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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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沿著黔東南的盤山公路蜿蜒前行,比在雲南時更加顛簸。路邊的護欄時斷時續,偶爾能看到“小心落石”的警示牌歪斜地插在土坡上。李澤嵐望著窗外,群山被濃密的霧氣籠罩,隻能隱約看到山間散落的吊腳樓屋頂,像漂浮在雲裏的孤島。“快到岜沙苗寨了,前麵就是岔路口,得換三輪車進去。”陪同的貴州農業局幹部老楊指著前方,語氣裏帶著歉意,“寨子裏的路太窄,汽車開不進去。”
    車子在一處簡陋的岔路口停下,早已等候在那裏的兩輛三輪車,車鬥裏鋪著稻草,車夫是兩個皮膚黝黑的苗家漢子。“委屈各位了,這段路要走四十分鍾。”老楊一邊幫大家把行李搬上車,一邊解釋,“去年縣裏想給寨子裏修條能過汽車的路,可涉及到幾戶村民的宅基地,還有一片百年古林,最後沒談攏,隻能先這樣了。”
    李澤嵐和調研小組的成員們依次坐上三輪車,車鬥裏的稻草硌得人屁股生疼。車夫發動車子,三輪車在狹窄的石板路上顛簸著前進,車輪碾過石板縫隙,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路邊的田埂上,偶爾能看到背著竹簍的村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的身影寥寥無幾。
    行至一片水稻田旁,李澤嵐忽然看到田埂上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上衣,褲子的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幾道淺淺的疤痕。她背著一個比自己還高的竹簍,竹簍用寬寬的布帶勒在肩上,把她的肩膀壓得微微傾斜。小姑娘正握著一把小小的鐮刀,低著頭在田埂邊挖野菜,動作熟練地把野菜連根拔起,抖掉泥土,扔進竹簍裏。竹簍裏已經裝了小半筐綠油油的野菜,旁邊還放著一本卷了邊的語文課本,書角被雨水泡得發皺,封麵上用鉛筆寫著“滾阿妹”三個字。
    “師傅,停一下。”李澤嵐拍了拍車夫的肩膀,三輪車緩緩停下。他跳下車,踩著田埂上的泥濘,慢慢走到小姑娘身邊,盡量放輕腳步,怕驚擾到她。“阿妹,怎麽不去上學呀?”他蹲下身,目光與小姑娘平齊,聲音放得很柔和。
    滾阿妹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黝黑的臉上帶著怯生生的表情,像受驚的小鹿。她的眼睛很大,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拘謹,手裏的鐮刀攥得更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今、今天周六,不上學。”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苗語口音,聲音細細的,“挖點野菜,喂豬。”
    “這孩子叫滾阿妹,是寨子裏的留守兒童。”跟過來的村支書老滾,是個六十多歲的苗族老人,穿著傳統的青色對襟衫,頭上纏著黑色頭巾,“她爸媽都在廣東的電子廠打工,三年沒回來了,平時跟著爺爺奶奶過。家裏種著兩畝水稻,還有幾分菜地,全靠兩個老人操持,阿妹懂事,一放假就幫著幹活,挖野菜、喂豬、摘菜,啥活都幹。”
    李澤嵐看著滾阿妹凍得通紅的小手,手背皴裂,像老樹皮一樣,指甲縫裏還嵌著泥土,洗都洗不掉。他心裏一陣發酸,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這是他出發前特意在書店買的,原本打算用來記錄調研數據,現在卻覺得,給這個小姑娘更合適。“阿妹,這個給你。”他把筆記本遞過去,笑著說,“裏麵可以寫作業、記筆記,好好學習,將來考出去,到大城市看看,那裏有很多你沒見過的東西。”
    滾阿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村支書老滾,見老滾點頭,才慢慢伸出手,接過筆記本。她的手指碰到紙張時,輕輕縮了一下,像是怕把本子弄髒。“謝、謝謝叔叔。”她小聲說了句,把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放進竹簍裏,緊貼著語文課本,然後背起竹簍,轉身就想跑。剛跑出去幾步,她又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李澤嵐一眼,眼神裏帶著一絲好奇,然後飛快地鑽進了旁邊的竹林,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竹影裏。
    “寨子裏像阿妹這樣的孩子,還有二十多個。”村支書老滾歎了口氣,聲音裏滿是無奈,“年輕人都覺得在家種地掙不到錢,守著這幾畝薄田,連孩子的學費都湊不齊,所以都出去打工了,廣東、浙江、江蘇,哪兒都去。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日子過得難啊。”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聲音低沉了幾分,“去年冬天,寨子裏有個老人突發心髒病,家裏隻有一個十歲的孩子。孩子哭著跑了兩個小時山路,才找到村醫,等村醫背著藥箱跟著跑回來,老人早就不行了。要是年輕人在家,說不定還能有個照應。”
    李澤嵐跟著村支書老滾走進寨子深處。岜沙苗寨依山而建,家家戶戶的吊腳樓錯落有致,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屋簷下掛著一串串玉米和辣椒,透著幾分生活氣息。可寨子裏太安靜了,聽不到年輕人的說笑聲,隻有老人的咳嗽聲和孩子的哭鬧聲偶爾傳來。走到一處曬穀場,李澤嵐看到一群孩子在玩耍,大多五六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有的衣服袖子太長,拖到了地上,有的褲子太短,露出腳踝。幾個年紀小的孩子,甚至還光著腳,在粗糙的石板地上跑來跑去,腳底沾滿了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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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曬穀場的角落,一個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土上畫畫。李澤嵐走過去,看到他畫的是一棟歪歪扭扭的高樓,樓頂上畫著一個太陽,旁邊還用樹枝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爸爸”。小男孩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帶著幾道汙漬,穿著一件明顯是大人改小的外套,袖口磨得發亮。
    “這是小石頭,大名滾石生。”村支書老滾介紹道,“他爸爸在深圳的工地上紮鋼筋,媽媽在附近的電子廠組裝零件,兩年前回來過一次,之後就沒再回來。小石頭跟著奶奶過,奶奶眼睛不好,看不清東西,平時都是小石頭自己照顧自己。”
    李澤嵐蹲在小石頭身邊,看著他認真畫畫的樣子,輕聲問:“小石頭,想爸爸嗎?”
    小石頭手裏的樹枝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他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哽咽:“想。爸爸走的時候說,等我考了一百分,就回來給我買玩具車,還帶我去公園玩。上次期末考試,我考了九十八分,老師說我是全班第一,可爸爸還是沒回來。”他說著,低下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樹枝在“爸爸”兩個字上反複塗抹,把字跡都塗模糊了。
    李澤嵐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悶得發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在外地的地質隊工作,一年隻能回來一次。那時候,他也常常像小石頭這樣,在村口的大樹下等父親,看到有汽車開過,就跑過去看,以為父親會從車上下來。那種滿心期盼,最後卻隻剩失落的心情,他太懂了。
    當天下午,調研小組在寨子裏的村委會開座談會。村委會是一間簡陋的平房,牆壁上刷著“脫貧攻堅”的標語,屋裏擺著幾張長條木桌,十幾位留守老人和婦女坐在桌旁,大多麵色黝黑,神情拘謹。李澤嵐和調研小組的成員們坐在對麵,老楊負責翻譯——有些老人隻會說苗語,聽不懂普通話。
    “李科長,俺們沒啥別的要求,就想讓孩子上學近點。”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手裏攥著一塊手帕,聲音顫抖著說,“俺家孫子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跟著其他孩子一起走山路去上學,來回要四個小時。下雨天路滑,摔倒是常事,上次孫子摔得膝蓋都流血了,還不敢說,怕俺擔心。要是能在寨子裏辦個小學,哪怕隻有一兩個老師,也比讓孩子跑這麽遠的路強啊。”
    “還有看病的事,也難。”一個中年婦女接過話頭,她的丈夫在浙江打工,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和婆婆生活,“寨子裏的村醫就會看個感冒發燒,開點止疼藥。上次俺婆婆胃疼得厲害,村醫說治不了,要去縣城的醫院。俺們淩晨三點就起床,背著婆婆走了三個小時山路,才到鎮上坐上汽車,到縣城醫院的時候,都快中午了。要是路上再出點啥意外,俺都不敢想。”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話語裏滿是無奈和期盼。有人說,地裏的莊稼熟了,老人力氣小,收不動,隻能眼睜睜看著一部分糧食爛在地裏;有人說,孩子的衣服都是撿別人穿剩下的,想買件新衣服,還要等在外打工的兒女寄錢回來;還有人說,寨子裏的年輕人出去打工,有的被騙去搞傳銷,有的受傷了沒人管,回來後隻能在家靠低保過日子。
    一個叫吳阿婆的老人,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她今年七十多歲,兒子在浙江的家具廠打工,去年操作機器時不小心摔斷了腿,工頭隻給了兩千塊錢就不管了。兒子拄著拐杖回到寨子裏,家裏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孫女上學要交學費,吳阿婆沒辦法,隻能把家裏養了兩年的豬賣掉。“現在孫女說,不想上學了,想跟同村的姐姐一起出去打工,掙錢給爸爸治病。”吳阿婆抹著眼淚,聲音哽咽,“俺勸她,說上學才有出路,可她不聽,說上學要花錢,還不如早點掙錢。俺這心裏,難受啊。”
    李澤嵐一邊聽,一邊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手都在微微發抖。出發前,他做了詳細的調研計劃,滿腦子都是“農旅融合”的模式、產業發展的路徑,想的是如何通過旅遊帶動當地增收。可現在,看著眼前這些留守老人和婦女的臉,聽著他們訴說的困難,他才猛然發現,在西南山區,“生存”和“發展”之間,還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如果連孩子上學、老人看病、莊稼收割這些最基本的問題都解決不了,談何搞旅遊、促增收?農旅融合的藍圖再美好,也隻是空中樓閣。
    座談會結束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李澤嵐跟著村支書老滾,在寨子裏轉了轉。路過滾阿妹家時,他看到小姑娘正坐在自家吊腳樓的門檻上,借著屋裏透出來的微弱燈光,用他送的筆記本寫作業。她的奶奶坐在旁邊,手裏拿著針線,縫補著一件舊衣服。看到李澤嵐,滾阿妹抬起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然後又低下頭,繼續認真寫作業。
    走到曬穀場時,小石頭還在那裏,隻是不再畫畫,而是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望著村口的方向。李澤嵐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村口隻有一條蜿蜒的石板路,延伸到霧氣繚繞的群山深處,看不到盡頭。“小石頭,爸爸給你打電話嗎?”李澤嵐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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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打。”小石頭小聲說,“爸爸說,工地上信號不好,打電話要花錢。上次打電話,還是春節的時候,爸爸說,等今年掙到錢,就回來陪我過年。”
    李澤嵐摸了摸小石頭的頭,心裏五味雜陳。他想起自己包裏還有幾塊巧克力,是出發前妻子蘇晴塞給他的,讓他餓的時候墊墊肚子。他拿出巧克力,遞給小石頭:“吃吧,甜的。”
    小石頭接過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剝開包裝紙,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笑容很純粹,像山間的泉水,卻讓李澤嵐心裏更不是滋味。
    當晚,調研小組住在村委會的廂房裏。屋裏沒有暖氣,隻有一個小小的炭火盆,散發著微弱的熱量。李澤嵐坐在炭火盆旁,看著跳動的火苗,拿出日記本,借著手機的燈光,一筆一劃地寫道:“今日在岜沙苗寨,見二十餘留守兒童,多與老人相依為命。山路阻隔,不僅斷了農產品的銷路,更斷了孩子們的希望。他們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隻有繁重的家務和漫長的等待;他們的未來,被山路困住,被貧困束縛,連‘好好上學’都成了奢望。農旅融合,不能隻談產業,不能隻算經濟賬,先要解決‘通路、育人、扶老’的根本問題。路通了,才能讓資源進來,讓希望出去;教育跟上了,才能讓孩子們有機會改變命運;老人得到照料了,才能讓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安心。否則,一切都是空談。明日,需與老楊、老滾商議,梳理寨子裏的具體需求,形成報告,盡快向上級反映,爭取政策和資金支持。哪怕隻能解決一點點問題,也不能讓這些孩子和老人,在大山裏獨自苦等。”
    寫完後,李澤嵐合上日記本,看向窗外。寨子裏的燈光大多已經熄滅,隻有零星幾戶還亮著,像黑暗中孤獨的眼睛。遠處的群山,在夜色中沉默著,仿佛在訴說著這片土地的艱辛與無奈。他知道,解決這些問題,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但他必須邁出第一步——為了滾阿妹手裏的筆記本,為了小石頭畫在地上的“爸爸”,也為了那些在大山裏默默堅守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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