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冬雪覆舊痕,新夢待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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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草穀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早。一夜之間,穀裏的藥圃、暖房、老槐樹都裹進了白絮裏,連曬穀場殘留的紫菀花籽殼,也被雪蓋得隻剩點模糊的褐影。林辰推開暖房的門時,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遠處的玉泉河結了層薄冰,像條銀帶繞著穀口,安靜得能聽見雪粒落在枝頭的“簌簌”聲。
    “林先生,周校長在煮‘暖爐酒’呢!”小石頭捧著個銅火盆跑過來,火盆裏的炭火燒得通紅,映得他臉蛋發亮,“說這酒得用紫菀花泡,加幾片生薑,喝了能抗凍!”
    暖房的爐上坐著隻砂壺,周鶴叔正用長柄勺攪動裏麵的酒液,紫紅色的酒漿泛著泡沫,紫菀花的暗香混著薑的辛辣漫出來,驅散了不少寒意。“當年婉妹總說,”老人往壺裏丟了顆冰糖,“冬雪天喝這酒,不光暖身子,還能暖念想——想著遠方的花籽發了芽,想著來年的藥圃能豐收,日子就有盼頭。”
    孟書硯從案上拿起封信,是阿古拉托商隊帶來的,信紙邊緣還沾著雪粒。“西域下了頭場雪,”他展開信紙,上麵畫著個被雪覆蓋的藥田,旁邊寫著“花籽已埋好,覆草三寸,如林先生所言”,“巴特爾和其其格在藥田邊搭了個棚子,說要守著過冬,怕雪太大壓壞了苗。”
    林辰接過信,指尖觸到紙頁上的畫,仿佛能看見少年們裹著羊皮襖,在雪地裏給藥田蓋草的模樣。“其其格還畫了個小圖,”孟書硯指著角落,“說她們編了個稻草人,穿著從穀裏帶去的棉褲,嚇唬偷食的野兔。”
    沈念端著盤蒸紅棗進來,棗子上裹著層糯米粉,甜香混著酒香,讓暖房裏的空氣都變得黏糊糊的。“這是蘇婉堂的春杏姐寄來的,”她把盤子放在火盆邊烤著,“說江南也冷了,女孩子們用紫菀花籽和糯米做了這‘暖香糕’,讓咱們嚐嚐,還說她們種的紫菀苗,已經冒出綠芽了。”
    小石頭拿起塊棗糕,燙得直搓手,卻舍不得放下:“比雷大叔做的南瓜餅還甜!春杏姐是不是加了蜜?”
    “加了紫菀花蜜,”沈念笑著說,“其其格托人從西域捎了些,說讓江南的紫菀也嚐嚐家鄉的蜜。”
    雷大叔扛著捆幹鬆枝進來,往爐裏添了幾根,鬆油的香氣“轟”地漫開來。“張奶奶從玉泉河捎來消息,”他拍著身上的雪,“說分號的竹簍不夠用了,孩子們正學著編西域的羊皮袋,說要給牧民們回禮,裝咱們穀裏的新茶。”
    周鶴叔喝了口暖爐酒,指著牆上的《藥草分布圖》:“你們看,這圖上的綠點越來越多了。”圖上用朱砂標著百草穀,用靛青標著西域,用石綠標著江南,如今三個點之間,已經被無數細小的綠線連了起來,像張看不見的網,網住了南北西東的藥草。
    “婉妹當年畫這圖時,隻標了百草穀一個點,”老人的手指在圖上輕輕劃著,“她說‘慢慢來,總有一天,這圖會綠遍天下’。現在看來,她的話要應驗了。”
    午後,雪小了些,林辰帶著小石頭去藥圃查看。蓋著稻草的紫菀根在雪下微微隆起,用手一摸,土是溫的——那是發酵的羊糞在發熱,保護著根須不被凍壞。“你看,”林辰撥開稻草,露出一截紫紅的根,“這根裏藏著勁兒呢,等開春就鑽出來,比去年長得還壯。”
    小石頭蹲在地上,把凍紅的臉貼在稻草上:“它們會不會冷?要不要給它們蓋我的棉帽?”
    “不用,”林辰笑著把他拉起來,“它們有自己的法子——根在土裏睡覺,芽在夢裏等著春天,就像西域的巴特爾和其其格,守著藥田盼著花開,心裏是暖的,就不怕冷。”
    暖房裏,孟書硯在給阿古拉回信,畫了幅百草穀的雪景,藥圃的稻草堆上落著隻麻雀,旁邊寫著“雪下有暖,土裏有春”。周鶴叔在整理今年的《百草續錄》,把西域的花籽、江南的綠芽、玉泉河的竹簍,都一筆一劃記了下來,字跡比往年更沉穩,像被雪壓過的鬆枝。
    傍晚,夕陽把雪地染成了橘紅色,暖房的燈亮起來,像雪地裏的顆星星。林辰坐在火盆邊,看著小石頭在紙上畫紫菀花,畫得歪歪扭扭,卻在花瓣旁畫了個笑臉。其其格寄來的銀鈴掛在窗邊,風一吹就“叮鈴”響,像在說遠方的事。
    “林先生,”小石頭忽然問,“蘇先生是不是也像我們這樣,在冬夜裏等著春天?”
    “是,”林辰望著窗外的雪,“她總說,冬天不是結束,是讓萬物歇口氣,好攢著勁在春天發芽。就像咱們現在做的事,看著慢,其實都在土裏紮根呢。”
    入夜,暖爐裏的酒還在溫著,周鶴叔講起娘當年在雪夜救病人的故事。說有年大雪封山,鄰縣的產婦難產,娘踩著雪走了半夜,用紫菀根熬的藥穩住了產婦的氣血,等天亮時,孩子“哇”地哭出聲,雪地裏的腳印已經凍成了冰。
    “婉妹說,”老人的聲音帶著酒氣,卻格外清晰,“醫者的心,得比雪還幹淨,比火還熱,才能在最冷的日子裏,種出春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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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辰翻開《百草續錄》,在新的一頁寫下:
    “冬雪覆蓋的,是舊痕;泥土裏藏著的,是新夢。西域的花籽在雪下呼吸,江南的綠芽在寒裏紮根,這便是蘇婉先生留下的春天——不在枝頭,在人心;不在一時,在長久。”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輕輕的,像在為這冬夜唱搖籃曲。暖房裏的火盆“劈啪”響,酒香、棗香、鬆木香纏在一起,把百草穀的夜烘得暖暖的。林辰知道,等雪化時,那些藏在土裏的夢,那些係在遠方的心,都會隨著春芽一起冒出來,長成一片新的綠,開出一片新的花,把這醫道的故事,一直講下去,講到很遠很遠的將來。
    百草穀的除夕總裹著層融融的暖。藥圃的雪還沒化盡,穀口卻掛起了紅燈籠,老槐樹的枝椏纏著紅綢,連暖房的窗欞都貼了小石頭剪的“藥草窗花”——歪歪扭扭的紫菀花旁邊,還畫著個舉著藥杵的小人,說是“蘇先生在守歲”。林辰剛把最後一盞燈籠掛上廊簷,就聽見灶房傳來雷大叔的吆喝:“燉肉好嘍!快來嚐嚐鹹淡!”
    暖房的長案上擺得滿滿當當:雷大叔燉的紫菀根羊肉,湯色乳白,飄著當歸片;沈念做的紫蘇年糕,切成菱形塊,裹著蜂蜜;孟書硯從玉泉河帶來的臘魚,蒸得油光發亮,魚肚裏塞著薄荷,去腥又提鮮。周鶴叔坐在上首,手裏捧著個陶碗,裏麵是剛溫好的青梅酒,酒液裏浮著幾顆去年的頂冰花籽。
    “當年婉妹在穀裏過除夕,總愛說,”老人給每個人斟酒,渾濁的眼睛裏閃著光,“年夜飯的菜,得有‘藥味’才踏實——羊肉補氣血,紫蘇順肝氣,薄荷清火氣,吃了這桌菜,來年少生病,多幹活。”
    小石頭捧著碗年糕,嘴裏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說:“蘇先生……也愛吃這個嗎?我覺得比灶上的糖糕還甜!”他忽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曬幹的紫菀花瓣,“我把今年最好的花曬成了幹,放在蘇先生的畫像前,讓她也聞聞香。”
    眾人都笑了,林辰把花瓣接過來,輕輕放在娘的畫像前。畫中的女子穿著素色布衫,眉眼溫和,仿佛正笑著看他們熱鬧。“阿古拉從西域捎來的葡萄幹,”孟書硯打開個羊皮袋,紫黑色的葡萄幹滾出來,顆顆飽滿,“說這是巴特爾和其其格在雪地裏守著的藥田邊摘的,讓咱們拌在年糕裏,嚐嚐‘西域的甜’。”
    沈念往每個人的碗裏舀了勺羊肉湯:“春杏姐也寄了信,說蘇婉堂的女孩子們包了紫菀餡的餃子,還在每個餃子裏放了顆花籽,說‘吃到的人,來年能種出最好的紫菀’。”她指著信上的畫,女孩子們圍著灶台笑,鍋裏的餃子像群白胖的小元寶。
    周鶴叔喝了口酒,忽然對著畫像說:“婉妹,你看啊,今年的百草穀,比往年更熱鬧了。西域的孩子記著你,江南的姑娘想著你,連玉泉河的娃娃,都學著你種紫菀。你當年說的‘藥草滿天下’,快成了呢。”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帶著藏不住的歡喜。
    雷大叔趕緊岔開話,從灶房端來個砂鍋:“還有道‘全家福’!裏麵有玉泉河的藕、西域的雪蓮、穀裏的山藥,燉在一塊兒,像咱們南北西東的人,湊在一處才叫團圓。”他給每個人盛了一碗,“吃了這碗菜,來年咱們還能像這樣,熱熱鬧鬧的!”
    夜幕降臨時,穀裏燃起了篝火。藥童們圍著篝火唱歌,小石頭領頭唱著《藥草歌》,調子雖不準,卻透著股清亮:“紫菀紫,雪蓮白,百草穀裏春常在……”孟書硯和沈念在旁邊貼春聯,紅紙上寫著“藥香傳四海,仁心照九州”,是周鶴叔親筆寫的,筆鋒蒼勁,像老槐樹的枝幹。
    林辰望著篝火旁的人影,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小時候,娘也總在除夕夜裏點起篝火,教他認藥草的影子——紫菀的葉影像把小扇子,薄荷的葉影帶著鋸齒,她說“萬物都有影,就像人心都有光,哪怕在黑夜裏,也能照亮點什麽”。
    “守歲要講故事!”小石頭拉著周鶴叔的衣角,“周校長,給我們講講蘇先生當年的除夕吧!”
    老人摸了摸胡子,慢慢開口:“有一年大雪封山,婉妹背著藥箱去鄰村出診,回來時鞋都凍成了冰殼。可她進門第一句話,不是喊冷,是說‘那戶人家的娃娃退燒了,咱們的紫菀藥湯管用’。那天的年夜飯,她就著塊凍餅喝了碗藥湯,卻說‘這是最好的除夕飯’。”
    篝火劈啪作響,映著每個人的臉。林辰忽然明白,娘說的“最好”,從不是山珍海味,是藥到病除的踏實,是有人記掛的溫暖,是知道自己做的事能幫到人的安心。就像此刻,他們守著暖房,守著彼此,守著遠方的花籽和近處的藥圃,心裏的熱,比篝火還旺。
    子時敲鍾時,眾人一起往火裏扔了把紫菀花籽。火星“劈啪”炸開,帶著花籽的香飄向夜空。“這是婉妹的規矩,”周鶴叔望著火花,“除夕扔把花籽,來年的藥圃就長得旺,遠方的花籽也能聽得見,跟著使勁長。”
    林辰在心裏默默許願:願西域的藥田扛過風雪,願江南的紫菀順利發芽,願百草穀的暖,能傳到更多需要的地方。他想起《百草續錄》裏寫的那些故事——從春分種籽到冬雪守苗,從西域少年的笨拙學步到江南姑娘的認真記錄,原來所謂傳承,不過是把一個人的心願,變成一群人的日常,把一年的等待,變成歲歲年年的堅持。
    夜深時,篝火漸漸熄了,留下堆通紅的炭。暖房的燈還亮著,案上的剩菜冒著熱氣,周鶴叔的鼾聲混著藥童們的夢話,像首溫柔的曲子。林辰坐在案前,給《百草續錄》添了新的一頁,寫下:
    “除夕守歲,守的不是歲,是心——是對藥草的敬,對前人的念,對來者的盼。蘇婉先生的燈火,在穀裏亮著,在西域的棚裏亮著,在江南的繡房裏亮著,這燈火不滅,醫道就不會停。”
    窗外的月光灑在雪地上,亮得像白晝。遠處的玉泉河傳來零星的鍾聲,是鄰村在辭舊迎新。百草穀的除夕,就這麽在暖意、煙火氣和無盡的期待裏,慢慢走向新的一年。而那些被花籽帶著的心願,正隨著春風的腳步,悄悄往更遠的地方去,等著在某個清晨,破土而出,長成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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