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暗室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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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家峻前腳剛離開會議室,解寶華後腳就進了市委秘書長辦公室,反鎖了門。
    “他比我們想的難纏。”解寶華壓低聲音對著電話那頭說。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解迎賓冰冷的聲音:“安置房那塊地,必須拿下。”
    “但他已經盯上了……”
    “那就讓他知難而退。”解迎賓冷笑,“滬杭新城的水,深得很。”
    窗外,烏雲壓城,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
    會議室厚重的木門在身後無聲合攏,將方才一個多小時裏唇槍舌劍的硝煙與無形的壓力盡數關在裏麵。買家峻步履沉穩,皮鞋踏在光可鑒人的走廊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晰而孤寂的回響。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唯有微微抿緊的唇線和眼底深處未曾散去的銳利,泄露出剛才那場交鋒絕非尋常。
    他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拐進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冰涼的水流衝刷過手背,帶來一絲清醒。鏡子裏映出的男人,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激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解寶華最後那幾句打著“大局”旗號,實則綿裏藏針的話,韋伯仁那份看似詳盡、關鍵處卻語焉不詳的匯報材料,還有那幾個常委或躲閃或曖昧的眼神……都在他腦海裏快速閃過。
    這滬杭新城,果然不是一片坦途。這才第一天,暗礁就已經露出了猙獰的一角。
    他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幹手上的水漬,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從容不迫。無論前方是什麽,他既然來了,就沒有輕易退卻的道理。
    ……
    幾乎就在買家峻離開會議室的同時,坐在橢圓形會議桌另一側的解寶華,幾乎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腕表。他臉上那慣常的、屬於資深官員的溫和笑容,在買家峻身影消失在門外的瞬間,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換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沉凝。
    他沒有和任何同僚做眼神交流,甚至沒有理會身邊一位副局長欲言又止的試探,隻是動作略顯急促地收拾起自己麵前的筆記本和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經涼透,褐色的葉片沉在杯底,如同他此刻有些發沉的心緒。
    起身,離開座位,他的步伐比平時要快上幾分,徑直走向位於同一樓層東側的市委秘書長辦公室。那是他的地盤,權力的象征之一,此刻卻更像是一個急需尋求屏障的堡壘。
    “哢噠。”
    一聲輕響,厚重的實木門被推開又迅速關上。解寶華反手熟練地擰動了門鎖的保險鈕,將外麵走廊的一切聲響與窺探徹底隔絕。辦公室隔音極好,刹那間,世界安靜得隻剩下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以及胸腔裏那顆不受控製加速跳動的心髒。
    他沒有開燈,窗外烏雲密布的天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滲進來,給寬敞奢華、擺滿紅木家具的辦公室蒙上了一層壓抑的灰調。他幾步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甚至來不及坐下,便一把抓起了桌上的保密電話聽筒。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一下翻騰的情緒,但開口時,聲音依舊不自覺地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
    “他比我們想的難纏。”
    電話那頭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隻有細微的電流聲證明著連接的存在。這沉默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解寶華的神經。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電話那頭的人,此刻正如何眯起眼睛,權衡著局勢。
    幾秒鍾後,聽筒裏終於傳來了解迎賓那把特有的、帶著金屬般質感的冰冷嗓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安置房那塊地,必須拿下。”
    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解寶華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感覺喉嚨有些發幹。他當然知道那塊地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巨大的經濟利益,更關乎後續一係列鏈條的運轉,牽一發而動全身。可是……
    “但他已經盯上了……”解寶華的聲音裏透出一絲無奈和擔憂,“今天的會上,他問得很細,直接點了工程質量和管理混亂的問題,態度很強硬。我這邊……壓力很大。”
    “盯上?”解迎賓在電話那頭嗤笑一聲,那笑聲裏聽不出絲毫溫度,隻有濃烈的譏諷和某種狠厲,“那就讓他知難而退。找個機會,讓他好好見識見識,滬杭新城的水,深得很。淹死個把不懂規矩的愣頭青,不是什麽新鮮事。”
    話語中的威脅意味,毫不掩飾,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隔著電話線直刺過來。
    解寶華握著聽筒的手心滲出了冷汗。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比如買家峻的背景,比如可能引發的後續震蕩,但最終,所有的話都化作了一聲無聲的歎息,咽回了肚子裏。他了解解迎賓,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時,就意味著事情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明白了。”他澀聲回應,聲音幹巴巴的。
    “明白就好。該怎麽做,不用我教你吧?幹淨點。”解迎賓丟下最後一句,隨即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忙音響起,在寂靜無聲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解寶華緩緩放下話筒,仿佛那聽筒有千斤重。他頹然跌坐在寬大的真皮座椅裏,身體深陷進去,抬手用力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辦公室裏沒有開空調,他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縫裏鑽出來,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抬眼望向窗外。
    天空中,鉛灰色的烏雲層層堆積,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棉絮,不斷向下壓來,幾乎要觸碰到遠處高樓的天線。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遠處建築物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偶爾有慘白的閃電在雲層深處無聲地亮起,短暫地撕裂這令人窒息的昏暗,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狂風開始嗚咽著掠過樓宇間的縫隙,吹得窗戶玻璃發出輕微的震顫聲。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尋找著避雨的場所。
    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終於要來了。
    解寶華就那樣靜靜地坐在昏暗的光線裏,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隻有眼中閃爍不定的光芒,顯示著他內心正經曆著怎樣激烈的天人交戰。
    山雨欲來,風已滿樓。
    而這棟象征著權力與秩序的大樓之內,暗流洶湧,遠比窗外的天氣更加詭譎難測。
    買家峻回到自己的新辦公室,空間寬敞,陳設卻簡單,透著股臨時安置的冷清。他沒有開頂燈,隻擰亮了辦公桌上那盞舊台燈,昏黃的光暈在文件堆上圈出一小片溫暖的區域,卻驅不散周身彌漫的寒意。
    解寶華最後那幾句語重心長的“提醒”,韋伯仁滴水不漏的匯報,還有那幾個常委或明或暗的態度,在他腦子裏反複回放。這不是簡單的推諉扯皮,更不是尋常的工作阻力。安置房項目停工,表麵是資金鏈問題,底下牽扯的,恐怕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拿起內線電話,接通了秘書科,聲音平穩如常:“小陳,麻煩你把近半年來,涉及臨江新區安置房項目、雲頂閣酒店,以及‘宏遠建設’的所有群眾來信、信訪材料,還有相關會議紀要、批示複印件,整理一下,送到我辦公室。”
    電話那頭,秘書小陳顯然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連忙應道:“好的,買書記,我馬上去辦!” 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買家峻掛了電話,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宏遠建設,就是解迎賓的公司。而雲頂閣……那個叫花絮倩的女人,還有她身上那股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靜,像投入湖麵的一顆石子,在他心裏漾開了圈圈疑慮的漣漪。
    材料送來得很快,厚厚一摞,幾乎堆滿了辦公桌的一角。小陳放下文件時,眼神有些閃爍,沒敢多留,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買家峻並不在意。他需要的就是這些未經“加工”的第一手信息。他埋首進去,一頁一頁地翻看。信訪信件字字泣血,多是反映安置房遲遲不交房,過渡費發放不到位,工程質量堪憂,投訴無門。會議紀要上,關於重啟項目、解決資金的提議屢被“研究研究”、“時機不成熟”等理由擱置。而涉及到雲頂閣和宏遠建設的部分,材料卻少得可憐,像是被人刻意清理過。
    直到他看到一份不起眼的、來自市住建局質安站的內部簡報複印件,日期是兩個月前。簡報裏用極其隱晦的措辭,提到對臨江新區幾個在建項目(未點名)進行抽檢時,發現“個別項目”存在“不符合設計規範”的“瑕疵”,建議“進一步核查”。而這份簡報的批示欄,隻有市委秘書長解寶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已閱。酌處。”
    “酌處”?買家峻盯著那兩個字,眼神銳利起來。這就是所謂的“維穩”?用含糊的批示,將可能引爆的問題輕輕壓下?
    他拿起紅筆,在那份簡報上劃了一道重重的橫線,在旁邊空白處批注:“請住建局、審計局會同紀委相關同誌,立即組成聯合調查組,針對臨江新區安置房項目停工原因、工程質量及資金使用情況,進行徹查。限期一周內拿出初步報告。買家峻。”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辦公室裏,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幾乎在買家峻批閱那份內部簡報的同時,市委秘書長辦公室內,解寶華剛剛結束與解迎賓的通話。
    他煩躁地鬆開領帶結,在鋪著厚絨地毯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買家峻的強硬和敏銳超出了他的預期。那不是一個初來乍到、需要站穩腳跟的官員該有的姿態,那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刀,直指要害。
    他再次抓起電話,這次撥給了組織部長常軍仁。
    “老常,”解寶華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買書記剛開完會,對臨江新區那邊,很關心啊。”
    電話那頭,常軍仁的聲音帶著慣有的謹慎和圓滑:“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理解。買書記年輕有為,想盡快打開局麵,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解寶華話鋒一轉,“就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臨江新區的情況複雜,牽涉麵廣,處理不好,容易影響穩定大局。你是管幹部的,有些情況,還是要多提醒一下買書記,注意方式方法。”
    他這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很清楚——希望常軍仁能以組織名義,對買家峻進行“規勸”,至少是讓他有所顧忌。
    常軍仁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嗬嗬一笑:“秘書長放心,組織上肯定會全力支持買書記工作的。至於提醒嘛……買書記自有他的考量,我們做好配合就是了。”
    這番滴水不漏的官場套話,讓解寶華心裏一沉。常軍仁這個老滑頭,顯然不想在這個時候輕易站隊,甚至可能存了隔岸觀火的心思。
    掛了電話,解寶華臉色更加陰沉。常軍仁的態度,讓他感到一種孤立。他想了想,又撥通了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同時也是他一秘韋伯仁的電話。
    “伯仁,今天會議的精神,要盡快傳達落實。特別是買書記的指示,”解寶華特意加重了“指示”二字,“要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形成紀要。”
    “秘書長放心,紀要正在整理,很快就能送您審閱。”韋伯仁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恭謹幹練。
    “嗯,”解寶華頓了頓,狀似無意地補充道,“買書記剛來,對很多情況還不熟悉,你平時多留意,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情況,及時向我匯報。要確保買書記的工作順利開展,不能出任何岔子,明白嗎?”
    “明白,秘書長。”韋伯仁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放下電話,解寶華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韋伯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算是他的心腹。有這雙眼睛在買家峻身邊,他才能稍微安心。
    然而,他並不知道,此刻的韋伯仁,正坐在自己的電腦前,屏幕上打開的正是那份會議紀要的草稿。他盯著買家峻要求徹查安置房項目的那段記錄,手指懸在鍵盤上,久久沒有落下。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裏充滿了掙紮。最終,他還是按照解寶華的暗示,在紀要的措辭上做了幾處極其微妙的“處理”,讓買家峻的強硬態度顯得……不那麽突兀和針對性。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長長籲了口氣,感覺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知道自己在玩火,但他已經沒有退路。
    夜色漸深,市委大院逐漸安靜下來。
    買家峻終於看完了桌上大部分材料,揉了揉發脹的眉心。台燈的光暈下,他的臉色顯得有些疲憊,但眼神卻愈發清亮。拚圖的碎片正在他腦中慢慢匯聚,雖然模糊,但一個大致的輪廓已經開始顯現——以解迎賓的宏遠建設為核心,牽扯到項目審批、土地出讓、資金監管等多個環節,而解寶華、乃至更多隱藏在幕後的人,則構成了一張或明或暗的保護網。雲頂閣,很可能就是這張網的重要連接點。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外麵的雨終於落了下來,開始是豆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玻璃,很快就連成了雨幕,在路燈的照射下,泛著白茫茫的水汽。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
    風雨已至。
    他拿起外套,決定今晚就去那個“雲頂閣”看一看。有些東西,光坐在辦公室裏看材料,是永遠看不清的。
    他沒有叫司機,也沒有用單位的車,而是在市委大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雲頂閣。”他拉開車門,坐進後排,聲音平靜。
    出租車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人,聞言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笑道:“老板去雲頂閣瀟灑啊?那可是個好地方,就是消費貴了點。”
    買家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司機卻打開了話匣子:“不過啊,聽說那地方背景硬得很,一般人可開不起那麽大的場子。我們開車的,晚上經常在那邊接到喝得醉醺醺的老板,還有……嘿嘿,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司機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訕笑兩聲,轉移了話題,“這雨下得真大,路都不好走了。”
    買家峻心中一動,狀似隨意地問道:“哦?看來那老板確實有點本事。”
    “那可不?”司機壓低了些聲音,“聽說是個女的,姓花,長得那叫一個漂亮,但手段可不一般。跟好多……咳,反正路子野得很。”
    買家峻不再追問,隻是默默記下了這些零碎的信息。出租車在雨幕中穿行,車輪碾過積水,濺起一片水花。
    二十分鍾後,車子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建築前停下。即便是在雨夜,“雲頂閣”三個流光溢彩的大字依然奪目,門前穿著筆挺製服的侍者撐著傘,殷勤地為從豪車上下來的客人遮擋風雨。
    買家峻付了車費,推門下車。他沒有打傘,任由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頭發和肩頭。他站在雨中,抬頭望向這座在滬杭新城聲名顯赫,也疑雲重重的酒店,它的輪廓在雨夜裏顯得格外朦朧,也格外森然。
    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外套,買家峻邁步,踏上了雲頂閣門前那光滑如鏡、此刻卻被雨水浸潤得倒映著迷離燈光的台階。
    腳步沉穩,踏碎一地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