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顆頭,在我懷裏越長越大
字數:12622 加入書籤
簡介
饑荒年間,少女“我”在亂葬崗撿回一個頭顱奇大的怪異男嬰。嬰兒的到來,引發村中一係列詭譎之事:井水變血、家犬無蹤、夜半笑聲不斷。村人視嬰孩為災星,欲將其焚毀。危難之際,嬰孩展現出非人之力,道出早夭亡魂依附屍身求存的真相,並揭示村中深埋的罪孽。最終,恩怨了結,怪嬰消散,留給“我”與村莊無盡的警示與反思。
正文
那年頭的太陽,都是灰白的一張餅,懨懨地掛在天上,照得地上的人也失了魂。田裏早就裂開了縱橫的口子,像餓死鬼張著的嘴,除了幾根枯黃的、硬得能戳破腳板的草梗,什麽也掏不出來了。村頭那棵老槐樹,皮都被剝得精光,露出底下白慘慘的木頭芯子。空氣裏浮動著一種東西,不是塵土,是死氣,混著觀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的腹脹感,還有一絲絲人餓到極致時,從胃裏返上來的酸腐氣。
村子裏,隔三差五就能聽見一兩聲嘶啞的哭嚎,那是又有人“走”了。起初還講究個薄皮棺材,後來是草席一卷,再後來,連卷的力氣都沒了,就那麽直接往村後頭的亂葬崗一扔,任野狗、老鴰去啄食。人命,在那時候,比一張糊窗的紙還要薄,還要賤。
我肚子裏像揣著一團火,又像有無數隻小爪子在裏麵撓,挖著那點根本不存在的食。頭昏眼花,腳下踩著的地都像是棉花。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一個半大丫頭,能捱到這時節,全靠著挖野菜、剝樹皮,和那麽一點點不肯閉眼斷氣的倔強。
後山的亂葬崗,平日我是決計不敢去的。可村邊、田埂,但凡是能下咽的,哪怕帶點綠意的草根,都早已被搜刮得一幹二淨。再不吃點東西,下一個被扔上亂葬崗的,恐怕就是我了。
那地方,連風都比別處陰冷幾分,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紙錢灰和破布條。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腐爛和泥土腥氣的味道直衝腦門。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眼睛死死盯著地麵,希望能找到幾株僥幸存活的苦菜或者馬齒莧。
視線所及,除了嶙峋的亂石,就是些被野獸拖拽得七零八落的骸骨,偶爾能看到一團模糊的、發黑的血肉,我趕緊移開目光。心裏一陣陣發毛,總覺得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拖著軟綿綿的腿往回走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了一處新堆的土包旁邊,似乎有一小團不一樣的顏色。不是慘白,也不是汙黑,而是一種……帶著點生氣的暗紅色。
鬼使神差地,我挪了過去。
那是一個破爛的、打滿補丁的藍布包裹。包裹微微動著。我心裏咯噔一下,是野狗?還是……耗子?我屏住呼吸,用手裏那根當做拐杖和探路棍的枯樹枝,小心翼翼地去撥弄那包裹。
包裹散開一角。
裏麵不是什麽野獸,也不是我預想中的殘肢斷臂。赫然是一個嬰兒!
他瘦得皮包骨頭,小小的身子蜷縮著,皮膚是那種不健康的青灰色。最駭人的是他的腦袋,出奇地大,幾乎有尋常嬰孩兩個那麽大,沉甸甸地擱在細弱的脖頸上,仿佛隨時會折斷。那腦袋上的皮膚也是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頭頂隻有幾根稀稀拉拉的黃毛。
他居然還活著。氣息微弱,小胸膛幾乎看不出起伏。
我嚇得往後一縮,差點叫出聲。這亂葬崗上,怎麽會有活生生的嬰兒?是誰這麽狠心,把親骨肉丟在這種地方?而且,這模樣……
我轉身想逃,這地方太邪性了。可腳步剛邁開,那嬰孩仿佛有所感應,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竟然緩緩睜開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黑,極致的黑,深不見底,不像尋常嬰孩那般清澈懵懂,裏麵像是沉澱了太多東西,幽幽的,直直地看著我。
然後,他那沒什麽血色的、幹裂的小嘴,極其緩慢地咧開了一個弧度。
他笑了。
不是嬰孩天真無邪的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像是嘲弄,又像是……一種看到獵物的滿意?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的嬰孩!
跑!快跑!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尖嘯。
可我的腿像灌了鉛。目光落在他那青灰色的、微微起伏的小胸膛上,聽著他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這是條命啊。一條被遺棄在這死人堆裏的,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我要是走了,他必死無疑。今晚,或者明天,他就會成為野狗的一頓美餐。
饑餓,恐懼,憐憫,還有那詭異的笑容帶來的寒意,幾種情緒在我心裏瘋狂地撕扯著。我站在那兒,進退兩難,時間仿佛都凝固了。亂葬崗的風吹過,帶著嗚咽聲。
最終,還是心底那點尚未被饑荒完全磨滅的柔軟占了上風。我咬了咬牙,幾乎是閉著眼睛,顫抖著伸出手,用那塊肮髒的藍布把他重新裹好,抱了起來。
他的身子很輕,像一團沒有骨頭的棉花,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一陣冰涼的、不屬於活物的寒意。那顆碩大的腦袋靠在我瘦削的臂彎裏,沉甸甸的,壓得我心頭也一陣發慌。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不敢低頭看他,更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是緊緊地抱著這撿來的、古怪的負擔,深一腳淺一腳,逃也似的衝下了亂葬崗。背後,那片堆積著死亡的土地,仿佛有無形的視線,一直黏在我的背上,冰冷,刺骨。
回到我那間四處漏風的茅草屋,心還在砰砰狂跳。我把他在屋裏唯一還算完整的破炕上放下,自己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屋裏似乎比外麵更冷了。
我給他喂了點溫水,用布巾蘸著水,擦了擦他皺巴巴的小臉和身子。他一直很安靜,不哭也不鬧,隻是用那雙過於漆黑的眼睛,靜靜地跟著我的動作移動。那眼神,讓我心裏直發毛。
夜裏,我把他放在炕角,自己蜷縮在另一邊,中間隔著仿佛千山萬水的距離。根本睡不著,一閉眼,就是亂葬崗的景象,就是他那詭異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際,一陣極輕微的聲音鑽進了耳朵。
不是哭聲,是笑聲。
咯咯……咯咯咯……
聲音很輕,很脆,像是什麽東西在敲擊骨頭,又像是夜梟在低語。在這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格外瘮人。
是那孩子!
他是在笑!在黑暗裏,對著空無一物的牆角,或者屋頂,咯咯地笑個不停。那笑聲裏,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歡愉,仿佛正有什麽我看不見的東西,在陪他玩耍,逗弄著他。
我嚇得渾身僵硬,用破被子死死蒙住頭,連大氣都不敢出。那笑聲持續了沒多久,便漸漸低下去,消失了。屋子裏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我粗重的心跳聲,擂鼓一樣敲打著夜的寂靜。
第二天,我是被屋外一陣嘈雜的喧鬧聲驚醒的。天剛蒙蒙亮。
我猛地坐起身,第一反應就是看向炕角——那孩子還在,蜷縮在那裏,似乎睡得很沉,那顆大腦袋歪在一邊,呼吸平穩。昨夜那詭異的笑聲,難道是我的噩夢?
屋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夾雜著驚惶的哭喊和男人粗啞的咒罵。我定了定神,推開門走出去。
村子裏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村中央那口唯一的水井旁,人人臉上都是驚懼和恐慌。
“完了!全完了!井水沒了!”王老憨癱坐在井邊,捶打著地麵,聲音嘶啞。
我擠過去,探頭往井裏一看,心裏頓時一沉。
井沒有幹,水還在。但那水,不再是往日清冽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種渾濁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色,像擱久了的血水。一股濃烈的、鐵鏽混合著腐爛的腥臭氣味,正從井口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熏得人頭暈眼花。
“這……這是怎麽回事啊?”有人帶著哭腔問。
“是瘟神!瘟神來了!”神婆張寡婦尖著嗓子,臉色慘白,“這水不能喝了!喝了要爛腸穿肚的!”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沒了水,在這大旱之年,就等於斷了所有人的生路。
就在眾人亂作一團,不知所措的時候,住在村東頭的李鐵匠又氣喘籲籲地跑來,帶來了另一個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消息。
“狗!村裏的狗……全不見了!”
起初沒人信。各家各戶慌忙跑回去查看,結果都一樣。看門護院的狗,無論是拴著的還是散養的,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掙紮的痕跡,沒有血跡,沒有吠叫,就那麽憑空消失了。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村子裏徹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饑荒帶來的死寂更可怕。一種無形的、巨大的恐懼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先是井水變血,再是家犬無蹤,接下來會是什麽?
不知是誰最先嘀咕了一句:“昨天……好像看見丫頭從後山回來,抱了個什麽東西……”
一瞬間,所有懷疑、恐懼、絕望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了我身上。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得我無處遁形。
張寡婦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又掃了一眼我那緊閉的房門,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陰冷:
“丫頭,你昨天……從亂葬崗,到底帶回來了個什麽‘東西’?”
張寡婦那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不僅捅破了那層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戶紙,也把所有的猜疑、恐懼和無處發泄的絕望,瞬間引燃,化作熊熊的、指向我的烈焰。
“對!就是她!昨天晌午,我親眼看見她鬼鬼祟祟從後山下來,懷裏抱著個包袱!”
“亂葬崗那地方,能撿回什麽好東西?肯定是招惹了髒東西!”
“井水變血,狗都沒了……這是要讓我們全村死絕啊!”
人群像炸開了鍋,汙言穢語和惡毒的詛咒如同臭雞蛋和爛菜葉,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來。那些平日裏或許還算和善的麵孔,此刻在極致的恐懼和求生的欲望扭曲下,變得猙獰可怖。他們一步步逼近,眼睛裏燃燒著一種要將我連同屋裏那“禍根”一起撕碎的瘋狂。
我背靠著冰冷的土坯牆,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想辯解,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我能說什麽?說我隻是不忍心?說那孩子隻是長得怪了點?在血紅的井水和消失的家犬麵前,任何解釋都蒼白得可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把那禍害交出來!”村正陳老爺子拄著拐杖,臉色鐵青,他是村裏最有威望的長者,此刻他的表態,等於宣判了我和那嬰孩的死刑。
“燒死它!燒死它就能平息山神的怒火!”張寡婦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狂熱的煽動。
“燒死它!燒死它!”
人群被煽動起來,揮舞著枯瘦的手臂,形成一股絕望的洪流,就要朝我那破敗的茅草屋衝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吱呀”一聲。
我那扇薄薄的木板門,自己開了。
沒有風,門就像是被人從裏麵輕輕拉開。
所有的喧囂、咒罵、瘋狂,在這一刹那,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切斷的喉嚨。
門口,空無一人。
不,應該說,門檻之內,那片被屋內陰影籠罩的地麵上,站著一個矮小的身影。
是那個嬰孩。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站”了起來。依舊裹著那塊肮髒的藍布,細弱的脖頸支撐著那顆碩大無朋的腦袋,顯得極其不協調,仿佛隨時會折斷。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之內,與門檻之外洶湧的人群,隔著一道無形的界線。
他沒有看那些群情激憤的村民,甚至沒有看我。
他那雙漆黑得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越過人群,精準地、冰冷地,盯住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拄著拐杖的村正陳老爺子。
陳老爺子接觸到那目光的瞬間,渾身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幹幹淨淨,比地上的塵土還要灰敗。他握著拐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像是被痰堵住的怪異聲響,一雙老眼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裏麵充滿了極致的、無法理解的恐懼。
然後,那嬰孩,咧開了嘴。
不再是之前那種詭異的、無聲的笑。這一次,他的嘴角咧開到一個絕非人類嬰兒所能達到的弧度,幾乎延伸到了耳根,露出嘴裏密密麻麻、尖利如鋸齒般的牙齒。那不是一個笑容,那是一個純粹的、充滿惡意和嘲弄的鬼臉。
“啊——!!!”
陳老爺子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拐杖脫手落地,整個人向後踉蹌倒退,若非身後有人扶著,幾乎要癱軟在地。
也就在他慘叫發出的同時,那站在門檻內的嬰孩,動了。
他沒有邁步,他的身體,連同那塊藍布包袱皮,就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倏地一下,憑空消失了。
下一秒——
“嗬……嗬……”
陳老爺子的喉嚨裏發出了被扼住似的、艱難的痛苦喘息。他雙手死死抓撓著自己的脖子,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趴在他背上,緊緊纏繞著他。他的臉迅速由慘白變為青紫,眼球暴突,布滿血絲。
村民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後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他們驚恐地看著平日裏德高望重的村正,像一條離水的魚一樣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抽搐。
“妖……妖怪!果然是妖怪!”有人失聲尖叫。
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到,我屋內的陰影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在低語。空氣中那股鐵鏽和腐爛的腥臭味,更加濃鬱了。
陳老爺子的掙紮漸漸微弱下去,最後徹底不動了。他就那麽瞪大著充滿恐懼的雙眼,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死了。
恐慌達到了頂點。沒有人再敢提燒死嬰孩的話,甚至沒有人敢再靠近我的茅草屋半步。他們看著陳老爺子的屍體,又看看我那洞開的、幽暗的屋門,仿佛那裏麵藏著吞噬一切的惡魔。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人群瞬間作鳥獸散,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家,死死關上了門窗。整個村子,陷入了一種比死寂更可怕的、屏息凝神的恐懼之中。
我癱坐在牆根,渾身冰涼,大腦一片空白。陳老爺子死了……就在我眼前,以那種詭異的方式死了。是被……被他殺死的嗎?
我手腳並用地爬回屋子,死死關上門,用後背抵住,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麵那個瘋狂而恐怖的世界。屋子裏,那股若有若無的、屬於那嬰孩的陰冷氣息還在。我蜷縮在炕角,把臉埋在膝蓋裏,無聲地顫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夜幕,再次降臨。
這一次的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黑暗,都要寂靜。村子裏聽不到一絲人聲,連蟲鳴都消失了,隻有風穿過破敗屋簷時發出的、如同嗚咽的聲響。
咯咯……咯咯咯……
那詭異的笑聲,又響起來了。
這一次,不再局限於我的屋子。它飄蕩在死寂的村子上空,時遠時近,忽左忽右,像是在追逐著什麽,又像是在戲耍著什麽。伴隨著笑聲的,還有若有若無的、像是很多細碎腳步跑動的聲音,以及……低低的、滿足的吮吸和咀嚼聲。
我捂住耳朵,但那聲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礙,直接鑽進我的腦髓裏。
這一夜,格外的漫長。
第二天,陽光再次照亮這個瀕死的村落時,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絕望。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又有三戶人家,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死狀與陳老爺子類似,都是在極度的恐懼中窒息而死,臉上凝固著驚駭的表情。而且,他們家裏但凡剩下的一點點能入口的、藏得極其隱秘的糧食或者幹菜,都消失不見了。
謠言像瘟疫一樣在幸存的人們之間秘密流傳。
“是餓死鬼……是後山那些餓死鬼,附在那怪嬰身上,回來找吃的了……”
“它們吃不飽,就要吃人……”
“井裏的血水……是它們在警告我們……”
沒有人再敢公開指責我,但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更深的恐懼和排斥,仿佛我本身就是不祥的化身。我成了村子的邊緣人,一個活著的禁忌。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中煎熬著。井裏的血水沒有褪去,反而顏色越來越深,腥臭氣彌漫不散。村子裏的人口在緩慢而持續地減少,每到夜裏,那詭異的笑聲和細碎的聲音就會出現,第二天必然有人死去。
而那嬰孩,自那天在門口消失後,就再也沒有以實體的形式出現過。但他無處不在。屋角的陰影似乎比以前更濃了,夜晚的空氣也變得更加冰冷。偶爾,我能在黑暗中,感覺到一道冰冷的、屬於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沒有死。甚至,我發現我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米缸角落裏,不知何時,會多出一小撮帶著土腥氣的、不知名的塊莖,或者幾片幹枯的、勉強可以下咽的樹葉。是他在……給我食物?
這個發現讓我不寒而栗。他為什麽要留著我?
直到那天,我因為極度虛弱和內心的煎熬,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地倒在炕上。在意識模糊的邊界,我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不是笑聲,也不是咀嚼聲,而是一種……無數細碎聲音疊加在一起的、模糊的低語,直接響在我的腦海裏。
“……餓……好餓……”
“……冷……地下……好冷……”
“……為什麽不給我們吃的……為什麽要把我們扔掉……”
“……恨……好恨……”
“……陳家……黑心……糧食……”
斷斷續續的詞語,夾雜著無盡的怨毒和饑餓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樣衝刷著我的意識。我看到了模糊的幻象:很多很多瘦小幹癟的、分辨不出麵目的影子,簇擁著那個大頭嬰孩,他像是它們的核心,它們的王。它們貪婪地汲取著……某種東西,從那些死去的村民身上,從那些消失的家犬身上……
我猛地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但高燒卻奇跡般地退了。
那些低語和幻象,是真實的。那嬰孩,果然不是獨自一個。他是……它們的一員,或者說,是它們凝聚出來的某種存在。它們是這些年饑荒中,被遺棄、被餓死的嬰孩的……怨念。
而它們的目標,似乎有著明確的指向。陳家……黑心糧食……
一個被塵封的、可怕的猜測,浮上我的心頭。幾年前,饑荒剛露苗頭時,村正陳老爺子家是村裏囤糧最多的,他曾聯合幾戶人家,抬高糧價,甚至……有傳言說,他曾將一些快要餓死的、試圖偷糧食的外鄉人,偷偷處理掉,扔進了後山亂葬崗……其中,是不是就有一些嬰孩?
難道……
就在我心神劇震之際,門外傳來了踉蹌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哭泣聲。是陳老爺子的兒子,陳滿倉。他臉色慘白,眼窩深陷,手裏捧著一個東西,噗通一聲跪倒在我的屋門外。
“丫頭……不,小姑奶奶……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們陳家吧!”他磕著頭,聲音嘶啞絕望,“我爹已經死了……我婆娘昨晚也沒了……就剩下我和小兒子了……求求你,跟……跟那位說說情,饒我們一命吧!我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他手裏捧著的,是一個小小的、沾滿泥土的銀鎖,上麵依稀刻著一個“陳”字。這銀鎖,我好像在哪見過……是了,幾年前,村裏餓死的一個抱著嬰孩的外鄉女人,那孩子的脖子上,似乎就掛著這麽一個類似的東西……
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我沒有開門,也沒有回應。隻是隔著門板,冷冷地看著他磕頭如搗蒜。恐懼和悔恨,此刻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
那天夜裏,陳家的方向,傳來了陳滿倉最後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以及一個孩子受驚的、短暫的啼哭那哭聲很快也消失了)。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人們發現,陳家父子,也死了。
而也是從那天起,籠罩村子的詭異氛圍,開始逐漸消散。
井裏的血水,在一夜之間褪去,恢複了以往的清澈,雖然依舊不多,但至少能喝了。夜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和低語,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仿佛一場持續了許久的噩夢,終於醒了。
幸存下來的村民,戰戰兢兢地走出家門,看著彼此劫後餘生的、麻木的臉。沒有人說話,一種沉重的、混合著恐懼、羞愧和一絲隱秘的慶幸的情緒,彌漫在空氣中。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我推開屋門,發現門檻內側,放著那個大頭嬰孩曾經包裹著的、肮髒的藍布包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包袱是空的。
隻是在包袱皮的中央,用某種暗紅色的、像是幹涸血跡的東西,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那是一個簡筆畫般的、咧到耳根的笑臉,與那嬰孩最後露出的鬼臉一模一樣。
他看著我了。
他知道我猜到了真相。
這空了的包袱和這最後的笑臉,是他的告別,也是一個永恒的警示。
我默默地將那塊布撿起來,沒有扔掉,而是把它塞進了屋角的破櫃子深處。然後,我拿起一個破瓦罐,走向那口剛剛恢複清澈的井。
打水的時候,我的手還是有些抖。
井水映出我蒼白憔悴的臉,以及頭頂那片依舊灰蒙蒙的天空。
村子,似乎慢慢恢複了一點生氣。有人開始嚐試著去更遠的地方尋找食物,有人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荒蕪的田地。
但有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
後山的亂葬崗,再也沒有人敢靠近。甚至提起那個地方,人們都會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臉上掠過一絲恐懼。
而我,依舊是那個孤女,隻是身上多了一層無形的隔膜。村民們不再排擠我,但也很少與我交談。他們看我的眼神複雜,仿佛我既是不祥的見證,又是某種他們不願承認的、與那個恐怖存在有過最後聯係的紐帶。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撿到那個嬰孩之前,枯燥、艱難,掙紮在生死線上。
隻是,每當夜深人靜,尤其是風聲淒厲的夜晚,我偶爾還是會豎起耳朵,下意識地去傾聽。
窗外,隻有一片虛無的寂靜。
那個大頭怪嬰,連同他所代表的那些饑餓、怨恨與複仇,仿佛從未出現過。
但我知道,他,或者說它們,一直都在。
不在亂葬崗,不在井裏,也不在陰影中。
它們,住進了每一個幸存者的心裏,住進了這個村莊記憶最深處、最不敢觸碰的角落裏。成為了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和一個在饑荒年月裏,關於恐懼、罪孽與救贖的,血腥而詭異的傳說。
本章節完
喜歡【民間故事】合集請大家收藏:()【民間故事】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