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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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們散去後的村委會院子,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風卷著黃土掠過牆麵,把倡議書的邊角吹得嘩嘩作響,像在重複著那些質疑的話語。我站在原地,手裏還捏著那張被攥出褶皺的籌款方案,紙頁上的字跡仿佛都在嘲笑我的天真。
    王書記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澤嵐,別往心裏去。” 他的聲音裏帶著理解,“老人們不是故意刁難你,他們是被傷怕了。”
    我點點頭,卻沒說話。其實我心裏清楚,他們的不信任並非空穴來風。回到窯洞,我攤開筆記本,把村民們提到的過往一樁樁記下來:五年前的機井騙局,十年前的爛尾水庫,還有那些來了又走的幹部,留下的承諾比黃土還多。這些經曆像一道道傷疤,刻在李家坳村民的心上,也難怪他們對我的修路計劃充滿懷疑。
    傍晚時分,我又去了村東頭的老奶奶家。她正在窯洞前的空地上曬玉米,看見我來,愣了一下,然後往屋裏讓:“李書記,進來喝口水吧。”
    坐在昏暗的窯洞裏,看著牆上貼著的孫子獎狀,我終於忍不住問:“大娘,您是不是也覺得我修不了這條路?”
    老人歎了口氣,給我倒了碗熱水:“孩子,不是大娘不信你。五年前那個技術員來的時候,說得比唱的還好聽,說打了機井咱就不用靠天吃飯了。俺家攢了半年的錢,把養老錢都拿出來了,結果呢?井沒打成,人跑了,錢也沒影了。從那以後,村裏再有人說要幹啥大事,俺們都怕了。”
    她的話像錘子一樣敲在我心上。我突然明白,村民們的不信任,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他們經曆了太多失望,不敢再輕易相信承諾,因為每一次失望帶來的傷痛,都可能讓本就艱難的生活雪上加霜。
    離開老人家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我走在土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更顯得村莊寂靜。我想起賣豆腐的張嬸說的話,她丈夫在外麵打工掙點辛苦錢,經不起折騰。對於這些靠天吃飯的農民來說,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他們不敢輕易冒險,更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剛來的年輕人身上。
    回到村委會,王書記還在等著我。他給我留了晚飯,一碗玉米粥和兩個窩頭。“澤嵐,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他坐在我對麵,“但你要理解他們。咱農民過日子,講究的是實在。看不見摸不著的承諾,他們不敢信。”
    我喝著玉米粥,心裏漸漸亮堂起來。是啊,他們要的不是漂亮的承諾,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王德山老漢說得對,他知道修三公裏路需要多少石頭多少水泥,知道請一台壓路機一天多少錢。他不是在刁難我,而是在用他的方式提醒我,修路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
    那天晚上,我在燈下重新修改修路方案。這一次,我沒有隻談資金來源,而是把需要的材料、人工、工期都一一列出,甚至算了一筆詳細的賬,告訴村民們每一分錢都會花在明處。我還決定,先從村委會門口的那段路開始修,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的決心。
    第二天一早,我把修改後的方案貼在倡議書旁邊。村民們路過時,都停下來看,雖然還是沒什麽表情,但眼裏的懷疑似乎少了一些。那個小女孩又來看了,她指著方案上的數字,小聲問我:“李書記,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說:“是真的。等路修好了,你爸爸就能開車回來陪你過年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跑開了。看著她的背影,我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這個承諾實現。我知道,要贏得村民的信任,不能靠嘴說,隻能靠行動。我要讓他們看到,我不是來鍍金的,而是真心實意想為李家坳做點實事。
    李澤嵐和王書記打了聲招呼就去了縣城,因為他一定要把這條路修起來。
    通往縣城的班車要等兩個鍾頭,我索性攔了輛拉煤的拖拉機,坐在顛簸的車鬥裏,黃土和煤渣混著晨風往嘴裏鑽,剛洗的襯衫沒一會兒就蒙上了灰。手裏的方案被我按在膝蓋上,紙頁邊角被拖拉機震得發卷,像隻不安分的蝴蝶。
    縣交通局在老政府大院的三樓,辦公室門虛掩著,裏麵傳來算盤珠子碰撞的脆響。我敲了三次門,才有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抬頭:“找誰?”
    “同誌您好,我是李家坳的大學生村官李澤嵐,想申請修路資金。” 我把方案遞過去,手指因為緊張有些發顫。男人掃了眼封麵,隨手往桌上一擱,繼續撥弄算盤:“今年的指標早就下來了,各鄉鎮都在搶,你們村排不上號。”
    “可我們村的路真的急需修繕,救護車都開不進去。” 我急忙翻開方案裏的照片,“您看這路,下雨就泥濘不堪,農產品運不出去……”
    “哪個村的路不急需?” 他打斷我,筆尖在報表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全縣一百多個行政村,個個都來要資金,我們哪有那麽多錢?回去等通知吧。” 最後四個字像塊石頭,把我到了嘴邊的話全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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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交通局時,太陽已經升到頭頂。我在大院牆角啃了個涼饅頭,看著手裏的方案發呆。王書記說過跑部門得有韌勁,可這第一關就撞得頭破血流。饅頭噎在喉嚨裏咽不下去,我對著院牆裏的老槐樹狠狠捶了下拳頭,樹皮粗糙的觸感讓我清醒了幾分 —— 不能就這麽回去。
    扶貧辦在新落成的政府大樓,玻璃門擦得能照見人影。接待我的是位姓趙的女幹部,她耐心聽完我的介紹,翻方案時的手指塗著紅色指甲油,和照片裏黃土坡的顏色形成刺眼的對比。“你們村的情況確實符合扶貧標準,” 她指著文件說,“但今年重點扶持產業項目,修路屬於基礎設施,得等明年規劃。”
    “趙科長,路不通產業也發展不起來啊。” 我指著農產品滯銷的數據,“就因為運不出去,去年蘋果爛在地裏損失了三萬多斤,這都是村民的血汗錢……”
    她歎了口氣,從抽屜裏拿出份表格:“這樣吧,你先把表格填好,附上村民簽字和村委會蓋章,下禮拜開會我幫你提提,但成不成不保證。” 紅色的指甲油在表格上圈出重點,像給我灰暗的心裏點了盞小燈。
    跑財政局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傳達室大爺說局長在開會,我就在走廊裏等,皮鞋後跟在水磨石地麵上蹭得發白。會議室門開時,我趕緊迎上去,被秘書攔住:“張局還有事。”
    “就耽誤五分鍾!” 我繞開秘書衝到局長麵前,方案差點掉在地上,“張局長,李家坳的路……”
    “小李是吧?” 張局長接過方案,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還留著泥土 —— 後來才知道他曾是知青,“你們村的情況我有所耳聞,這樣,我讓農財股先給你做個預算,但資金得從涉農整合資金裏擠,難度很大。” 他在方案上簽了行字,墨跡透過紙頁滲到背麵,像道微弱的光。
    回到村裏時已經是深夜。王書記在村委會等我,窯洞裏的煤油燈忽明忽暗。我把情況一說,他往爐膛裏添了塊柴:“澤嵐,你這第一天就有進展,不錯了。當年我跑蘋果種植補貼,跑了三個月才批下來。” 火光映在他臉上,皺紋裏藏著的全是歲月的韌勁。
    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往返於村子和縣城之間。交通局的門我又敲了四次,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從最初的不耐煩,到後來會給我倒杯熱水;扶貧辦的趙科長真的在會上提了我的申請,雖然暫時沒通過;財政局農財股的同誌來看過現場,在塌方路段拍了滿滿一卷照片。
    第五天,我又一次來到了交通局,這已經是我第五次跑這個地方了。正當我在大廳裏等待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當年在李家坳插隊的老知青!他現在竟然是交通局裏的退休返聘顧問。
    老知青看到我後,熱情地和我打招呼,並詢問我來這裏的原因。我向他簡單介紹了一下我們村修路的計劃和遇到的困難。他聽完後,對我們的項目很感興趣,於是讓我把方案拿給他看看。
    當他看到方案裏的照片時,突然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道:“這不是王家溝那片田嗎?我當年就在這兒種過穀子呢!”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那段歲月的懷念和感慨。接著,他拉著我去找局長,一路上不停地講述著當年靠驢車運糧的艱辛。
    到了局長辦公室,老知青向局長詳細地介紹了我們村的情況,並強調了修路的必要性。他說:“小張,這路確實該修啊,不然對不起那些村民們啊!”局長聽了之後,也表示會認真考慮我們的申請。
    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在離開交通局的那天,戴眼鏡的男人把批文遞給了我。他告訴我,已經為我們村爭取到了五萬元的啟動資金,但這還遠遠不夠,剩下的部分需要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不過,他也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必須在三個月內開工。
    我接過批文時,心情異常激動。這時,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破天荒地對我笑了笑,說道:“你這小夥子倒有股強勁,跟當年的知青似的。”他的這句話讓我感到無比的欣慰和自豪。
    在縣城汽車站等車時,我給村裏打了個電話。王書記在那頭喊:“澤嵐,王德山老漢帶著村民在村口等你呢!” 透過車窗,我仿佛看見黃土坡上那些佝僂的身影,他們手裏的鋤頭和鐵鍬,已經等不及要在春天的土地上開挖了。
    班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前行,我把批文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像揣著全村人的希望。夕陽把黃土坡染成金紅色,遠處的窯洞升起嫋嫋炊煙,我知道這五萬元隻是開始,更艱難的籌款還在後麵,但手裏的批文和村民的期待,已經足夠讓我在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回到村委會時,王德山老漢把一碗熱雞蛋麵放在我麵前,筷子在碗沿上磕得整整齊齊:“孩子,趁熱吃,明天咱就開工。”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眼裏的懷疑已經被期待取代。我低頭吃麵,熱湯燙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 這條路,終於有了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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