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棋王
字數:4101 加入書籤
白河鎮的日子,如同鎮口那架老水車,吱吱呀呀,慢悠悠地轉著。雨下了又停,河漲了又落,山上的杜鵑花開了又謝。林曦林寒)三人在廢棄碾坊安頓下來,已近半年。篾爺與石山犧牲的悲慟,被這平淡瑣碎的日常漸漸磨去了尖銳的棱角,沉澱為心底一道沉默的疤痕。魂體在靈氣溫養下徹底穩固,甚至比以往更添幾分內斂的圓融。懷中的“奇點”與空間碎片晶體也沉寂著,仿佛冬眠的獸。
阿城筆下,那些在特殊年代裏憑一手絕活安身立命、於俗世中活出通透智慧的奇人異士,總帶著一種“素麵朝天”的本真魅力。白河鎮雖小,卻也是藏龍臥虎。林曦漸漸發現,這看似尋常的山水間,藏著不尋常的人與事。
鎮上有個殺豬的胡屠戶,一身橫肉,聲若洪鍾,殺起豬來手起刀落,幹淨利落。閑時卻喜歡坐在肉案後,拿一把小刀,就著豬尿泡刻些猴子偷桃、八戒背媳婦的玩意兒,栩栩如生,分給街坊孩子,眼神裏透著與彪悍外表不符的慈和。
有個走村串鄉的鋦碗匠,姓王,寡言少語,整日裏背個木箱,叮叮當當。別人鋦碗,隻求不漏。王師傅鋦碗,卻講究個“紋絲合縫”,補好的碗,裂縫處常被他用紫銅絲嵌出梅蘭竹菊的暗紋,不細看發現不了,用了才知妙處。他說:“東西破了,是它的劫數。補好了,是它的造化。添點彩頭,算是個念想。”
還有河邊擺渡的船夫,除了上次指路的老漢,還有個年輕的,叫水生,水性極好,能一個猛子紮進白河深處,摸上肥美的青魚。他撐船不用篙,隻用腳蹬,船行得穩當,還能空出手來,吹一口清亮亮的木葉哨,山歌順著河風飄出老遠。
這些人都活得具體,紮實,各有各的手藝,各有各的活法。林曦常在一旁靜靜看著,覺得這比什麽修真悟道更貼近“活著”的本意。星螢也愛上了這裏,她不再抄寫那些反抗的詩篇,而是跟著鎮上一位繡娘學起了湘西的桃花繡,一針一線,繡的是眼前的山水蟲魚。豆子更是野慣了,成了孩子王,皮膚曬得黝黑,一口當地方言說得比官話還溜。
然而,最讓林曦留意的,是鎮東頭榕樹下那個擺棋攤的老人。老人姓什麽,沒人知道,都叫他“棋呆子”。他無兒無女,就住在榕樹下一間歪斜的木板房裏,每日雷打不動,在樹下石桌上擺開一副磨得油光發亮的木質象棋,獨自對弈,或是等過路的棋友殺上一盤。
林曦對象棋隻略知皮毛,起初並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鎮上公認棋力最高的雜貨鋪張老板,在棋攤前抓耳撓腮,最終投子認負,口中連稱“邪門”。林曦這才上了心,駐足觀棋。
棋呆子其人,幹瘦,駝背,滿臉褶子,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看棋時,仿佛整個世界就隻剩下那三十二枚棋子。他下棋不說話,落子極快,手指枯瘦,卻穩如磐石。與他下過棋的人都說,這老頭的棋,不按常理,看似散亂,實則處處暗藏殺機,仿佛能看透你下一步、下十步的心思。
林曦觀棋數日,心中暗驚。這棋路,哪裏是尋常鄉野棋手的野路子,分明暗合兵法詭道,甚至隱隱透出一種對局勢、氣機流轉的深刻理解,近乎於“道”。這絕不是一個普通老人。
一日午後,鎮上人都在歇晌,榕樹下隻剩棋呆子一人對著棋盤打盹。林曦走了過去,在對麵石凳上坐下。
棋呆子眼皮都沒抬,仿佛早知道他會來,隻將手中的“將”棋往前推了一格。
林曦會意,這是邀棋。他執紅先行,擺了個最尋常的中炮局。
棋呆子依舊不睜眼,信手飛象上士,應得滴水不漏。林曦步步為營,依著棋理行子。棋呆子則天馬行空,時而棄子爭先,時而圍魏救趙,棋風潑辣詭譎,完全不受棋譜束縛。林曦很快便左支右絀,汗透重衫魂體模擬)。他感覺不是在下一盤棋,而是在與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搏鬥,又像是在麵對一座無懈可擊的迷宮。
下到中盤,林曦一大車陷入重圍,眼看就要丟子。他苦思良久,不得解脫,正要投子認負。棋呆子卻忽然睜開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靈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將林曦的一隻過河小兵輕輕往前推了一步。
“置之於死地而後生。”老人沙啞地說了第一句話。
林曦一愣,再看棋盤,這步送兵看似自尋死路,卻瞬間盤活了全局,原本的死車竟成了牽製敵人的要子!他心中豁然開朗,這哪裏是棋理,分明是處世之道,是絕境中的生機!
最終,這盤棋下和了。棋呆子收起棋子,拿出兩個粗陶碗,倒上自家釀的、渾濁辛辣的包穀酒,遞了一碗給林曦。
“後生,你心裏有事。”棋呆子抿了一口酒,淡淡道,“棋路太正,心思太重。像背著磨盤趕路,累不累?”
林曦心中一震,接過酒碗,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帶來一絲灼熱感。他沉默片刻,道:“前輩慧眼。隻是有些路,不得不走;有些擔子,不得不背。”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路是人走的,擔子是自己找的。”棋呆子望著渾濁的河水,“你看這白河,九曲十八彎,遇到山繞過去,遇到崖跌下去,終究還是往東流。它背什麽擔子了?”
林曦默然。
“下棋如做人。”棋呆子繼續道,“光想著贏,容易鑽牛角尖。有時候,退一步,舍一子,局麵反而就活了。執著是柄雙刃劍,能傷敵,也能傷己。”
這話如同暮鼓晨鍾,敲在林曦心上。他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為救小謝,為尋歸途,為對抗強權,何嚐不是繃緊了一根弦,不敢有片刻鬆懈?的確如負磨盤而行。
“那若是……身後有必須守護的人呢?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林曦想起星螢和豆子,想起篾爺石山的托付。
棋呆子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透過他,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守護,不是把自己變成石頭。水至柔,卻能穿石。真正的堅韌,是流水般的堅韌。這白河鎮,看著平靜,底下也有暗流。過日子,是門大學問,比修仙悟道不差。”
他又給林曦倒了一碗酒:“你這人,身上有‘味’,不是這方水土的味。留不住,遲早要走的。走之前,把這鎮子的好,記在心裏,就是造化。”
說完,老人不再言語,自顧自收拾棋盤,蹣跚著回他那小木屋去了。
林曦獨自坐在榕樹下,直到夕陽西下,將河水染成金紅。棋呆子的話,如同這包穀酒,初飲辛辣,回味卻綿長。他第一次開始思考,除了“目標”和“責任”之外,“生活”本身的意義。阿城筆下那些小人物,在時代洪流中,用最樸素的方式守護著人的尊嚴和生活的趣味,這種力量,或許比許多神通法術更加強大。
此後,林曦常去榕樹下看棋,偶爾也與棋呆子對弈一局,輸多贏少,但每次都有收獲。他不再僅僅將白河鎮視為暫居的驛站,而是真正開始體驗這裏的風土人情,感受四時變化,品味人間煙火。他甚至跟著胡屠戶學了解牛觀察入微),看王師傅鋦碗感悟修複),聽水生的山歌體會自在)。
星螢的桃花繡越發精進,繡出的山水分外有靈性。豆子則跟著鎮上的孩子,學會了爬樹掏鳥蛋,下河摸螃蟹,成了個地道的“野孩子”。
然而,平靜的日子,終究起了漣漪。一天,鎮上來了幾個外鄉人,衣著光鮮,騎著高頭大馬,為首的是個麵色倨傲的年輕人,自稱是百裏外“棲霞山莊”的少莊主,來此尋找一種名為“月影草”的靈藥,據說隻生長在白河鎮後山深處的“月牙潭”附近。
鎮民們對這夥人敬而遠之。棋呆子看到那少莊主腰間的玉佩時,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精光。
林曦心中微沉。棲霞山莊?他想起在蒼梧界似乎聽過這個名號,是個不小的修真門派。月影草?此物他略有耳聞,是煉製一些高階丹藥的輔材,對滋養魂體也有微效。這些人的到來,意味著這個看似平凡的“邊城”,終究還是與外麵的修行世界有著聯係。
是福是禍?林曦不知道。但他隱約感到,白河鎮這艘平靜的“渡船”,恐怕很快就要迎來風雨了。他看了一眼榕樹下依舊淡然擺棋的棋呆子,心中若有所悟。該來的,總會來。如何應對,或許就如這棋盤上的廝殺,既要順勢,也要懂得……棄子爭先。
喜歡我在聊齋當合同工請大家收藏:()我在聊齋當合同工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