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霧鎖五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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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霧宗深處,雲隱殿內。五道身影立於繚繞的靈霧中,周崇明垂首站在下首,主位上的玄霧宗宗主蕭天恒指尖輕叩白玉扶手,發出規律的輕響。殿內穹頂高懸,星辰般的靈光在穹頂緩緩流轉,映照得五位玄霧宗最高掌權者的麵容明暗不定。
    “雙天階靈根……”左側身著紫金道袍的太上長老李穆然緩緩睜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轉,“測靈碑顯聖那日,藏經閣頂的‘觀運鏡’自發鳴響了三日。這般異象,自祖師立宗以來,不過三例。”他的聲音帶著古老的回響,仿佛來自歲月深處。
    “何止觀運鏡?”另一位披著素白鶴氅的太上長老冷笑,袖口繡著的九轉金紋無風自動,“藥圃底下那口‘鎮邪棺’前日異動,封印裂了三道——秦師妹,你鎮守地脈百年,可曾見過此等巧合?”他轉向一直沉默的女長老,語氣中帶著質問。
    被稱作秦師妹的女長老秦月月麵容隱在薄紗後,隻露出一雙冰封般的眼睛:“棺中邪物與那孩子同時出現異動。但……若真是他引動,為何地脈靈息反而純淨了三成?此事蹊蹺,不可妄下論斷。”她的聲音清冷如冰泉,在這空曠大殿中格外清晰。
    蕭天恒忽然輕笑一聲,指節重重敲在扶手上:“本座更好奇的是,周長老提及收徒時,那孩子為何下意識看向東南角?”他目光如電,射向垂首而立的周崇明。
    周崇明猛地抬頭,額角滲出細汗:“宗主是說……”
    “雜役區,木老住處。”蕭天恒袖中飛出一麵水鏡,鏡中映出寧寒測試時人群的某個角落——木老佝僂的身影在喧囂中如同礁石,當赤綠雙芒衝天而起時,他枯瘦的手指正捏碎一枚丹丸,丹香竟讓鏡麵泛起漣漪。那丹丸破碎的瞬間,似乎有萬千符文一閃而逝。
    李穆然驟然起身,紫金道袍無風自動:“碎丹成陣!他在用丹道掩蓋天機!”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動,“這等手段,便是丹峰首座也未必能施展得如此舉重若輕!”
    “所以你們現在明白了?”始終沉默的第三位太上長老終於開口,他拄著的蟠龍杖在地麵劃出焦痕,“五十年前那位單槍匹馬踏平幽冥洞的丹尊,為何甘願在我宗當個雜役?”他的聲音沙啞如磨石,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殿內陷入死寂。唯有水鏡中木老拾起掃帚蹣跚離去的畫麵在循環——經過測靈碑殘影時,他袖口掠過的微風,竟讓碑底沉澱百年的魔氣潰散了半分。那輕描淡寫的一拂,卻讓在場五位修真界頂尖強者都感到心悸。
    “那位既然選擇隱於雜役處,必有深意。”蕭天恒終於打破沉默,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我們若貿然插手,恐壞了前輩布局。”
    秦月月微微頷首,薄紗下的唇角似乎動了動:“那孩子既是那位選中之人,我們確實不宜過多幹預。不過……”她話鋒一轉,“雙天階靈根終究太過惹眼,難保不會引來外界窺探。”
    李穆然冷哼一聲:“誰敢在玄霧宗撒野?不過……”他語氣稍緩,“為防萬一,還是需做些安排。周長老,那孩子現在何處?”
    周崇明連忙躬身:“回太上長老,木小白現居外門南麓竹舍,每日按時聽講、閱覽典籍,並無異常。隻是……”他猶豫片刻,“他似乎對地理雜記頗感興趣,近日常在藏書閣查閱輿圖。”
    蕭天恒與三位太上長老交換了個眼神,殿內靈霧似乎凝滯了一瞬。
    “由他去吧。”最終,蕭天恒緩緩道,“既然那位選擇讓他從外門起步,我們便順其自然。不過……”他目光掃過周崇明,“外門大比在即,倒是可以借此看看此子心性。”
    一直沉默的第三位太上長老忽然抬起蟠龍杖,杖端龍目閃過一絲金芒:“且慢。你們可曾察覺,那孩子靈根覺醒之時,護宗大陣的‘乾位’有過一絲異常波動?”
    這話如同驚雷,讓在場眾人神色驟變。秦月月玉手輕抬,一道冰藍色靈力在空中勾勒出護宗大陣的虛影,果然在乾位發現了一縷幾不可察的異樣氣息。
    李穆然眯起眼睛:“這氣息……似乎與三十年前那場變故有關?”
    殿內氣氛陡然凝重,靈霧仿佛都停止了流動。蕭天恒緩緩站起,目光穿透殿門,望向雲海深處:
    “看來,這場局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複雜。”
    玄霧宗開山門的熱鬧喧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層疊的山巒與終日不散的靈霧之中。對於絕大多數新入門的弟子而言,生活迅速被規整、枯燥卻又充滿希望的修煉日常所填滿。寅時末,晨鍾悠揚的聲音便會穿透薄霧,回蕩在外門弟子居住的各個山峰之間,喚醒了沉睡中的少年少女。
    寧寒,或者說木小白,混在數以千計的新晉外門弟子中,如同水滴匯入溪流,開始了他在玄霧宗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子。
    清晨的“講義堂”坐落於外門主峰“迎仙峰”的半山腰,是一座可容納數千人的巨型青石殿堂。殿內並無過多裝飾,隻有無數個散布的青色蒲團,以及最前方一座高出地麵數尺的白玉講壇。當第一縷天光透過高窗灑入時,殿內已是座無虛席。
    負責講解基礎功法的,是一位麵容古板、聲音洪亮的外門執事,姓嚴。他每日準時出現在講壇上,身形筆挺如鬆,目光掃過台下鴉雀無聲的弟子們,開始逐字逐句講解玄霧宗的根本奠基功法——《玄霧凝氣訣》。
    “天地有靈,化而為氣,氤氳如霧,納之入體……”嚴執事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弟子耳中,“意守丹田,神聚靈台,引氣循經,周而複始……”
    寧寒坐在人群中段,看似專注聆聽,實則心思電轉。這《玄霧凝氣訣》乃是玄品低階的築基功法,中正平和,講究循序漸進,與他前世在寧家所修的功法路數迥異,更強調與玄霧宗這獨特地理環境的契合。他一麵記憶功法要點,一麵暗中與自身所學印證,發現其中對靈力精細操控的要求極高,倒是與他修煉斂息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圍的弟子們反應各異。有天賦卓絕者,如那日測出地階水靈根的錦衣少年趙乾,往往在嚴執事講解一遍後便露出了然神色,甚至能舉一反三,提出些刁鑽問題,引得嚴執事偶爾也會投去讚許的一瞥。而更多資質普通的弟子,則眉頭緊鎖,努力消化著每一個字句,生怕漏過絲毫關鍵。
    “執事大人,”一個坐在前排,麵容稚嫩的少年怯生生地舉手,“這‘氣走足厥陰,上行過三焦’,弟子總感覺靈力至此滯澀,難以貫通,是何緣故?”
    嚴執事目光掃過,淡淡道:“足厥陰肝經屬木,你靈根為金,金克木,自然滯澀。需以意念引導,如流水繞石,不可強衝。下次提問前,先自省靈根屬性與功法經脈之生克。”
    那少年臉色一白,訥訥稱是,引來周遭幾聲低低的竊笑。
    寧寒默默聽著,將這些細節記在心裏。這些基礎的五行生克、經脈運行之理,對他而言雖是老生常談,但觀察他人犯錯與解惑的過程,也能讓他更深入地理解這個陌生宗門的修煉體係,並更好地偽裝自己。
    下午,則是他自由活動的時間。他幾乎雷打不動地前往位於主峰東側的“萬象藏書閣”。
    藏書閣是一座九層高的巍峨塔樓,飛簷鬥拱,籠罩在淡淡的靈光之中。作為新晉外門弟子,寧寒的權限僅限於前三層。一層是雜記、地理、風物誌;二層是煉器、陣法、符籙等百藝基礎;三層則是丹藥、醫理及部分黃階功法、術法。
    他首先泡在二層,如饑似渴地閱讀那些基礎的陣法、煉器玉簡。
    “《基礎陣紋解析》、《煉器材料圖譜》、《低階符籙大全》……”他手指拂過一排排玉簡,神識沉入其中,快速吸收著知識。這些內容在青林城寧家算是不傳之秘,但在此地,卻如同啟蒙讀物般公開陳列。
    偶爾,他也會遇到一些同樣在此鑽研的弟子。
    “咦?木師弟也對陣法感興趣?”一個略顯熟悉的聲音響起。寧寒抬頭,看到是那日同在講義堂,曾向他請教過一個凝氣小問題的圓臉弟子,名叫孫淼。
    “孫師兄,”寧寒微微點頭,“隻是隨便看看,增長見聞。”
    孫淼湊過來,指著寧寒手中那枚《基礎困陣詳解》玉簡,壓低聲音道:“這玩意兒可不好啃,我研究了半個月,連最基礎的‘小迷蹤陣’都布不全。據說內門有位師兄,靠一手出神入化的陣法,在同階中幾乎立於不敗之地呢!”
    寧寒笑了笑,沒有接話。他前世雖不精研陣法,但靈魂力量遠超常人,理解這些基礎原理並不困難。他更多是在尋找可能有助於隱藏自身、或是與那本神秘古書相關的線索。
    在丹藥區域,他看得更為仔細。三層關於丹藥的藏書遠比陣法煉器豐富,從《百草辨識》到《丹火控溫訣要》,再到《低階丹方匯編》,應有盡有。他刻意避開那些過於高深的內容,隻停留在“符合”他目前外門弟子身份所能接觸的層麵,但憑借前世一品丹師的底蘊,他瀏覽的速度和理解深度,遠非尋常弟子可比。
    “凝血丹,主材三七草、血竭粉,輔以晨露……火候需穩,成丹時帶有淡香……”他默念著丹方,心中卻在推演著更高階丹藥的煉製可能,以及如何利用現有的低階資源,更快地恢複實力。
    然而,他待得最久的地方,還是一層那看似無關緊要的雜記地理區。
    這一日,他終於在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書架上,找到了一部厚重的獸皮典籍——《九州輿地概覽》。
    他拂去封麵上的積塵,小心地翻開。書頁是用某種堅韌的獸皮製成,上麵用墨筆繪製著粗略的地圖,並配有密密麻麻的注釋。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一頁頁陌生的地名:“雲夢大澤”、“隕星平原”、“古劍山脈”……這些都是他從未聽聞過的地域。玄霧宗所在的“雲霧山脈”,在地圖上也隻是偏居一隅的一個小點。
    他心中隱隱有些焦躁,翻頁的速度加快。終於,在接近末尾的一頁,他的手指猛地頓住。
    地圖的東北邊緣,標注著一個他熟悉的名字——“黑山郡”!雖然字體很小,位置偏僻,但他絕不會認錯!而在黑山郡旁邊,還有一個更小、幾乎被忽略的標記——“青林城”!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心髒砰砰直跳。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兩個地名上,然後迅速移動到代表玄霧宗的“雲霧山脈”標記。
    兩者之間,隔著廣袤得令人絕望的未知區域,有蜿蜒如龍的山脈標識,有塗成深色代表禁區的古老戰場,更有標注著危險符號的巨大深淵。
    他的視線下移,落在了頁麵底部一行細小的注釋文字上:
    【自黑山郡城西行,越墮龍淵,穿葬仙古戰場,渡萬枯河……至玄霧宗治下雲霧坊市,計約五萬三千裏。此路險阻重重,空間紊亂,非元嬰大能不可輕涉,尋常修士終其一生難渡。】
    “五萬……三千裏……”
    寧寒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握著書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節泛白。
    五萬三千裏!
    這是一個何等恐怖的距離!他記得清清楚楚,從青林城到黑山郡城,不過千裏之遙,煉氣期修士全力趕路也需數日。而這五萬多裏……其中還橫亙著聽名字就知其凶險的“墮龍淵”、“葬仙古戰場”!
    他當時從斷崖墜落,身受重傷,意識模糊,怎麽可能跨越如此遙遠的距離,來到這玄霧宗?這根本不合常理!
    是那本神秘古書的力量?還是……有人,或者有什麽東西,在他昏迷期間,將他帶到了這裏?
    木老……
    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個佝僂、沉默的身影。是木老將他從江邊撿回,可木老對他跨越五萬裏而來的事實,似乎從未表現出任何驚訝。是他嗎?他究竟是什麽人?擁有如此神通,為何甘願在玄霧宗做一個卑微的雜役?
    無數的疑問如同冰水,澆滅了他剛剛因找到線索而升起的一絲激動,隻剩下更深的迷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悚。
    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棋盤之上,而他自己,卻連棋手是誰,規則如何,都一無所知。
    殿外的天光漸漸暗淡,藏書閣內鑲嵌的月光石依次亮起,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寧寒卻依舊僵立在那個角落的書架前,手中的《九州輿地概覽》仿佛重若千鈞。
    遠處,傳來守閣弟子催促閉閣的悠長鍾聲。
    寧寒緩緩合上厚重的典籍,將其輕輕放回原處。他轉過身,臉上所有震驚與迷茫已被強行壓下,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他邁步走出藏書閣,融入外麵愈發濃重的暮色與山霧之中。
    在他身後,那本被放回的《九州輿地概覽》書脊上,一個極淡的、仿佛被水滴偶然暈開的墨跡,在月光石的光線下,隱隱勾勒出一個模糊的、類似眼睛的圖案,正無聲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