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貧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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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翻越小相嶺山脈時,窗外的景色徹底變了。先前在雲南、貴州還能見到的零星水田,此刻已被連綿的黃土坡取代,山坡上稀稀拉拉長著幾叢耐旱的灌木,遠遠望去,像給大地蒙上了一層破舊的補丁。李澤嵐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連續一周的山路顛簸,讓他的腰椎隱隱作痛。“快到美姑縣了,過了前麵那個山口,就能看到縣城的房子。”坐在副駕的四川農業局幹部小張,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前方雲霧繚繞的山口。
    小張是土生土長的涼山人,大學畢業後回了家鄉,在農業局幹了八年,說起當地的情況,語氣裏總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車子駛過山口,視野豁然開朗,一片依山而建的低矮房屋出現在山腳下,那便是美姑縣城。剛進縣城,李澤嵐就注意到路邊土牆上刷著的標語——“脫貧攻堅,教育先行”,八個紅色大字早已褪色,邊角卷了起來,被雨水衝刷出一道道歪斜的痕跡,像一雙雙布滿皺紋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來往車輛。
    “這裏是國家級貧困縣,去年全縣人均年收入才四千二百多塊,還不到全省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小張遞過來一瓶礦泉水,聲音壓得很低,“全縣大部分地方是高寒山區,海拔都在兩千米以上,無霜期短,種不了水稻,隻能種土豆和蕎麥,一年就收一季。遇上旱澇災害,收成就更沒譜了,好多人家連溫飽都成問題。”
    李澤嵐擰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冰涼的水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裏的沉悶。車子在縣城簡陋的主幹道上行駛,路邊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平房,牆麵斑駁,偶爾能看到幾棟在建的樓房,腳手架上蒙著厚厚的灰塵。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穿著深色的舊衣服,腳步匆匆,臉上少見笑容。“我們今天要去的瓦古鄉,離縣城三十多公裏,全是盤山公路,得走一個半小時。”小張看了看表,“鄉上的幹部已經在路口等我們了。”
    車子駛出縣城,重新鑽進群山。比起雲南的山路,涼山的路更險,路麵坑坑窪窪,多處路段因為雨水衝刷出現了裂縫,車輪碾過,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沿途很少見到村莊,隻有偶爾閃過的牧羊人,牽著幾隻瘦骨嶙峋的山羊,在山坡上緩慢行走。李澤嵐望著窗外,心裏漸漸明白,“貧瘠”這兩個字,在這片土地上,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貧瘠的土地,貧瘠的資源,還有在貧瘠中艱難求生的人們。
    一個半小時後,車子終於抵達瓦古鄉。鄉政府是一棟兩層的舊樓房,牆麵刷著白色的塗料,卻早已被塵土覆蓋,顯得灰蒙蒙的。鄉黨委書記馬海伍各早已在門口等候,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夾克,袖口磨得發亮,黝黑的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李科長,一路辛苦啦!快進屋歇會兒,喝杯熱茶。”
    李澤嵐擺擺手,直言道:“馬書記,不用歇了,咱們直接去村裏看看吧,早點了解情況,也好早點想辦法。”馬海伍各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那咱們先去乃拖村,村裏有幾戶人家,情況比較典型。”
    乃拖村坐落在海拔兩千三百多米的山坡上,車子隻能開到村口的平地上,剩下的路要靠步行。剛下車,李澤嵐就感到一陣胸悶,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這裏空氣稀薄,氧氣含量比平原低不少,稍微走快一點就會喘。沿著蜿蜒的土路往上走,路邊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和木板搭建的,屋頂蓋著厚厚的茅草,風吹過,茅草簌簌作響,仿佛隨時會被掀翻。有些房屋的牆皮已經脫落,露出裏麵的泥土,窗戶上沒有玻璃,隻用塑料布蒙著,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走到半山腰,馬海伍各指著一戶低矮的房屋說:“李科長,這就是馬海阿支家,她丈夫前年出事了,現在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日子過得很難。”李澤嵐點點頭,跟著馬海伍各走過去。院子沒有圍牆,隻用幾根木頭簡單圍了一下,院子裏散落著幾個土豆,還有一堆幹枯的柴火。
    聽到腳步聲,一個穿著灰色舊衣服的彝族婦女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就是馬海阿支。見到陌生人,她顯得有些拘謹,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阿支,這是省裏來的李科長,來看看咱們村裏的情況。”馬海伍各用彝語說道,馬海阿支才慢慢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的臉,眼角的皺紋很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
    走進屋裏,一股混雜著煙火氣和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子很小,隻有一間房,中間用木板隔出一小塊空間,算是臥室。屋裏沒有像樣的家具,隻有一張破舊的木板床,床腿用石頭墊著,防止搖晃;一張缺了腿的桌子,用幾塊磚頭支著,上麵放著幾個掉了瓷的搪瓷碗;牆角堆著一堆破舊的被褥,散發著淡淡的黴味。
    馬海阿支蹲在屋子中間的火塘邊,火塘裏燒著幾塊幹柴,火苗微弱地跳動著。火塘上架著一口鐵鍋,用三塊石頭支著,鍋裏煮著幾個土豆,冒著淡淡的熱氣,這便是一家人的午飯。看到這一幕,李澤嵐心裏一酸,他想起自己家裏,每天的飯菜至少有兩葷一素,而在這裏,幾個土豆就是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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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裏有幾口人?”李澤嵐輕聲問道,馬海阿支低著頭,用彝語回答,小張在一旁翻譯:“她丈夫前年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摔下懸崖,沒救過來,現在家裏就她和三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十歲;老二是兒子,七歲;最小的也是兒子,才三歲。三個孩子都沒上學,平時就在家裏幫著幹活。”
    李澤嵐看向躲在馬海阿支身後的三個孩子。大女兒穿著一件明顯是男孩穿的舊衣服,袖口磨破了,露出裏麵的棉花;老二穿著一雙不合腳的布鞋,鞋幫已經變形;最小的孩子光著腳,腳趾凍得發紫,緊緊抓著媽媽的衣角,怯生生地看著陌生人。李澤嵐從隨身的包裏拿出帶來的餅幹和牛奶——這是他出發前特意準備的,想著可能會遇到孩子,沒想到派上了用場。他把餅幹和牛奶遞給孩子們,孩子們猶豫著,不敢接,隻是看著媽媽的眼神。
    馬海阿支看了看李澤嵐,又看了看馬海伍各,見他們點頭,才輕聲對孩子們說了句彝語,孩子們這才慢慢伸出手,接過餅幹和牛奶,卻不敢立刻吃,隻是小心翼翼地攥在手裏。“為什麽不讓孩子上學?”李澤嵐問道,語氣裏帶著一絲不解——就算家裏再難,孩子的教育也不能耽誤。
    馬海阿支沉默了很久,嘴唇動了動,才通過小張翻譯說:“學校在鄉裏,離村裏太遠了,要走三個小時山路,全是上坡下坡。冬天的時候,路上全是冰,孩子容易摔跤,去年大女兒就摔斷了胳膊,養了好幾個月才好。而且,家裏的活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孩子在家還能幫著喂豬、挖野菜,要是去上學了,地裏的活就沒人幹了。”
    小張在一旁補充道:“李科長,其實還有個原因,這裏很多家長都覺得上學沒用。他們一輩子沒讀過書,照樣種地過日子,覺得孩子上學又要花錢,還不如早點讓孩子在家幹活,或者等長大了出去打工,還能掙點錢補貼家用。去年鄉裏小學招新生,本來計劃招五十人,最後隻來了二十多個,好多家長都不願意送孩子去。”
    李澤嵐皺緊眉頭,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觀念的落後,比土地的貧瘠更可怕。土地貧瘠可以靠技術改良,而觀念的落後,需要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改變。他跟著馬海阿支,走到她家的地裏。地裏到處是石頭,土壤呈黃褐色,看起來就很貧瘠。幾株土豆苗長得稀稀拉拉,最高的也才到膝蓋,葉子發黃,看起來沒什麽生機。
    “這地不行啊,太貧瘠了。”李澤嵐蹲下身,用手捏起一把土,土塊很硬,裏麵夾雜著不少小石子。馬海阿支歎了口氣,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這地,種一年要歇兩年,不然就長不出東西。去年天旱,雨水少,土豆收了不到一百斤,夠吃三個月,剩下的時間,就隻能挖野菜、摘野果,有時候還要靠政府救濟。”
    李澤嵐站起身,看向周圍的山坡。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這樣貧瘠的土地,石頭比土多,莊稼稀稀拉拉,很難想象在這裏種莊稼,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想起在華東調研時,看到的是成片的稻田、大棚,機械化的耕種設備,還有農家樂裏遊客滿座的熱鬧景象。而在這裏,卻是“靠天吃飯”的無奈,是“半年糧、半年野菜”的窘迫。這種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錘子,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在村裏轉了一圈,李澤嵐發現,像馬海阿支這樣的家庭,還有十幾戶。有一戶人家,男主人常年生病,沒錢醫治,隻能在家硬扛,女主人一個人既要種地,又要照顧病人和孩子,不到四十歲,頭發就已經白了大半;有一戶人家,男主人四十多歲了,因為家裏窮,娶不起媳婦,一直打光棍,每天除了種地,就是坐在家門口發呆;還有幾戶人家的孩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七八歲了,看起來還像五六歲的樣子,瘦小單薄,眼神裏缺乏同齡孩子應有的活潑。
    走到村口的小賣部,李澤嵐走了進去。小賣部很小,隻有幾平米,貨架是用木板釘的,上麵隻擺著幾樣東西:袋裝的鹽、醬油,幾桶方便麵,還有一些包裝已經褪色的餅幹,看起來像是放了很久。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叫馬海拉則,看到李澤嵐一行人,熱情地招呼:“領導,買點啥?”
    “大爺,您這小賣部平時賣得怎麽樣?”李澤嵐問道。馬海拉則歎了口氣,搖搖頭:“不怎麽樣。村民們沒什麽錢,平時就買點鹽,醬油都舍不得買,方便麵更是逢年過節才有人買幾桶。我這小賣部,一個月下來,掙不了五十塊錢,也就勉強糊口。”他指了指貨架上的餅幹,“這些餅幹都過期好幾個月了,也沒人買,扔了可惜,就一直放著。”
    李澤嵐看著貨架上過期的餅幹,心裏一陣難受。他知道,這裏的村民不是不想吃好的,而是沒錢買;不是不想過好日子,而是沒能力改變現狀。貧瘠的土地,閉塞的交通,落後的觀念,像三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當天下午,李澤嵐在鄉政府的會議室開座談會。來了二十多個村民代表,大多是老人和婦女,年輕人很少——要麽出去打工了,要麽在家種地,不願意來開會。大家圍著長桌坐著,手裏大多拿著煙袋,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讓整個會議室都顯得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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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聽聽大家的心裏話,有什麽困難,有什麽想法,都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李澤嵐開門見山,語氣誠懇。沉默了幾分鍾,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慢慢站起身,他是村裏的老支書,叫馬海阿侯,“李科長,我們也想過好日子,可是沒辦法啊。這地太窮,種不出啥東西;想搞點養殖,又沒本錢,也沒技術;想出去打工,又不認識字,怕被人騙。隻能守著這窮山,過一天算一天。”
    老人的話,說出了大家的心聲。緊接著,其他人也紛紛開口,訴說著自己的困難:“要是能有技術人員來教教我們怎麽種地,讓土豆能多收點就好了”“要是能修條好路,把我們的土豆、蕎麥運出去賣,也能多掙點錢”“要是學校能離村裏近點,孩子上學不用走那麽遠的路,我們也願意送孩子去讀書”。
    李澤嵐一邊聽,一邊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手都在微微發抖。他原以為,調研的重點是“農旅融合”的產業模式,是如何通過旅遊帶動當地經濟發展。可現在他才明白,在美姑縣這樣的地方,農旅融合還太遙遠。這裏的人們,首先要解決的是溫飽問題,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是老人的看病問題。如果連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滿足不了,談何發展產業、搞旅遊?
    座談會結束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李澤嵐和小張住在鄉裏的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棟舊樓房,房間裏沒有暖氣,隻有一個小小的電暖器,功率不大,開了半天,房間裏還是冷冰冰的。床上鋪著的被子又薄又硬,散發著一股潮濕的味道。李澤嵐凍得睡不著,索性從床上起來,走到書桌前,打開台燈,開始整理調研資料。
    桌子上堆著厚厚的材料,有美姑縣的經濟數據,有瓦古鄉的人口統計,還有乃拖村的貧困戶名單。李澤嵐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道:“西南之窮,非一日之寒。今日在美姑縣乃拖村,見土地貧瘠,房屋破舊,村民衣食堪憂。三個孩子,午飯僅煮土豆;十歲女童,因山路遙遠輟學在家;四十歲漢子,因貧未娶,終日寡言。此等景象,令人揪心。細想之,西南的‘貧瘠’,不僅是土地的貧瘠,更是技術、資金、觀念的全麵貧瘠。土地貧瘠尚可改良,資金短缺尚可籌措,唯有觀念落後最難改變——部分家長視教育為無用,視外出為冒險,寧願守著窮山,也不願嚐試改變。農旅融合,於此處而言,非急務,卻為長遠之策。然欲行此策,需先‘輸血’——送技術以改良土地,送資金以建設基礎設施,送教育以改變觀念;再‘造血’——因地製宜建產業,樹立信心促發展,拓寬思路謀出路。否則,一切皆是空談。明日,需與小張、馬書記商議,梳理具體需求,形成詳細報告,爭取將乃拖村納入省級幫扶試點,先解決通路、建校、技術扶持等迫切問題。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不能讓這片土地,永遠困在‘貧瘠’之中。”
    寫完後,李澤嵐合上筆記本,看向窗外。夜色深沉,鄉政府院子裏的路燈昏黃,隻能照亮很小一片地方。遠處的群山,在黑暗中沉默著,像一頭沉睡的巨獸。他知道,改變這裏的現狀,會很難,需要很長時間,需要很多人的努力。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退縮,不能放棄。哪怕隻能為這裏的人們做一點點事,哪怕隻能讓一個孩子重返校園,讓一戶人家吃上一頓飽飯,也是值得的。
    他關掉台燈,重新躺回床上,雖然依舊寒冷,但心裏卻多了一份堅定。他想起出發前,司長張建軍對他說的話:“澤嵐,下去調研,不僅要看到問題,更要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咱們坐在部委裏,手裏握著政策和資源,就是要為老百姓辦實事,不能讓他們寒心。”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分量。在美姑縣的這一天,讓他對“為農服務”這四個字,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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