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規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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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像最普通的人那樣相處。”
    這條由我劃下的界線,成了我們之間一道無形卻堅固的堤壩。方舟以一種令我驚訝的、近乎虔誠的姿態遵守著它。
    他依舊會來“拾光”,但不再有那些恰到好處的拿鐵。我們像兩個拚桌的陌生人,各自占據長桌的一端。他處理他仿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投資”事務,我繼續在求職網站和曆史資料間切換。
    隻是,沉默成了我們之間最主要的狀態。
    這種沉默與之前那種舒適的靜謐不同,它充滿了未被言明的試探與克製。我能感覺到他目光偶爾的停留,沉甸甸的,帶著研究的意味,但每當我抬頭,他又會不著痕跡地移開。
    他在觀察,觀察我這個“低熵體”在沒有他特殊關照的情況下,如何運轉。
    這讓我感到一絲莫名的惱火。我故意把鍵盤敲得略響,故意在接到一個麵試通知電話時,用他能聽到的音量確認時間和地點。
    “恭喜。”在我掛斷電話後,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謝謝。”我有些生硬地回應,“隻是一家小公司的文員。”
    “一切都有開始。”他回了一句無比正確且平凡的客套話。
    看,他正在努力扮演“普通人”,甚至模仿著普通人的對話。但這模仿因為過於刻意,反而顯得笨拙而疏遠。那個在資料室裏一語道破“宇宙密碼”的方舟,此刻被套上了一個名為“尋常”的枷鎖。
    我忽然覺得有些無趣,甚至……有一點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失落。
    轉機發生在一個周末。市博物館的良渚文化特展正式開幕,我作為前期參與過部分資料翻譯的“編外人員”,受邀前去參觀。
    人很多,熙熙攘攘。我擠在人群裏,看著玻璃展櫃裏那些浸潤著千年時光的玉琮、玉璧,試圖找回在資料室時那份寧靜的心境。
    “這件玉琮上的神人獸麵紋,與我們之前討論的‘密碼’有關。”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我心頭一跳,猛地轉頭。方舟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他今天穿得更休閑了些,少了些許商界的淩厲,融在參觀的人流裏,除了過分出色的相貌,看起來……竟真的有幾分像個普通的文史愛好者。
    “你怎麽在這裏?”我下意識地問。
    “博物館是公共空間。”他答得理所當然,目光卻落在眼前的玉琮上,仿佛隻是偶然遇到,隨口討論,“你看它的線條,比早期更為流暢、抽象,這意味著‘密碼’的編碼係統在進化,變得更複雜,也更……優雅。”
    他用的依然是那些非常規的詞匯,但在此情此景下,卻奇異地貼合。
    我被他的話吸引,暫時忘記了我們之間別扭的規則,順著他的思路看過去:“所以,它承載的信息量更大了?關於權力,關於祭祀,關於他們理解的天地……”
    “或許,還有關於如何維係一個龐大部落聯盟的‘統治程序’。”他補充道,語氣裏帶著學術探討般的嚴謹。
    我們隔著玻璃展櫃,就一件五千年前的玉器,低聲交談起來。他引經據典,思維縝密,我則從曆史演變和人文視角補充。沒有能力的展示,隻有知識與思想的碰撞。
    那一刻,規則似乎暫時失效了。我們不再是隱形首富和迷茫畢業生,隻是兩個被古老文明吸引的討論者。
    “你……”在一段討論間隙,我忍不住看向他,“是為了這個展來的?”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從玉琮上移開,落回我臉上,坦誠得讓人無處可躲:
    “不是。我知道你今天會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違反了“規則”嗎?沒有。他沒有動用任何“能力”來探知我的行程,他可能隻是……記住了我前幾天隨口提過的安排。他用的是最“普通”的方式。
    但這句“我知道你今天會來”,比任何超自然的能力,都更具穿透力。
    就在這時,一個掛著工作證的中年男人快步走過來,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小林!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是博物館負責此次展覽的王主任。
    他隨即看到我身邊的方舟,愣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驚豔和探究:“這位是……”
    “他是……”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介紹。朋友?似乎還沒到那一步。熟人?又顯得太過生分。
    “方舟。”方舟自然地接過話,向王主任伸出手,姿態從容不迫,帶著一種慣常的、居於上位者的沉穩氣度,盡管他已盡力收斂,但那份底蘊依舊在不經意間流露,“夕今的朋友,對良渚文化很感興趣。”
    王主任被他這份氣場所懾,幾乎是下意識地雙手握住他的手,連聲道:“您好您好!方先生一看就是學識淵博的人!”
    我看著這一幕,心裏五味雜陳。他無需動用能力,他本身的存在,就已經打破了“普通”的範疇。
    參觀結束後,我們並肩走出博物館。傍晚的風帶著一絲涼意。
    “謝謝。”我低聲說。
    “謝什麽?”
    “謝謝你……用普通人的方式,來討論‘密碼’。”
    他停下腳步,轉身麵對我,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林夕今,”他看著我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遵守你的規則,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但請允許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普通’的方式,繼續靠近你。”
    “這種方式,可能會很笨拙。”他補充道,嘴角牽起一個微小的、帶著些許自嘲的弧度。
    那一刻,築在我心中的那道堤壩,仿佛被一道溫暖的浪潮,溫柔地衝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原來,神明走下神壇,學習做一個凡人,竟是這樣一件……動人心魄的事。
    第二節
    方舟所謂的“笨拙的方式”,很快讓我有了更具體的體會。
    他開始出現在我生活的其他角落,用一種近乎“偶遇”的邏輯。在我常去的圖書館,他會恰好坐在我對麵的位置;在我麵試失敗後心情低落,沿著姚江漫無目的行走時,會“碰巧”在某個長椅邊遇見他。
    他沒有試圖安慰,隻是遞過來一瓶水,然後並肩走上一段,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比如江對岸那棟樓的建築風格,或者最近讀到的某本關於宋代市井生活的書。
    他嚴格恪守著不用能力的承諾,這使得他的“偶遇”需要動用大量世俗的資源——人力、信息網、以及最寶貴的,時間。我逐漸意識到,對他而言,像個普通人一樣追求一個女孩,或許是比處理上億資金流動更耗費心力的難題。
    這種認知,奇異地安撫了我內心殘存的恐懼。當一個擁有神祇力量的人,選擇用最凡人的方式、付出巨大成本來靠近你時,那份誠意,沉重得讓人無法忽視。
    然而,現實世界的引力,並不會因為某個人的不凡而消失。
    我接到了一家本地文化公司的終麵通知,職位是策劃助理,與我專業相關,是我目前最有希望抓住的機會。麵試前一晚,我有些緊張,在“拾光”整理資料到很晚。
    方舟也在。他這幾天似乎格外忙碌,視頻會議一個接一個,盡管壓低了聲音,但我能捕捉到諸如“做空”、“對衝”、“惡意收購”之類的碎片化詞語,每一個詞都散發著與我所在世界截然不同的、冰冷而殘酷的氣息。
    我們各自占據著世界的兩極。
    他結束最後一個會議,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一絲真實的疲憊,走到我桌邊。
    “明天麵試?”他問,目光落在我攤開的、寫滿筆記的本子上。
    “嗯。”我點點頭,下意識地合上本子,像護住自己微不足道的城池。
    “需要我……”他頓了頓,顯然在謹慎地挑選措辭,避免觸犯規則,“……提供一些建議嗎?關於商業策劃案的邏輯構建。”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隻要我點頭,他或許能用幾句話就點透我苦思冥想數日的關鍵,讓這份策劃案脫胎換骨。但這違背了我定下的規則,更違背了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初衷。
    “不用了,謝謝。我想自己試試。”
    他看著我,沒有堅持,隻是淡淡地說:“好。”
    第二天麵試,過程比我想象的順利。我對答如流,準備的策劃案也得到了麵試官的微微頷首。走出公司大樓時,初夏的陽光明媚,我心情雀躍,幾乎要以為幸運女神終於眷顧。
    然而,下午我就接到了拒信。措辭禮貌而官方,意思是崗位要求與我的經驗略有出入。
    失望像冰水一樣澆下。我坐在電腦前,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手機響起,是方舟。
    “怎麽樣?”他問,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沒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林夕今,”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冰冷的銳利,“你想知道真實原因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麽真實原因?”
    “那家公司的控股方,與我正在交鋒的一個對手有關。他們查到了你與我的……關聯。”他的話語簡潔,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溫情脈脈的現實表皮,露出底下猙獰的利益鏈條,“你的能力沒有問題,是你的‘&nity&ne’(與我的接近)成了你的原罪。”
    &nity&ne.
    原來,在我為一份月薪幾千的工作奮力拚搏時,我所處的賽道,早已被另一個維度的戰爭所波及。我的努力,我的準備,在更高層級的力量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擊。
    規則?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們遵守不用能力的規則,就能維持平等的假象。可事實上,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規則”。哪怕他什麽都不做,僅僅是站在我身邊,投下的影子就足以改變我周遭的生態。
    一種無力的憤怒,夾雜著巨大的委屈,瞬間淹沒了我。
    “所以,”我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抖,“我連靠自己在餘姚找一份普通工作的資格,都沒有了,是嗎?”
    “不是這樣。”他立刻否認,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這隻是……”
    “這隻是你世界的常態,對嗎?”我打斷他,感覺眼眶有些發熱,“方舟,這就是你無法給我的‘普通人的平靜生活’,是嗎?”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這沉默,等於承認。
    我掛了電話。
    窗外華燈初上,餘姚的夜景溫柔而平靜。可我知道,在這平靜之下,有著我無法看見的暗流,它們因方舟而起,也終將裹挾著我,去向未知的方向。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愛上(或者說,即將愛上)一個這樣的人,意味著什麽。
    它不是浪漫的傳奇,而是……一場生存模式的徹底重構。
    而我,還沒有準備好。
    第三節
    掛斷電話後,世界陷入一種粘稠的寂靜。委屈和憤怒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冰冷而堅硬的現實灘塗。
    我沒有哭,隻是覺得異常疲憊。那種疲憊不是來自一次麵試失敗,而是源於一種認知——我二十二年賴以生存的規則,在更高的維度裏,原來隻是一張可以被隨意戳破的紙。
    幾分鍾後,門鈴響了。
    我沒有動。我知道是誰。
    門鈴固執地響了三遍,然後停了下來。窗外傳來汽車引擎低沉啟動的聲音,但它沒有駛遠,隻是停在了巷口。
    他在用他的方式等待。
    我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那輛黑色的車靜靜停在老槐樹的陰影下,像一頭收斂了所有爪牙的困獸。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一點猩紅的光點在夜色中明滅。
    他在抽煙。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抽煙。那個永遠冷靜、永遠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似乎也需要借助外物來平複某些情緒。這個發現,奇異地讓我心中的塊壘鬆動了一絲。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著這個世界的不可承受之重。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更久。我深吸一口氣,走到玄關,打開了門。
    幾乎在我開門的同時,對麵車的車門也打開了。他掐滅了煙,快步走來,站定在我麵前。夜色中,他的輪廓有些模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裏麵翻湧著歉疚、焦灼,以及一種下定某種決心的堅毅。
    “我不會道歉。”他開口,聲音因煙熏而帶著一絲沙啞,“因為道歉毫無意義,也無法改變既定事實。”
    我沉默地看著他。
    “但我需要讓你明白,”他向前一步,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讓我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你所遭遇的,不是‘麻煩’,而是我世界的一部分。以前,我選擇將它隔絕在外,但現在,它找上了你。”
    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直視我的靈魂。
    “林夕今,你有兩個選擇。”
    “第一,我立刻離開餘姚,切斷所有與你以及你家人的明麵和潛在聯係。我的對手將失去目標,你會回歸你原本的、絕對安全也絕對平凡的生活軌道。我以我的全部起誓,不會再有任何力量打擾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離開?回歸平凡?
    “第二,”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力量,“你留下來,我留下來。但這意味著,你將正式踏入我的世界。你會看到更多的‘不規則’,麵對更複雜的局麵,包括剛才那種……基於世俗規則的打壓。”
    “而我能承諾的是,”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無論你選擇哪條路,我都尊重。如果你選擇第二條,我會盡我所能,教你認識這個世界的真實規則,不是為了讓你依賴我,而是為了讓你……在任何世界裏,都能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和自由選擇的底氣。”
    夜風吹過巷子,帶來遠處模糊的市聲。
    他給了我選擇。一個是用他的徹底消失,換取我安全的平庸。另一個,是留在他身邊,擁抱一個充滿危險與未知,但同時也能獲得真正力量與自由的全新世界。
    安全,還是自由?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沒有逼迫,隻有坦然的等待,和一種將選擇權完全交付於我手中的鄭重。
    我想起麵試官禮貌而疏離的眼神,想起那些石沉大海的簡曆,想起自己在這個按部就班的世界裏感受到的無力與迷茫。
    平凡的平靜,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還是說,我隻是習慣了那種平靜,並誤以為那就是全部?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混合著對未知的渴望,在我胸腔裏升騰而起。
    我抬起頭,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我討厭無能為力的感覺。”我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無比,“無論是麵對一份工作,還是……麵對你帶來的世界。”
    方舟的瞳孔微微收縮。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我選第二條。”
    那一瞬間,仿佛有萬千星辰在他眼中驟然點亮,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視。他臉上那種緊繃的、等待審判的神情終於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以及更深沉的專注。
    “好。”他隻回了一個字,卻仿佛承載了千言萬語。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之間的關係將徹底改變。我不再是他需要小心嗬護的“低熵體”,而是即將與他共同麵對風浪的……同行者。
    “那麽,第一課,”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從明天開始。我帶你去看看,‘投資’到底是什麽。”
    夜色溫柔,巷口的老槐樹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知道,我親手關上了那扇通往平庸生活的門。
    而門外的廣闊天地,正電閃雷鳴,也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