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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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卷起的塵土終於緩緩落定,站台上那個清瘦孤直的身影,也徹底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徐瀚飛在原地又站了許久,直到那轟鳴聲完全被風聲和遠處的鳥鳴取代,才緩緩轉過身,踏上了回薑家坳那條漫長而寂寥的土路。肩頭驟然失去的行李重量,讓他覺得腳步有些虛浮,心裏也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塊。
    陽光明晃晃地照著,他卻覺得周身有些發冷。那種陌生的、尖銳的酸澀感,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衝擊著他習慣性冰封的心防。這就是思念的滋味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嚐到。
    而顛簸的汽車上,淩霜靠在窗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熟悉的田野、山巒漸漸被陌生的景色取代。她懷裏緊緊抱著那個還帶著餘溫的舊報紙包,裏麵烤紅薯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飄出來,混合著車廂裏嗆人的汽油味。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強忍的淚水就會決堤。隻是怔怔地看著窗外,眼前卻不斷浮現出徐瀚飛最後那雙深不見底、盛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還有他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攥著,又酸又脹。離別的實感,此刻才真真切切地降臨。
    一路無話。當長途汽車喘著粗氣駛入省城東站時,喧囂的人聲、車流聲瞬間將淩霜包裹。高樓大廈、穿著各異的人群,與她剛剛離開的寧靜山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提著行李,隨著人流走下汽車,站在熙熙攘攘的車站廣場上,有一瞬間的恍惚。夏日的省城,空氣悶熱而潮濕,與薑家坳清涼的山風截然不同。
    回到熟悉的大學校園,梧桐樹葉已開始泛黃,灑下斑駁的光影。同學們陸續返校,宿舍裏重新充滿了歡聲笑語。大家興奮地交流著假期的見聞,分享著從家鄉帶來的特產。淩霜微笑著應對,將帶來的山貨分給大家,聽著她們談論城市的新聞、電影、新式的連衣裙,她卻感覺自己像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心,似乎有一大部分還留在那個遠方的、寧靜的山村裏,留在了那個沉默寡言的人身邊。
    傍晚,她獨自一人坐在窗明幾淨的圖書館裏,麵前攤開的是嶄新的課本。墨香陣陣,周圍是沙沙的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環境安靜而優越,是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學習聖地。可她的目光卻不時地飄向窗外,落在天邊那抹絢麗的晚霞上。薑家坳,此刻也該是日落時分了吧?他收工了嗎?是一個人回到那間小屋,對著煤油燈發呆,還是……會在月色下,走到那個他們曾經長談的山坡?
    一種強烈的、想要傾訴的欲望,在她心中湧動。她想知道他的近況,想告訴他這裏的一切,也想……讓他知道,她並沒有忘記那個夏天,沒有忘記那個月光下的約定。
    幾天後,一個安靜的午後,淩霜終於在自己的書桌前坐定。窗外,梧桐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桌麵上投下晃動光斑。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徐瀚飛送的、紙張粗糙卻厚實的信紙,擰開鋼筆的筆帽,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
    筆尖落在紙上,她猶豫了一下,寫下:“徐瀚飛同誌:見信好。”
    這個稱呼,讓她想起他收到書時那一瞬的震動。她希望這個稱呼,能傳遞她的尊重與平等相待。
    她開始寫,筆尖流暢地滑動。她描述重返校園的感受,提到熟悉的圖書館和熱情的師長,也提到與山村生活迥異的城市節奏帶來的些微不適。她寫宿舍姐妹的趣事,寫新開的課程,寫教授在課堂上提到的、可能對農村發展有啟發的觀點。她的筆觸生動而細致,仿佛要將他拉入這個他曾經熟悉、如今卻已遙遠的世界。
    “前幾天路過教學樓旁的花園,聞到一陣桂花香,很濃鬱,”她寫道,筆尖停頓了一下,眼前浮現出薑家坳後山那幾株野桂,“忽然就覺得,這香氣很像咱們薑家坳後山上的野桂花,隻是這裏的似乎更甜膩些,少了山裏的那股清冽勁兒。不知道咱們後山的桂花開了沒有?想來應該也快了吧。”
    寫到這裏,一股混合著思念和淡淡鄉愁的情緒湧上心頭。她放下筆,望向窗外,仿佛能透過重重高樓,看到那片蒼翠的山巒。過了一會兒,她重新拿起筆,語氣變得輕快了些,分享了一些學業上的小挑戰和對未來的模糊想法,最後,她認真地寫下詢問:
    “你近來一切都好嗎?秋收忙不忙?身體怎麽樣?夜裏涼了,記得添衣。上次給你的書,閑暇時翻翻便好,別累著眼睛。”
    信的末尾,她斟酌再三,添上一句:“望保重身體,勿念。盼複信。”
    寫下“盼複信”三個字時,她的臉頰微微發熱。她仔細地將信紙折好,裝入信封,用膠水仔細封好口,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下“薑家坳生產隊轉徐瀚飛同誌收”。然後,她將信封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透過紙張,感受到遠方那顆心的跳動。
    第二天,她特意繞路去了校門口那個綠色的郵筒,鄭重地將信投了進去。聽著那一聲輕微的“啪嗒”落箱聲,她的心也跟著輕輕一顫。期待、忐忑、還有一絲羞澀,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這封信,像一隻潔白的鴿子,承載著她複雜的心事和夏日的餘溫,振翅飛向了遠方那個她牽掛的地方。她開始在心裏默默計算著信件往返所需的時間,一種嶄新的、充滿期盼的等待,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