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白再次被扔回那間陰暗潮濕的偏殿時，意識已經遊離在徹底渙散的邊緣。身體的創傷，後背被疾影魔元侵蝕的劇痛，與神魂中因吞噬日記殘篇而引發的風暴交織在一起，將他拖入無邊的痛苦深淵。他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地麵上，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然而，與這具瀕臨崩潰的軀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意識深處一點不肯熄滅的冰冷火焰。那隻緊握的左手掌心，那個被疾影用魔元烙下的“弑”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穿皮肉，直抵靈魂。
    “弑”……
    殺誰？
    答案不言而喻——妖姬。
    這個字，不是一個建議，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道來自地獄的回響，是無數個“影子”在絕望深淵中發出的最後咆哮。它來自疾影，來自那個被抹去記憶、淪為傀儡的第二個替身，更來自顧白自身吞噬掉的、那些充滿怨念的記憶碎片。
    【……殺……了她……】
    【……報仇……】
    【……我們都……是影子……】
    【……解脫……】
    這些碎片化的意念，如同鬼魅般在他混亂的識海中盤旋，與掌心那個字的刺痛感相互呼應。它們不再是外來的信息，而是仿佛成了他自身怨念的一部分，與他穿越以來的恐懼、屈辱、以及逐漸滋生的冰冷恨意融為一體。
    原來，他不是第一個想要反抗的“影子”。在他之前，已經有人用更悲慘的方式嚐試過，失敗過，並被徹底抹去。而如今，那個失敗的殘魂，竟通過這種方式，將複仇的執念，傳遞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與瘋狂？
    顧白緊閉著眼，身體因痛苦而微微痙攣，嘴角卻扯出一個扭曲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本該追求的是星辰大海，是代碼和邏輯，如今卻深陷在這玄幻世界的泥沼裏，被當成替身，被肆意折磨，而現在，另一個“影子”竟然將弑主的重任，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可除了這條路，他還有選擇嗎？
    度法的“轉機”之說虛無縹緲，更像是一個誘餌。妖姬的暴虐無常，蘇婉清的虎視眈眈，他就像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弑”字，雖然極端，雖然危險，卻像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哪怕可能是海市蜃樓的燈塔，指向了一個明確的方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這太難了。妖姬的力量深不可測，魔宮守衛森嚴，他自身又弱小得可憐。弑主？談何容易。這更像是一個絕望者的囈語。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吞噬殘篇的後遺症如同潮水般反複衝擊著他的意識防線。那些屬於疾影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
    被強迫穿上不屬於自己的華服，學習另一個人的舉止，稍有差錯，便是冰冷的斥責和懲罰。
    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水盆中倒映的、陌生的臉龐，無聲地流淚，質問自己究竟是誰。
    最後那一刻，脖頸被扼住時，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徹底的漠然，仿佛在丟棄一件無用的垃圾。
    這些記憶帶來的感同身受的絕望，幾乎要將顧白吞噬。他猛地蜷縮起身體，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太痛苦了，不僅僅是身體的傷痛，更是這種靈魂被撕裂、被否定的痛苦。
    就在這時，偏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是青蘿。
    她手中端著一碗比平日稍顯濃稠的藥粥，目光落在蜷縮在地上、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的顧白身上，眼神複雜難明。她放下藥粥，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觀察著。
    顧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但他無力做出任何反應，隻能維持著痛苦蜷縮的姿態。他甚至故意讓身體的顫抖更加明顯，讓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呻吟。這是最真實的反應，無需偽裝。
    青蘿看了他許久，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絕對冰冷：“顧客卿，魔主雖怒，但並未真要取你性命。把這藥喝了，能緩解些痛苦。”
    顧白沒有回應，仿佛已經意識模糊。
    青蘿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語，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隻有她自己能聽見：“……活著，才有以後。”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劃過顧白混亂的意識。活著，才有以後？這是青蘿的憐憫？還是某種暗示？她作為妖姬的貼身侍女，是否也看到了這無盡輪回的悲劇，而產生了一絲不同的念頭？
    顧白無法判斷，但他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無論青蘿出於何種目的，這句話本身沒錯。活著，是前提。
    青蘿沒有再說什麽，默默退出了偏殿。
    殿內重新恢複死寂。顧白又在地上躺了許久，直到確認青蘿真的離開，他才艱難地、一點點地挪動身體，靠近那碗藥粥。他依舊用秩序之力仔細探查，確認無毒後，才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溫熱的藥粥流入胃中，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稍稍緩解了身體的冰冷和劇痛。但這並不能治愈他神魂的創傷和掌心的烙印。
    他重新躺下，攤開那隻緊握的左手。掌心處，皮膚光滑，沒有任何痕跡。那個“弑”字並非物理刻印，而是直接烙印在了他的靈魂感知層麵，隻有他自己能“看”到，能感受到那錐心的刺痛和冰冷的意誌。
    他閉上眼睛，不再抗拒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和怨念，而是嚐試著主動去接觸，去理解，去梳理。他將它們視為一種特殊的“情報”，關於妖姬的，關於魔宮規則的，關於一個“失敗品”所能遭遇的一切。
    痛苦依舊，但在這極致的痛苦中，顧白的眼神卻一點點變得清明，變得冰冷，變得……堅定。
    深淵的回響，並非隻有絕望。
    還有仇恨凝聚的力量，以及……向死而生的決絕。
    “弑”……
    這個字，他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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