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灶台前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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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淩霜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將山間清晨的凜冽寒氣關在屋外。一股混合著草藥苦澀和屋內潮氣的熟悉味道撲麵而來,取代了戶外清冽的空氣。
“姐,你回來啦!” 一個清脆卻帶著些許睡意的聲音從裏屋傳來,接著,十歲的妹妹淩雪揉著眼睛走了出來,身上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但洗得發白的舊衣裳。她看到淩霜背上沉甸甸的竹簍,臉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今天采到好多呀!”
“嗯。”淩霜應了一聲,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小心翼翼地將背簍卸在牆角,最寶貝的貝母被她用幾片寬大的樹葉仔細包著,放在最上麵。“媽醒了嗎?”她壓低聲音問。
淩雪搖搖頭,小臉上掠過一絲憂色:“後半夜咳得厲害,天快亮時才睡著。”
淩霜的心微微一沉。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用舊布簾隔開的裏間門口,輕輕掀開一條縫。昏暗的光線下,母親薑氏側臥在鋪著破舊草席的木板床上,身形在單薄的被褥下顯得異常瘦小。那壓抑的、仿佛永遠也咳不幹淨的喘息聲,即使在睡夢中也未曾停歇,像一根細細的鋼絲,緊緊纏繞著淩霜的心髒。
她默默放下布簾,轉身回到外間。這個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大間土坯房,用簡陋的家具和布簾勉強分隔出睡覺和活動的地方。牆壁被經年的炊煙熏得發黑,但收拾得異常整潔,顯示出主人即使在困頓中也不曾放棄的體麵。
“淩宇呢?”淩霜一邊問,一邊走到角落那個用土坯壘砌的灶台前。
“還睡著呢,跟個小豬似的。”淩雪撇撇嘴,但還是熟練地拿起一個豁口的瓦盆,準備去屋外水缸舀水。
淩霜不再說話,開始生火。幹燥的鬆針和細柴在灶膛裏發出劈啪的輕響,橘紅色的火苗躥起,驅散了屋內的陰冷和昏暗,也映亮了她沾著泥土和倦意的年輕臉龐。火光跳躍著,將她專注的神情勾勒得忽明忽暗。
她先拿出那幾株貝母,仔細地清洗幹淨,然後找出那個熬了無數遍草藥、內壁已經發黑的陶製藥罐。加水,放入貝母,蓋上蓋子,將藥罐坐在灶膛邊特意留出的、火力溫和的位置上慢慢煨著。很快,一股熟悉的、帶著清苦氣息的藥味便開始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開來。
接著,她開始準備一家人的早飯。米缸快要見底了,她用小瓢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糙米,摻上大半鍋水,又利落地洗了幾個從自家屋後小菜園裏摘來的、蔫蔫的小紅薯,一起放進鍋裏熬粥。這就是他們一天中最主要的口糧。
“姐,我來燒火吧。”淩雪舀水回來,湊到灶前,伸出手在火邊烤著。深秋的早晨,屋裏屋外一樣冷。
“嗯,看著點藥罐,別熬幹了。”淩霜把燒火棍遞給妹妹,自己則開始清洗那幾簇野山菌。這是今天難得的“葷腥”。
“姐,今天能多放點米嗎?我肚子好餓。”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七歲的小弟淩宇光著腳丫,揉著眼睛從裏屋走出來,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哥哥穿剩下的舊汗衫,冷得微微發抖。
淩霜心裏一酸,臉上卻露出溫和的笑容,走過去拿起他那件也是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給他披上:“小宇乖,再忍忍。等姐姐期中考試拿了第一,就有獎學金了,到時候給你買肉包子吃,好不好?”她說著,手腳麻利地把洗好的山菌切成小片,準備等粥快好時放進去,借點鮮味。
“真的嗎?”淩宇的眼睛立刻亮了,咽了咽口水。
“當然真的,姐什麽時候騙過你。”淩霜摸摸他的頭,心裏卻計算著那點獎學金要用來買米、買鹽、給母親抓藥,還能剩下多少。肉包子,或許隻是一個遙遠的念想。
“霜丫……是霜丫回來了嗎?”裏屋傳來母親虛弱而沙啞的呼喚,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
“媽,我回來了!”淩霜趕緊應著,端起一碗剛晾得溫熱的開水,快步走進裏屋。“媽,您喝點水。”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母親瘦骨嶙峋的身子,將碗沿湊到母親幹裂的唇邊。
薑氏就著女兒的手喝了兩口水,喘息稍微平複了一些。她渾濁的眼睛看著淩霜,充滿了愧疚和擔憂:“又……又一大早上山了?天這麽冷,你穿這點……咳咳咳……”話沒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淩霜輕輕拍著母親的背,心裏像堵了一團棉花,悶得難受。“我沒事,媽,我身體好著呢。今天采到貝母了,一會兒藥熬好了您喝下,能舒服點。”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
薑氏抓住女兒冰涼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勞作和接觸草藥,已經有些粗糙。“苦了你了,孩子……是媽沒用,拖累你們了……”眼淚從她深陷的眼窩裏滑落。
“媽,您別這麽說。”淩霜打斷母親的話,語氣堅定,“我們是一家人,什麽拖累不拖累的。您好好的,我們才有奔頭。大哥在外麵也好著呢,您放心。”
提到大兒子淩風,薑氏的眼神更加黯淡。那個才剛成年的孩子,為了這個家,遠走他鄉,在工地上賣苦力……她閉上眼,淚水止不住地流。
伺候母親喝完水,重新躺下,淩霜回到外間。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米香和紅薯的甜香混合著藥味,形成一種奇特而又心酸的氣息。她把切好的山菌片放進鍋裏,又撒了一小撮鹽。這就是他們的早餐,或許也是午餐。
“開飯了。”淩霜盛了三碗粥,碗裏的米粒稀稀拉拉,紅薯和菌片是主要的內容。她和淩雪、淩宇圍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旁。
“姐,你先吃。”淩雪把最多菌片的那碗推到淩霜麵前。
“我吃過了,在山裏吃了野果子,不餓。”淩霜撒謊道,把碗推回去,“你和淩宇正在長身體,多吃點。”她拿起一個最小的紅薯,慢慢地剝著皮。腹中的饑餓感是真實的,但看著弟妹蠟黃的小臉,她覺得自己能忍。
“姐不吃,我也不吃。”淩雪倔強地把碗放下。淩宇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也學著樣子放下了勺子。
淩霜看著懂事的弟妹,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她深吸一口氣,把湧到眼眶的濕熱逼回去,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都吃!吃完趕緊上學去!淩雪,看著淩宇把作業寫完。”
她強行把粥碗分好,自己最終隻喝了小半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吃完飯,她催促著淩雪和淩宇背上那個用各種舊布拚湊成的書包去村小上學。看著他們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淩霜才轉身回到灶台前。
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濃黑的汁液散發著苦澀的氣味。她把藥汁潷出來,晾在一邊。然後,開始收拾碗筷,打掃屋子。每一個動作都熟練而麻利,仿佛已經重複了千百遍。
灶膛裏的火漸漸熄滅了,隻剩下暗紅的炭火,散發著餘溫。淩霜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看著那跳躍的、即將熄滅的火星,怔怔地出神。
屋裏安靜下來,隻有裏間母親壓抑的咳嗽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雞鳴犬吠。十六歲的肩膀,本該洋溢著青春的無憂,此刻卻像壓著千斤重擔。母親的藥費、弟妹的學費、家裏的開銷、還有自己那遙不可及的學業夢想……每一樁每一件,都像大山一樣橫亙在眼前。
她想起剛才淩宇喊著餓的樣子,想起母親愧疚的眼淚,想起大哥在工地上揮汗如雨寄回的那點微薄薪水,想起自己挑燈夜讀時眼前的昏花……
一種混合著無力、委屈和強烈不甘的情緒,像潮水般湧上心頭。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嘴裏嚐到一絲淡淡的腥甜。
不,不能這樣下去!
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目光再次投向那跳躍的灶火,那微弱卻頑強的火光,仿佛在她漆黑的瞳仁裏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
知識改變命運。母親的話,老師的話,像烙印一樣刻在她心裏。她想起今天在山上看到的那個城裏來的青年,他那與這裏格格不入的頹唐,更讓她清晰地意識到,困住她的,不僅僅是這座雞鳴嶺,更是貧窮和無知。
她要改變!一定要改變!
不是為了自己享受榮華富貴,而是為了讓母親能安心養病,不再為藥費發愁;為了讓淩雪、淩宇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吃飽穿暖,安心讀書;為了讓大哥不用再遠走他鄉,賣命換錢;為了告慰早逝的父親……
這個信念,像一顆被深埋於凍土下的種子,在生活的重壓和親情的滋養下,此刻破土而出,變得無比堅定。
淩霜站起身,走到水缸邊,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臉。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激靈,也讓她更加清醒。她看著水盆中自己那張猶帶稚氣卻寫滿堅毅的臉,在心裏一字一句地、無比清晰地對自己說:
“薑淩霜,記住今天,記住此刻的艱難。你要讀書,要讀出息!你要走出這大山,要改變這個家的命運!無論多難,你都要扛下去!”
灶膛裏,最後一顆火星閃爍了一下,終於徹底熄滅,化作一縷青煙。但少女眼中那兩簇火焰,卻熊熊燃燒起來,照亮了她前方漫長而艱難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