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烽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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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幹帶回的那封偽造密信,如同一塊墜入冰潭的巨石,在江夏與襄陽之間激起的,不是短暫的波瀾,而是蔓延不絕的寒意。那份由司馬懿暗中種下的隔閡與猜疑,像無形的冰霜,凍結了曹操對荊州降將僅存的信任,也讓文聘變得愈發沉默寡言。
這位鎮守江夏的宿將,往日裏雖不苟言笑,卻也不乏袍澤溫情,如今卻整日緊繃著臉,鎧甲不離身,兵刃不離手。他治軍愈發嚴厲,軍法執行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士兵操練稍有懈怠便重罰,營帳衛生不合規範便斥責,連夥房的糧草分配都要親自過目。林凡知道,文聘是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證明自己那顆不容玷汙的忠誠之心,驅散主公心中的疑慮。
林凡能做的,唯有與他更加緊密地協同。他主動減少了與文聘的私下議論,凡事以軍命為準,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兩件事上:一是加固城防,修補水寨柵欄,增設防禦工事;二是推進“火器”研發,帶著工匠們日夜攻關,改進火箭的準頭,調試震天雷的火藥配比,哪怕資源匱乏,哪怕進展緩慢,也從未停歇。
江對麵的江東水寨,在經曆了蔣幹出使的“和談”插曲後,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反而變得愈發凝重肅殺。周瑜似乎徹底放棄了所有試探,轉而展開一係列大規模、高強度的實戰演練。每日清晨,江麵上便會響起震天的號子,數十艘艨艟鬥艦列成衝擊陣型,如同出鞘的利刃,一次次模擬撞擊水寨柵欄;弓弩手們列隊齊射,箭雨密集得如同烏雲蔽日,精準覆蓋目標區域;偶爾還能看到小股精銳士兵乘坐快船,在岸邊進行登陸搶灘演練,動作迅猛,配合默契。
戰爭的齒輪,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速轉動,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鳴,壓得兩岸軍民喘不過氣。
林凡站在城頭,憑欄遠眺。江風裹挾著水汽撲麵而來,他幾乎能清晰地聞到那股屬於周瑜的氣息——冷靜、自信,且帶著毫不掩飾的殺伐之氣。那是運籌帷幄、勝券在握的氣場,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最終的攤牌,不遠了。
“監軍!”親隨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林凡的沉思,他手中捧著一封密封的火漆密信,神色凝重,“丞相行轅傳來密令,火漆印是最高優先級!”
林凡心中一沉,接過密信,指尖用力,撕開火漆封口。信紙展開,曹操遒勁有力的字跡躍然紙上,每一筆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林凡:周瑜狡黠,和談無果,孤意已決,唯有速戰破敵!今盡起大軍,水陸並進,與周瑜、劉備決戰於赤壁(今湖北赤壁市西北)!江夏乃我軍側翼要衝,戰略地位至關重要。命爾與文聘,固守城池,牽製江東部分兵力,確保我軍主力側翼無憂。待孤破敵主力,掃清江東,爾等再伺機出擊,共竟全功!此戰關乎國運興衰,望爾等戮力同心,死戰不退,不負孤望!”
赤壁!決戰!
這兩個詞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林凡心頭,讓他渾身一震。盡管早有預料,盡管他曾試圖通過奏章提醒曹操提防火攻、疫病與水戰之險,但在“速戰速決”的決心和司馬懿等人的推波助瀾下,那些警告終究顯得蒼白無力。
曆史的巨輪,終究還是無可阻擋地碾向了這個宿命般的坐標。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曹操的戰略清晰而穩妥:以主力尋求與周瑜決戰,江夏作為側翼堡壘,承擔牽製和守備任務,防止江東軍從側後方偷襲,確保主力作戰無憂。可林凡深知,在原本的曆史中,正是這看似強大無匹的曹軍主力,在赤壁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一把大火,燒盡了曹操一統天下的夢想。
他能改變嗎?江北奇襲,守住江夏,似乎改變了些許局部軌跡,但在赤壁決戰這等關乎天下走勢的洪流麵前,他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
“立刻去請文將軍!”林凡收起信紙,沉聲下令,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現在,他能做的,不是感慨曆史的無情,而是拚盡全力守好江夏,為自己,為這一城軍民,也為那些信任他的將士,爭取一線生機。
文聘幾乎是隨傳隨到。他一身戎裝,甲葉上還沾著操練的塵土,接過曹操的密信,快速瀏覽完畢,臉色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握著信紙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終於……還是要決戰了。”他長歎一聲,語氣中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看向林凡,“監軍,丞相將牽製重任交予我等,這擔子太重了。周瑜用兵如神,必然知曉江夏對其側後的威脅,他絕不會放任我們安穩牽製,定會派兵嚴密監視,甚至趁主力決戰之際,尋機全力攻取江夏!”
“將軍所言極是。”林凡點頭,走到地圖前,指尖點在江夏與赤壁之間的位置,“我軍兵力有限,水師更是薄弱,與江東軍正麵抗衡毫無勝算,當以固守為上。但固守,絕非坐以待斃,必須做好萬全準備,以逸待勞,應對江東軍的突襲。”
他眼神銳利,語速極快:“我意,即刻起,全城進入最高戰備狀態!關閉所有城門,隻留水門供斥候出入;城中百姓全部遷入內城,青壯年編入民壯,協助守城;另,將我們所有庫存的‘火箭’、‘煙霧罐’,以及新趕製出來的五十枚‘震天雷’,全部配發到城頭、箭樓、水寨等關鍵防禦節點,安排專人負責操作;水鬼隊加倍派出,分成三班,日夜不休地監控江東水軍動向,尤其是其戰船改裝、火油囤積等情況——周瑜若想以弱勝強,火攻是其最可能,也是最有效的手段!我們必須防患於未然!”
“火船?”文聘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信息,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監軍何以斷定周瑜會用火攻?”
“江東水軍戰船雖靈活,但數量與噸位不及曹軍主力,正麵硬拚難有勝算。”林凡解釋道,“長江之上,風向多變,火攻最易造成大麵積混亂,瓦解敵軍陣型,是弱勢一方破局的最佳選擇。周瑜智計過人,必然會想到這一點。我們不得不防!”
文聘雖未完全明了,但對林凡的判斷向來信服,重重點頭:“好!便依監軍之計!我這就去安排,讓全軍進入戰備,死守江夏!”
接下來的日子,江夏城如同一台被瞬間開足馬力的戰爭機器,瘋狂運轉起來。
城頭上,士兵們晝夜不停地加固城牆,將滾木礌石堆積如山,幾乎擺滿了整個城頭;城下的空地上,民壯們輪流熬煮金汁,黑色的汁液冒著刺鼻的熱氣,裝入一個個陶罐中,整齊排列;箭樓裏,床弩被牢牢固定,弓弦絞緊,數十支帶著鐵鏃的巨箭寒光閃閃,直指江麵;水寨中,攔截索被拉得筆直,鐵蒺藜網沉入水下,形成一道道致命的障礙。
林凡親自坐鎮工匠營,帶著匠人們對“火器”進行最後的調試。火箭的尾翼被打磨得更加勻稱,以提升穩定性;震天雷的外殼被加厚,填入更多的火藥和碎石,確保爆炸威力;煙霧罐則被改良,加入了更多硫磺,燃燒後產生的煙霧更加濃密持久。
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硝石、焦油和金汁混合的刺鼻氣味,夾雜著士兵們緊張的汗息和操練的呐喊聲,形成一種大戰將至的、令人窒息的氛圍。每個人都知道,一場生死存亡的惡戰,已近在眼前。
與此同時,江北的曹軍主力開始大規模調動。無數戰船從襄陽、樊口等地駛出,如同百川歸海,向著赤壁方向匯聚;陸路之上,步兵、騎兵綿延數十裏,旌旗遮天蔽日,號鼓之聲動地驚天,龐大的軍勢仿佛要將長江攔腰截斷。
對岸的江東水寨,也隨之做出了調整。周瑜親率大部分主力戰艦拔錨起航,逆流而上,直奔赤壁主戰場;但仍留下了近半數的戰船和數萬兵力,由大將程普、韓當統領,依舊虎視眈眈地駐紮在對岸水寨,牢牢盯著江夏,如同潛伏的猛獸,等待著最佳的出擊時機。
長江中遊,兩岸大軍對峙,戰雲密布,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場決定天下走勢的曠世大戰,已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冬,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原本平靜的江麵,突然刮起了一陣不期而至的東南風。
起初,隻是微風拂麵,帶著江南水鄉的濕暖氣息。但片刻之後,風力陡增,呼嘯著掠過江麵,卷起層層巨浪,拍打在岸邊的岩石上,發出雷鳴般的巨響。江麵上的戰船劇烈搖晃,旗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幾乎要被撕裂。
“東南風!”林凡站在城頭,感受著呼嘯的江風,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就在這時,赤壁方向的天際,突然亮起了一抹赤紅!
那紅色起初隻是一點微光,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閃爍,但僅僅瞬息之間,便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迅速染紅了半邊夜空!火光衝天而起,高達數十丈,將江麵映照得如同白晝,連江夏城頭的磚石都被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赤紅。
緊接著,隱約的喧囂聲順著風勢傳來,起初隻是模糊的呐喊,漸漸變得清晰——那是士兵的慘叫、戰船的斷裂聲、火焰的劈啪聲,混合在一起,如同萬鬼哭嚎,令人毛骨悚然。
赤壁之火,終究還是燒起來了!
“開始了……”文聘扶著城頭的垛口,望著那片被大火吞噬的天際,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眼中充滿了震撼與恐懼。即便早有林凡的提醒,即便心中已有預感,但當這毀滅性的景象真實呈現在眼前時,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依舊難以言喻。
林凡站在他身旁,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暗不定。他望著那片衝天的火海,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曹操的主力,完了。那一把大火,燒盡了曹軍的戰船,燒盡了曹操一統天下的野心,也燒盡了無數士兵的性命。
曆史的慣性,如此巨大,如此無情。他拚盡全力守住了江夏的局部,卻終究沒能改變赤壁慘敗的結局。
幾乎在赤壁火光亮起的同一瞬間,對岸的江東水寨,突然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戰鼓聲!
“咚!咚!咚!”
鼓聲急促而猛烈,如同驚雷般在江麵回蕩。程普、韓當率領的江東水軍,如同蓄勢已久的猛虎,終於掙脫了束縛,數百艘戰船同時拔錨起航,向著江夏水寨猛撲過來!
他們等的就是這個時機!趁著曹軍主力崩潰、軍心大亂之際,一舉拿下江夏這個側翼堡壘,徹底掃除後顧之憂,然後與周瑜匯合,趁勝追擊,擴大戰果!
“敵襲!江東軍攻過來了!”城頭上的哨兵發出淒厲的警報。
“迎敵!”文聘猛地拔出腰間戰刀,刀刃在火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他嘶聲怒吼,聲音撕裂了夜空,“死守城頭!寸土不讓!誰敢後退半步,軍法處置!”
江夏攻防戰,在赤壁大火的映照下,瞬間進入白熱化!
江東軍的攻勢如同潮水般洶湧。戰船之上,弓弩手齊齊放箭,箭矢如同飛蝗般覆蓋城頭,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數十艘艨艟巨艦憑借堅固的船身,拚命撞擊水寨的柵欄,“轟隆”聲不絕於耳,不少柵欄已被撞得搖搖欲墜;更有無數快艇載著精銳士兵,冒著守軍的箭雨,衝到城牆下,架起雲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放箭!快放箭!”
“砸石頭!把他們打下去!”
“倒金汁!”
文聘身先士卒,在城頭上來回奔走,手中戰刀揮舞,每一次落下,都能砍倒一名登城的江東士兵。他的鎧甲被箭矢劃破,手臂被砍傷,鮮血順著甲葉滴落,但他依舊目光如炬,嘶吼著指揮戰鬥,哪裏危急,就衝向哪裏。
林凡則坐鎮城頭的指揮塔,冷靜地調度著“火器”的運用。他手中握著一麵令旗,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江麵和城頭的戰局。
“一號箭樓聽令!瞄準敵方中軍指揮船,三發連射!”
“咻——咻——咻!”
三枚火箭拖著橘紅色的尾焰,在夜空中劃出三道弧線,雖然準頭欠佳,僅有一枚命中指揮船的船帆,但劇烈的爆炸聲和瞬間燃起的大火,還是讓指揮船陷入了混亂,江東軍的攻勢稍稍一滯。
“水門左側,敵船聚集,投擲震天雷!”
數名士兵合力,將沉重的震天雷搬上投石機,點燃引信,奮力甩出。震天雷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在聚集的江東戰船中間,轟然炸開!
“轟隆!”
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碎石和木屑如同暴雨般四濺,附近的幾艘快艇瞬間被炸毀,船上的士兵慘叫著墜入江中,江麵泛起一片血色。
“登城點煙霧覆蓋!掩護我軍反擊!”
數十個煙霧罐被同時點燃,從城頭拋下,落在城牆下。濃煙迅速彌漫開來,帶著刺鼻的硫磺味,如同一道屏障,遮蔽了江東弓弩手的視線,登城的士兵失去了火力掩護,頓時陷入被動。城頭上的守軍趁機反撲,用長槍、大刀將雲梯上的敵人一個個打下去,慘叫聲此起彼伏。
這些超越時代的“利器”,在此刻成為了江夏守軍最堅實的依仗。它們或許準頭不足,或許數量有限,但那駭人的威力、詭異的攻擊方式,一次次打破了江東軍的進攻節奏,瓦解了他們的士氣,將一次次凶猛的攻勢硬生生打退。
戰鬥從深夜持續到黎明。江麵上,漂浮著無數破碎的船板、折斷的雲梯和雙方士兵的屍體,江水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血腥味與硝煙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程普站在旗艦上,看著久攻不下的江夏城,看著城頭依舊頑強抵抗的守軍,以及那些讓他心驚膽戰的“火器”,又望了望赤壁方向依舊未熄的火光,臉色鐵青。他知道,曹軍主力雖敗,但江夏守軍士氣未垮,且有奇器相助,繼續強攻下去,隻會徒增傷亡,得不償失。
“撤!”程普恨恨地一拳砸在船舷上,咬牙下令,“全軍撤退,返回水寨!”
江東戰船如同退潮般,緩緩調轉船頭,向著對岸水寨撤去。江麵上,隻留下一片狼藉。
江夏,守住了。
城頭上,幸存的守軍們先是陷入短暫的死寂,隨後爆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有人高舉著武器呐喊,有人相擁而泣,更多的人則直接癱倒在地,甲胄上的血汙混著汗水,渾身泥濘,連動彈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文聘拄著卷刃的戰刀,身體微微搖晃,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的臉上混雜著疲憊、煙灰和幹涸的血跡,眼神中帶著一絲慶幸,更多的卻是深切的悲涼。赤壁方向的大火依舊未熄,那片赤紅的天際,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昭示著主公的主力恐怕已凶多吉少。這江夏即便守住了,又能支撐多久?在孫權、劉備即將趁勢崛起的亂世中,這座孤城,終究隻是汪洋中的一葉扁舟。
林凡走到他身邊,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城牆——垛口被轟塌了大半,地麵上滿是箭矢、碎石和血跡;再望向江麵,破碎的船板和漂浮的屍體觸目驚心。他沉默不語,心中五味雜陳。
守住了江夏,改變了嗎?似乎改變了一點點。至少,他保住了這一城軍民的性命,讓江夏沒有成為赤壁慘敗後的又一個犧牲品。但在赤壁慘敗的大背景下,這點局部的勝利,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蒼白無力。
曹操主力潰敗,荊州防線必然震動,孫權和劉備勢必會趁勢擴張勢力,瓜分荊州。而他,林凡,一個手握“火器”、身處漩渦中心,且始終未能得到曹操完全信任的人,又將何去何從?
“監軍,”文聘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樣子,他轉頭看向林凡,眼中充滿了迷茫,“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林凡抬起頭,望向北方。那是曹操敗退的方向,是襄陽,是許都,也是司馬懿所在的方向。赤壁大火,不僅燒垮了曹操的主力,也燒亂了天下的格局。舊的秩序已然崩塌,新的混亂即將來臨。
他的目光穿過彌漫的硝煙,變得無比深邃和堅定。
“先收拾殘局。”林凡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救治傷員,掩埋屍體,清點軍備,加固城防。”
他頓了頓,看向文聘,也像是在對自己說:“然後,等待。等待丞相的消息,確認主力的情況;等待局勢明朗,等待……屬於我們的機會。”
赤壁的烽煙尚未散盡,空氣中的硫磺味和血腥味依舊濃烈。但林凡知道,一個新的、更加混亂、更加危險,卻也蘊藏著無限可能的時代,已經拉開了序幕。
而他,必須在這亂世的洪流中,牢牢握住手中的“利器”,守住腳下的土地,等待那改變命運的一線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