也看不清一個字。
    我捧著這本劄記,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賣腳婆,根本不是什麽傳說裏的精怪!她很可能就是當年那個與河工頭勾結、施展邪術的灰衣老嫗!或者是那場災難中誕生的更恐怖的東西!所謂的“賣腳”,根本就是一個惡毒的詛咒循環!用活人的腳和魂魄作為代價,換取暫時的利益,而得到錢的人,會在非人的痛苦中逐漸異化,最終變成替她尋找下一個受害者的“倀鬼”!
    那三個條件,“永不回頭”是斬斷退路,“午夜後不見光”是束縛行動,“替我再找一雙腳”,就是讓這詛咒一代代傳遞下去!
    而我,林小五,就是這詛咒鏈條上,新的一環。
    巨大的憤怒和一種奇異的解脫感同時湧上心頭。憤怒於這詛咒的惡毒與欺騙,解脫於我終於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變成了什麽。
    我不是在做一個交易,我是在一步步變成賣腳婆的奴隸!
    劄記的最後,“除非”兩個字,像黑暗中唯一的一點火星。
    除非什麽?破解的方法是什麽?!
    我發瘋似的翻動著劄記,摳著那團幹涸的血跡,希望能再找到一點線索。可是,什麽都沒有。歲月的侵蝕和那場災難,掩埋了最後的希望。
    我癱坐在那裏,望著窯口外那片永恒的黑暗。
    知道了真相,反而更加絕望。因為我明白了,這詛咒幾乎無解。要麽害人,延續這罪惡;要麽,自己在這冰冷和黑暗中,徹底沉淪。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我感覺自己的思維也開始變得遲緩,那種對“溫暖”本能的渴望,再次升起,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了。要麽,在下一個夜晚,我會失去理智,爬出去尋找一個“替身”;要麽,就在這磚窯裏,徹底變成一具冰冷的、不會思考的軀殼。
    不。
    我不能。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挪到磚窯的角落,那裏堆放著一些當年河工遺落的、早已鏽蝕不堪的工具。我撿起一根一頭磨得有些尖銳的鐵釺。
    我看著自己那雙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皮膚呈現出一種死灰色的小腿斷口。
    賣腳婆要的是“腳”。
    如果……沒有腳可以給她“傳遞”了呢?
    如果,我連這具作為“倀鬼”的軀殼,都徹底毀掉呢?
    這個念頭瘋狂而決絕。
    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劄記裏沒有寫。這可能隻是我徹底的毀滅,無法終結詛咒,也無法解脫靈魂。
    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傷害別人,又能對那惡毒詛咒做出最後反抗的方式。
    我握緊了那根冰冷的鐵釺。鏽跡硌著我的手,那觸感如此真實。
    爹,對不起,小五可能……不能再回去看您了。您要好好活著。
    我抬起頭,望向窯口外那片虛無的黑暗,用盡生平最後的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咆哮:
    “賣——腳——婆——!你的契約……老子不伺候了!”
    然後,我舉起鐵釺,對著自己那早已冰冷、麻木的胸膛,用盡全力,刺了下去。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
    隻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貫穿感。
    仿佛我刺穿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塊早已凍結的泥土。
    意識在迅速抽離。
    在最後陷入永恒黑暗的前一瞬,我仿佛聽到了一聲極其遙遠、又充滿怨毒的尖嘯,來自那片亂葬崗的方向。同時,懷中被油布包裹的銀元,和那本《河工劄記》,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然後,在我模糊的視野裏,它們像是風化的沙雕,悄然碎裂,化作一撮細微的、帶著腥味的塵埃,從我的指縫間溜走,消散在磚窯濃重的黑暗裏。
    風聲,雨聲,哭泣聲,都遠了。
    隻有一片冰冷的、永恒的寂靜,緩緩合攏。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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