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餘姚,晨與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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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姚江的水汽,混著早點攤上蒸騰的白霧,構成了我二十二歲夏天最主要的味道。
畢業一個半月,投出的簡曆大多石沉大海。同學們或北上廣深,或考研考公,像一把被風吹散的種子,各自飄向明確的未來。隻有我,林夕今,還像這江麵上的水葫蘆,在故鄉熟悉的水域裏打著轉,根須找不到沉下去的力量。
母親欲言又止的眼神,父親沉默間多抽的幾口煙,都成了無聲的壓力。於是,每天清晨來這家臨河的“拾光咖啡館”報到,成了我對抗焦慮的儀式。點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占一個靠窗能看到姚江的位置,然後打開筆記本電腦,假裝自己是一個有方向、有計劃的待業青年。
今天,這個儀式被一個陌生人打破了。
我常坐的位置,已經有人。
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穿著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肩線挺括,卻莫名透著一股沉沉的倦意。他麵前放著一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複雜的曲線圖,但他並沒有看,而是偏著頭,靜靜地望著窗外流淌的姚江。
晨光透過古老的窗格,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我莫名覺得,他不是在看風景,而是在……休息。像一頭經曆過長途跋涉的巨獸,終於找到一處可以暫時斂起所有鋒芒與力量的洞穴。
我遲疑了一下,選擇了離他最遠的角落坐下。
咖啡的香氣暫時安撫了焦躁的神經。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與一份線上翻譯的兼職測試題搏鬥。是一段關於古希臘陶器紋樣的英文資料,那些繁複的術語像糾纏的水草。
時間在鍵盤的敲擊和江麵的波光中悄然流逝。
突然,“哐當”一聲脆響!
我驚得抬頭,隻見那個白襯衫男人猛地站起,他的咖啡杯碎在腳邊,深色的液體蜿蜒流淌。他死死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臉色是一種近乎蒼白的冷峻,方才的寧靜蕩然無存,一種無形的、極具壓迫感的氣場以他為中心驟然擴散。
我甚至能看見他放在桌沿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遇到了什麽事?巨大的商業失敗?還是……
沒等我腦補完,隻見他深吸一口氣,那陣外泄的情緒風暴竟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快得像是我的錯覺。他臉上恢複了一種近乎絕對的平靜,隻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斂去的冰冷怒意。
他彎腰,沉默地、幾乎是慢條斯理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咖啡館的服務生趕忙過來幫忙。
我的目光,卻被他屏幕上那張已然占據整個畫麵的曲線圖吸引了。那走勢,像一道驟然墜落的懸崖。
鬼使神差地,我低聲喃喃,用剛剛翻譯資料時學到的詞感歎了一句:
“……真像‘基裏克斯陶杯’上的墜落圖式。”
聲音很輕,幾乎融在空氣裏。
但他收拾碎片的動作,頓住了。
他抬起頭,第一次,將目光準確地投向我。
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睛,像姚江最深處的潭水,表麵平靜,底下卻藏著看不見的漩渦與力量。被他看著,我忽然有些手足無措,仿佛自己無意間闖入了一個不該涉足的領域。
他站起身,沒有理會走過來想道歉的店長,而是徑直走到我的桌旁。
“你剛才說,‘基裏克斯陶杯’?”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我臉頰微熱,點了點頭:“嗯,就是那種古希臘的雙耳飲酒杯,上麵的彩繪常表現……英雄的隕落或命運的轉折。你的那張圖,曲線很像。”
他沉默地看著我,那目光不再是穿透一切的冷厲,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發現某種意外之物的審視。
幾秒後,他嘴角牽起一個極淡、卻真實了許多的弧度。
“謝謝你的比喻。很……”他似乎在斟酌用詞,“……貼切。”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東西,看樣子是準備離開。經過我桌邊時,他再次停下。
“我叫方舟。”他說,然後目光落在我屏幕上那段折磨了我一上午的英文資料,“看來,你不需要我賠你一杯咖啡,或許,更需要一個能安靜討論‘基裏克斯陶杯’的鄰居?”
他遞過來一張素白的名片,上麵隻有一個名字“方舟”,和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
“下次,位置給你留著。”
說完,他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咖啡館。門外,一輛看似普通、線條卻異常流暢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車流,載著他消失在餘姚的晨光裏。
我捏著那張質感特殊的名片,指尖仿佛還殘留著他遞過來時,那短暫一瞬的、微涼的觸感。
窗外,姚江依舊平靜地流淌。
但我隱約覺得,有什麽東西,就在這個平凡的清晨,被打破了。
而我還不知道,打破的,是我按部就班的人生,還是一個……屬於他的,隱形而龐大的世界。
第二節
方舟的名片,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散盡後,湖底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實感。
之後幾天,我依舊去“拾光”,他常坐的那個位置果然空著。店長有一次閑聊般提起:“那位方先生啊,好像是搞投資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人挺客氣。”我點點頭,心裏卻想,他那天的氣勢,可不僅僅是“客氣”。
我沒有撥打那個電話。一種莫名的矜持,或者說,是一種對那個隱形世界的本能警惕,讓我按下了這份衝動。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次偶然的交集,如同平行線短暫的視覺誤差,終將各奔東西。
我把精力重新投回求職的汪洋,同時接了幾個零散的翻譯活兒。其中一個,是幫市博物館新展的圖錄做英文校對,內容涉及良渚玉器。為了幾個生僻的考古學名詞,我泡在博物館的資料室裏,一待就是一下午。
資料室老舊,冷氣開得不足,隻有頭頂的吊扇吱呀作響,攪動著混合了舊書和灰塵的空氣。我被一個“玉琮神人獸麵紋”的釋義卡住,正對著一本厚重的考古報告蹙眉。
“神人獸麵紋,通常解釋為良渚先民溝通天地的媒介,兼具神權與王權的象征。”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常識。
我猛地抬頭。
方舟。
他站在資料室老舊的書架旁,光影將他挺拔的身形切割得半明半暗。依舊是簡單的穿著,但與咖啡館裏的倦意不同,此刻的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沉靜,卻不容忽視。
“你……”我一時語塞。
“我來查點地方誌。”他揚了揚手中一本泛黃的《餘姚風物考》,目光落在我攤開的書頁上,“遇到麻煩了?”
他的出現太過意外,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指著那個詞:“這個‘媒介’的譯法,用‘medium’太泛,‘bridge’又太實,總覺得差了點意思。”
他走近幾步,沒有看電腦屏幕,而是看著我,眼神裏有一種專注的探究:“你認為它是什麽?”
“我覺得……它更像一個‘密碼’。”我被他的目光引導著,說出自己的想法,“不是簡單的橋梁,而是一套複雜的、隻有特定的人才能解讀的,關於信仰、權力和宇宙觀的密碼。”
方舟的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光芒,像夜空中倏忽劃過的流星。
“密碼。”他重複了一遍,唇角似乎有微不可查的上揚,“很好的視角。那麽,或許可以譯為‘a&nbolic cipher&nic&nmunication’?”
我愣了一下,在心裏默念這個短語——用於宇宙溝通的象征密碼。精準,且充滿了神秘感和力量,完美地表達了我那種模糊的感覺。
“對!就是這個感覺!”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解決問題的欣喜。
他看著我,那專注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些許。“看來,你不需要我這個鄰居,也能解開難題。”
這話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調侃,讓我耳根微熱。這才想起問他:“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說了,查資料。”他晃了晃手中的《餘姚風物考》,“有些關於本地河姆渡文化晚期部落遷徙的脈絡,想確認一下。”
一個搞投資的,查河姆渡部落遷徙?這跨界跨得有點離譜。但我沒問出口,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興趣,就像我喜歡埋首在這些故紙堆裏一樣。
“你呢?”他反問,“不是曆史係的,卻對這些這麽精通?”
“我是餘姚人。”我收起電腦,輕聲說,“總覺得,了解這片土地過去發生過什麽,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
這句話說完,我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像是一句無心的回答,又像是對我當下迷茫處境的一種隱秘揭示。
方舟沉默了。他看著我,那目光不再是審視,而像是穿透了此刻,看到了更深遠的東西。
資料室窗外,夕陽的餘暉開始給世界鍍上金邊。吊扇依舊吱呀呀地轉著。
“走吧。”他突然說,“‘拾光’的咖啡雖然一般,但他們的海鹽芝士蛋糕不錯。算是……答謝你上次的‘基裏克斯陶杯’?”
他的邀請來得突兀,卻又自然得像早已約定。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身上充滿了矛盾與謎團的男人。理智在拉響警報,但內心深處,一種強烈的好奇與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推著我點了點頭。
“好。”
走出資料室悶熱的空氣,夕陽的光芒有些刺眼。我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看著他被拉長的影子,心裏模糊地想:
這究竟是另一段平行線交匯的誤差,還是……命運齒輪真正開始咬合的聲音?
第三節
重回“拾光”,氛圍卻與清晨截然不同。夕陽給木質桌椅塗上了蜂蜜般的色澤,空氣中漂浮著慵懶的爵士樂。
我們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隻是這次是麵對麵。那份海鹽芝士蛋糕確實不錯,細膩的鹹甜在舌尖化開,巧妙地緩解了初次正式約會的微妙尷尬。
“所以,”我舀了一小口蛋糕,試圖找一個安全的話題開頭,“河姆渡的部落遷徙,對你的‘投資’有幫助?”
方舟端起麵前的蘇打水,杯壁凝結的水珠映著他修長的手指。他聞言,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像石子入水泛起的微瀾。
“投資的對象是人,而人,都活在自己的曆史裏。了解他們的來處,有時比分析財務報表更能看清未來。”他回答得從容不迫,將那個看似離譜的跨界行為,輕巧地拉回了他的邏輯軌道。
這話無可挑剔,甚至帶著一種超越尋常商人的深刻。但我總覺得,這並非全部答案。
“聽起來很哲學。”我笑了笑,“那你從餘姚的曆史裏,看到了什麽樣的未來?”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已被夕陽染成金紅的姚江。
“我看到了……”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種罕見的、近乎歎息的悠遠,“一種韌性。像江底的卵石,被衝刷了七千年,依舊沉默地待在那裏,構成了河床本身。這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
他的話讓我心頭微動。很少有人會用“韌性”來形容我的家鄉,它太普通,太安靜。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
“看來你的投資眼光很獨特。”我半開玩笑地說。
“或許吧。”他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臉上,那專注的神情讓我有些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那麽你呢?林夕今,你從那些‘密碼’裏,找到了自己該去的方向嗎?”
問題直接得讓我措手不及。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過於犀利的目光,低頭用勺子攪動著蛋糕。
“還沒有。”我老實承認,帶著點自嘲,“可能我解讀得了五千年前的密碼,卻解不開自己人生的方程。”
“人生的方程,未必有唯一解。”他的聲音很平靜,“有時候,最好的答案,是找到一個讓你願意停下來的常數。”
常數?我抬起眼,恰好撞進他的目光裏。那裏麵沒有探究,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桌麵上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沒有顯示來電人,隻有一串看似亂碼的字符。
方舟的目光甚至沒有偏斜,隻是極淡地蹙了下眉,那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他沒有去碰手機,任由那震動自然停止,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幹擾。
可就在那一瞬間,我分明感覺到,周圍空氣的溫度似乎下降了些許。那個在咖啡館裏一閃而過的、冰冷而龐大的氣場,再次無聲地彌漫開來,雖然隻有一瞬,卻足以讓我脊背發涼。
他到底是什麽人?一個普通的投資人,會擁有這樣……令人心悸的定力,和如此神秘的聯係方式嗎?
“抱歉。”他開口,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溫和,將那無形的隔膜打破,“一些瑣事。”
我壓下心頭的驚疑,努力讓語氣保持正常:“沒關係,你……很忙吧。”
“以前是。”他看著我,眼神深邃,“但現在,我覺得坐在這裏解讀‘密碼’,比處理那些事更重要。”
這句話像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了我心頭的疑慮。明知這可能隻是他慣常的社交辭令,但被他用那樣認真的目光注視著,我還是難以抑製地感到一絲慌亂和一絲……被珍視的錯覺。
夕陽終於沉入江麵,窗外的世界亮起萬家燈火。
這次短暫的“蛋糕之約”也到了尾聲。他依舊用那輛低調的車送我回家,在我家巷口停下。
“謝謝你的蛋糕和……答案。”我下車前說道。
“謝謝你的‘密碼’。”他微笑回應。
我站在巷口,看著黑色的轎車無聲滑入夜色。手裏捏著已經快被捂熱的名片,心裏卻比來時更加紛亂。
他身上那種強烈的矛盾感——時而溫和,時而冰冷;看似坦誠,實則迷霧重重——像一塊磁石,散發著危險的吸引力。
我抬頭看了看自家窗口透出的、溫暖的燈光,深吸了一口氣。
常數?
他那樣一個仿佛站在世界經緯交叉點上的人,會是我這個餘姚小城平凡女孩的常數嗎?
這個念頭本身,就荒謬得如同天方夜譚。
可我並不知道,命運的洪流一旦開始奔湧,從不會詢問身處其中的人,是否已經準備好了答案。
第四節
那場“蛋糕之約”後,方舟似乎真的在餘姚“停留”了下來。
他不再神龍見首不見尾,而是成了“拾光”咖啡館早晨八九點鍾的常客,固定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他處理他那些我看不懂的圖表,我投我的簡曆、做我的翻譯,互不打擾。
但總會有一杯溫熱的、合我口味的拿鐵,在我坐下後不久被服務生送上來。
“方先生點的。”
幾次之後,我試圖婉拒,他卻隻是抬眼,輕描淡寫地說:“這裏的咖啡豆,是我一個朋友的莊園直供,不嚐嚐可惜了。”
我無法拒絕這種不帶施舍意味的分享。
我們的交流依舊不多,卻像春雨,潤物細無聲。有時是我請教一個曆史典故的出處,他會直接列出幾本參考書,甚至第二天就能把絕版書的電子掃描件發給我;有時是他看似隨意地問起餘姚某個老街的傳說,我便把從外婆那裏聽來的故事講給他聽。
他聽得很專注,那種專注會讓你覺得,你此刻說的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開始覺得,或許他真的是一個……比較特別、學識淵博的投資人。之前那些冰冷的瞬間和神秘的電話,可能隻是他壓力過大時的反應。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下午。
我剛結束一個令人沮喪的視頻麵試,冒著大雨跑回“拾光”,渾身濕透,心情比天色還灰暗。方舟還在,看到我的狼狽,他立刻起身,遞過來一塊幹燥溫熱的白毛巾。
“擦擦,別感冒了。”他的眉頭微蹙,帶著一種真實的關切。
就在這時,咖啡館裏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哭喊!
我們同時轉頭,隻見角落裏,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因為打翻了果汁,正嚎啕大哭,她的母親手忙腳亂地擦拭,卻怎麽也止不住孩子的哭聲。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憋得通紅,甚至開始有些喘不上氣。
周圍的客人都投去關切的目光,母親急得快要哭出來。
混亂中,我看見方舟的目光鎖定在桌麵上一個裝飾用的、造型奇特的金屬鏤空擺件上。他沒有動,甚至沒有看那個小女孩,隻是極其專注地、靜靜地凝視著那個擺件。
下一秒,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金屬擺件內部,幾顆細小的、原本靜止的滾珠,竟如同被無形的指尖撥動,開始沿著複雜的軌道緩慢、優雅地滾動起來,發出極其輕微而悅耳的“叮咚”聲,像一首微縮的音樂。
這聲音清脆、奇特,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韻律。
小女孩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抽噎著,睜大了淚眼朦朧的眼睛,好奇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最終被那自行滾動的滾珠深深吸引,看得入了神。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和那清泉滴落般的“叮咚”聲。
她母親鬆了口氣,連聲道謝,以為是咖啡館的什麽新設計。
而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我距離方舟最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始至終沒有碰過那個擺件!他的雙手,一直平靜地放在桌麵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剛才的雨水還要冰冷。咖啡館裏溫暖的空氣,變得粘稠而令人窒息。
我猛地轉頭,看向方舟。
他似乎耗去了些許精力,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一分,但眼神依舊平靜。他感受到我的目光,緩緩轉過頭,與我對視。
那眼神裏,沒有被人發現秘密的驚慌,也沒有試圖解釋的意圖。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坦然的沉默。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看見了。
那無聲的眼神交流,像一道驚雷在我們之間炸開。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顧不上周圍人詫異的目光,我抓起自己濕漉漉的背包,語無倫次地說:“我……我想起還有事,先走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幾乎是逃離了“拾光”,衝進了外麵茫茫的雨幕之中。
雨水再次打濕了我的衣服,但這一次,我感到的是一種徹骨的寒冷。
他不是特別。
他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那個金屬擺件,那些自行滾動的滾珠……那是什麽?魔術?超能力?還是……更無法理解的東西?
而他最後那個眼神,分明是在告訴我:“是的,如你所見。而現在,你知道了。”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心髒。我之前所有的猜測、所有的好奇,在這一刻都變成了具體而猙獰的恐慌。
我一路跑回家,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息。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敲打著玻璃,也敲打著我混亂的神經。
手機屏幕亮起,是他發來的信息,隻有簡短的三個字:
“對不起。”
我沒有回複。我隻是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常數?
一個……非人的常數嗎?
世界的根基,在這一刻,搖晃了。
第五節
那一夜,我幾乎未眠。
“對不起”三個字像烙印一樣刻在腦海裏。窗外雨停後,世界陷入一種死寂,反而讓內心的驚濤駭浪更加清晰。我反複回想那個瞬間——滾珠的律動、他蒼白的臉、還有那深不見底的眼神。
他不是人?
不,他的體溫,他遞來毛巾時指尖的觸感,都是真實的。
那他是神?是鬼?是外星來客?
荒謬的猜想一個接一個蹦出來,又被理智(或者說,是殘存的理智)按下去。最大的可能,是某種我所不能理解的……科學?或者,就是世俗意義上所謂的“超能力”?
無論是什麽,都意味著我二十二年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在那一刻被徹底顛覆。我所熟悉的、平凡的、按部就班的世界,原來隻是冰山一角。而方舟,他就站在那龐大、隱形且令人恐懼的冰山之上。
第二天,我把自己關在家裏,沒有去“拾光”。手機關機,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我需要時間,需要空間,來消化這枚炸雷。
母親察覺了我的異常,端來水果,小心翼翼地問:“夕今,是不是找工作壓力太大了?”
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媽,就是有點累。”
我無法向她解釋,我遭遇的不是壓力,而是認知的崩塌。
傍晚時分,我鬼使神差地打開電腦,登錄了那個幾乎快要遺忘的、大學時用來查閱學術資料的頂級數據庫。我抱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僥幸心理,在搜索欄輸入了“方舟”兩個字。
我並沒指望能查到什麽。一個能隱藏如此秘密的人,怎麽會留下網絡痕跡?
然而,結果卻讓我愣住了。
沒有花邊新聞,沒有公司信息。隻有寥寥幾條,深埋在學術期刊數據庫的最底層,需要極高的權限才能瀏覽。
那是幾篇發表於七、八年前,涉及“非典型能源應用”、“宏觀經濟學模型的結構性突破”以及“信息場論的雛形”的論文。作者署名,都是“Fang, Zhou”。論文摘要艱深得如同天書,充滿了數學公式和物理概念,我完全看不懂。
但它們的發表期刊,無一不是各自領域內如雷貫耳的頂刊。
一個二十出頭(根據發表時間推算)的年輕人,在多個截然不同的前沿領域,發表了足以震動學界的論文,然後……便從學術界徹底消失,隱沒於人海,成了一個“投資人”。
這比單純的“超能力者”更讓我感到恐懼。
這意味著,他擁有的,不僅僅是某種神秘的力量,更是足以碾壓眾生的、實打實的智力巔峰。力量或許還能用“天賦異稟”來解釋,但這種橫跨多個硬核學科的、上帝般的智慧,簡直非人。
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發冷。
所以,他投資的不是公司,是……未來?是人類文明的走向?那麽,他接近我,這個餘姚最普通的女孩,又是為了什麽?觀察?實驗?還是……更高維度的、我無法理解的某種計劃?
“叮咚——”
門鈴響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這個時間,會是誰?
我走到貓眼前,屏住呼吸向外看去。
樓道昏暗的光線下,站著的人,是方舟。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風衣,身形挺拔,臉上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眼神卻依舊沉靜。他沒有撐傘,肩頭被傍晚的濕氣洇濕了一片。他就那樣站著,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仿佛知道我正在門後看著他。
我的手心瞬間沁出冷汗。
開,還是不開?
打開這扇門,就意味著我正式踏入了那個光怪陸離、充滿未知的世界。拒絕,或許還能退回我熟悉的、安全的平庸。
可是,那些一起討論曆史密碼的清晨,那杯恰到好處的拿鐵,他聽我講述老街傳說時專注的側臉……這些真實的、帶著溫度的記憶,又該如何安放?
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在我心裏瘋狂地拉扯。
最終,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擰動了門把手。
“哢噠。”
門開了。
樓道裏潮濕微涼的空氣湧了進來,帶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後鬆林般的氣息。
他看著我,目光深邃,裏麵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歉意、坦誠,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夕今。”他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沙啞,“我可以進去,跟你談談嗎?”
第六節
我側身讓他進來。
客廳裏隻開了一盞暖黃的落地燈,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茶幾,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
他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是一個略顯緊繃的姿態。先開口的是他,聲音低沉而清晰:
“我不是外星人,也不是鬼神。我是人類,隻是……比較特殊。”
我沉默著,等待下文。我的心跳聲在安靜的房間裏如同擂鼓。
“你看到的那種能力,我稱之為‘構築與洞察’。”他繼續解釋,用詞精準,像在陳述一個科學事實,“簡單說,我可以有限度地感知、理解並影響物質與信息的底層結構。讓滾珠按特定規律運動,是其中一種最簡單的應用。”
構築與洞察。
感知物質與信息的底層結構。
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帶來的衝擊力比“超能力”三個字更甚。它意味著他眼中的世界,從根基上就與我不同。
“那……那篇關於信息場論的論文,也是……”我的聲音有些幹澀。
他微微頷首:“那是我試圖用現有科學框架,去描述這種能力的一部分原理。很粗糙,但已經是當時我能做到的極限。”
“當時?”我捕捉到了這個詞。
“能力會隨著時間和……使用,緩慢增長。”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就像肌肉,需要鍛煉。”
房間裏再次陷入沉默。他給出的信息太過龐大,我需要時間消化。
“為什麽是我?”我終於問出了這個最核心的問題,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在餘姚,在一個普通的咖啡館,接近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人?”
他抬起頭,暖黃的光線落在他深邃的眼裏,漾開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因為‘熵’。”他說了一個物理學的名詞,見我疑惑,他補充道,“你可以理解為……‘混亂度’。”
“我的世界,充斥著過多的信息、過多的算計、過多的噪音。它們如同高分貝的尖嘯,無時無刻不在衝擊我的感知。”他的聲音裏透出一種深切的疲憊,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白地在我麵前展露脆弱,“靠近你的時候,林夕今,那種尖嘯會停止。”
他看著我,目光坦誠得近乎殘忍:
“你的思維清晰、純粹,像一塊未經雕琢的水晶。你的情緒,你的感知,甚至你的迷茫……都帶著一種穩定的、低熵的秩序。在你身邊,我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怔住了。
我設想過無數種答案——也許他有什麽驚天陰謀,也許我是什麽天賦異稟的救世主,也許隻是一場富人的遊戲。
唯獨沒有想過,原因如此簡單,又如此……私人。
我的平凡,我的普通,竟然成了他渴望的“秩序”?成了他混亂世界裏唯一的避風港?
這比任何華麗的告白,都更具衝擊力。
“所以,”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問,“你接近我,隻是為了……‘降噪’?”
“開始是。”他毫不避諱地承認,“但現在不是。”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仿佛要將自己的意誌直接烙印在我的靈魂上。
“現在,是因為那些‘密碼’,因為你看著姚江時說‘了解過去才知道去向’,因為你在資料室裏專注的側影……更因為,當我意識到可能會失去與你平靜交談的機會時,我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林夕今,我對你而言,是一個巨大的麻煩,一個行走的異常事件。我無法給你普通人的平靜生活,甚至可能將你卷入無法預知的危險。”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任何東西。但我請求你,不要因為恐懼而離開。至少……不要這麽快下定論。”
他說完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緊緊絞在一起的手指。巨大的信息量幾乎撐破我的腦海,恐懼依舊存在,像冰冷的潮水浸泡著我的四肢。
但在這片冰冷的潮水下,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那是理解,對他那份孤獨和疲憊的理解。
是悸動,對他那句“恐慌”和坦誠的悸動。
更是一種……莫名滋生出的勇氣。
我抬起頭,迎上他等待審判的目光。
“我需要時間。”我說,聲音依舊有些發顫,卻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堅定,“我需要時間……重新認識你,認識這個世界。”
“而在我想清楚之前,”我深吸一口氣,“你不能再對我使用任何‘能力’。我們要像……像兩個最普通的人那樣相處。你能做到嗎?”
方舟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瞬間亮起。那緊繃的下頜線條,終於柔和了下來。
“能。”他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仿佛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答案,“我保證。”
他站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隻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門被輕輕帶上。
我依舊坐在原地,感受著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有力地跳動。
重新認識他?
認識這個擁有神祇般力量,卻渴望平凡秩序的男人?
我知道,從我打開門,從他做出承諾的那一刻起,我那條平凡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軌跡,已經徹底偏航,駛向了一片未知而壯闊的深海。
而我,在恐懼的深處,竟然隱隱感到了一絲……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