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學校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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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寄回的血汗錢和殷切的家書,像一塊沉重的磐石壓在薑淩霜心上,也像一盞風中的孤燈,更加清晰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份混合著感動與酸楚的情緒,在她胸腔裏激蕩,最終全部化作了近乎執拗的狠勁。
    白天,她依舊是那個忙碌的“當家人”。伺候母親湯藥,操持家務,督促弟妹學業,還要見縫插針地上山采藥、打理屋後那小塊菜地。隻有在夜幕徹底籠罩薑家坳,淩雪和淩宇都睡下,母親的咳嗽聲也暫時平息後,她才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這時間,她全部獻給了書本。
    學校坐落在村子東頭,是幾間比薑家土坯房好不了多少的舊瓦房。白天,這裏是村裏娃娃們啟蒙識字的喧鬧場所;夜晚,則常常隻剩下薑淩霜和守校的老教師,陳老先生。
    陳老先生是村裏少有的“文化人”,年輕時在外麵教過書,年紀大了才葉落歸根,守著這所破舊的學校,拿著微薄的津貼,卻把心血都傾注在這些山裏的孩子身上。他尤其看重淩霜,這個女孩眼裏的光和對知識的渴望,是他在這貧瘠山村裏看到的稀有珍寶。
    這天晚上,淩霜安頓好家裏,揣著課本和作業,又悄悄來到了學校。其中一間教室的窗戶,果然還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她輕輕推開門,一股混合著舊書本、粉筆灰和潮氣的味道撲麵而來。
    陳老先生正就著一盞用墨水瓶改成的、燈芯如豆的煤油燈,批改著白天學生的作業。昏黃的燈光將他花白的頭發和清瘦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牆上,放得很大。聽到推門聲,他抬起頭,厚厚的眼鏡片後露出溫和的笑意:“淩霜來啦。”
    “陳老師。”淩霜低聲喚道,熟門熟路地走到離講台最近、也是唯一一張比較完整的課桌前坐下。這張桌子,幾乎成了她的專屬。她拿出書本,又掏出半根小心翼翼保存的白蠟燭,用火柴點燃,滴下蠟油固定在桌角。燭光跳躍,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課本上的字跡,也給她清瘦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暖色。
    教室裏安靜極了,隻能聽到蠟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陳老師批改作業時筆尖劃過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山風。
    淩霜深吸一口氣,攤開數學課本。那些複雜的公式和應用題,對她而言,不是枯燥的符號,而是通往山外世界的階梯,是改變命運的可能。她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完全沉浸在了知識的海洋裏,暫時忘卻了生活的沉重與疲憊。
    然而,身體的疲憊是真實的。白天的勞累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她的眼皮開始發沉,腦袋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終於,在一次猛然的點頭後,她驚醒過來,懊惱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強迫自己清醒。
    “累了就歇會兒,別硬撐。”陳老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將一杯溫熱的白開水放在她桌角。水裏飄著幾根他自個兒曬的野菊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謝謝老師,我不累。”淩霜搖搖頭,捧起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驅散了些許寒意和困倦。
    陳老先生看著她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超越年齡的堅毅,輕輕歎了口氣。他在這個村子待了大半輩子,見過太多像淩霜一樣聰明好學的孩子,最終都被貧困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重複著父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淩霜的不同在於,她那股不認命、要把鐵杵磨成針的狠勁。
    “你大哥……又寄信回來了?”陳老先生在她前排的座位坐下,溫和地問。
    淩霜點點頭,簡單說了信的內容和寄回的錢,但沒有提自己內心的酸楚和壓力。
    陳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這重重山巒。“淩霜啊,”他的聲音低沉而滄桑,“你知道,為什麽我總跟你們說,要讀書,要拚命讀嗎?”
    淩霜抬起頭,看著老師被歲月刻滿皺紋的臉。
    “因為對咱們山裏的娃來說,”陳老先生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燭光在他鏡片上反射出兩點亮光,“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淩霜喃喃重複著這幾個字。
    “是啊,唯一的出路。”陳老先生的語氣加重,“你看這大山,它養活了咱們祖祖輩輩,也困住了咱們祖祖輩輩。不讀書,不長見識,你就隻能像地裏的莊稼,一輩子被拴在這幾分薄田上,看天吃飯。你有力氣,能像你大哥那樣,出去賣苦力,可那終究是吃青春飯,是拿命換錢,而且換不來尊嚴,換不來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
    他的話,像錘子一樣敲在淩霜心上。她想起大哥信裏那句“沒什麽文化,隻能出點傻力氣”,心裏一陣刺痛。
    “但書讀進去了,就長在你腦子裏,成了你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血肉。”陳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頭,“它讓你明事理,開眼界,讓你知道山外頭有多大,人生有多少種活法。它給你本事,讓你將來不是隻能等著別人給你發工錢,而是能靠自己的一身本事,堂堂正正地站著,甚至……去幫助你想幫助的人,改變你想改變的現狀。”
    他的目光落在淩霜那半根迅速消融的蠟燭上,意味深長地說:“你看這燭光,雖然弱,但隻要它亮著,就能驅散它周圍一小片的黑暗。知識就是這燭光。你現在刻苦讀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道題,都是在為你自己,也為你的家,點亮一盞燈。這盞燈或許現在隻能照亮你眼前的課本,但總有一天,它能照亮你走出大山的路,甚至……回來照亮這片生你養你的土地。”
    “照亮……回家的路?”淩霜有些不解。她拚命讀書,不就是為了離開這貧苦的大山嗎?
    陳老先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走出去,是為了更好地回來。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忘了根的人。當然,這是後話了。眼下,你什麽都別想,就想著這一條——把書讀出來!這是你和你全家,最大的希望。”
    老人的話語,樸實無華,卻蘊含著深刻的力量。它像一股暖流,注入淩霜的心田,將她因大哥來信而產生的壓力,轉化為了更加清晰和堅定的動力。
    “我明白了,老師。”淩霜重重地點頭,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而堅定,“我會的。”
    她重新埋下頭,更加專注地投入到書本中。燭光搖曳,將少女刻苦攻讀的身影投在牆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個即將展翅的輪廓。
    陳老先生看著眼前這個在困苦中倔強生長的女孩,眼中充滿了欣慰和期望。他知道,這簇微弱的燭光,或許真的能成燎原之勢。
    夜深了,蠟燭即將燃盡。淩霜收拾好書本,向陳老先生道別,踏著清冷的月色回家。身後的學校,那點燭光熄滅了,但另一盞更明亮的心燈,已在少女心中,被悄然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