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捉襟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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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嵐坐在辦公桌後,指尖捏著那張皺巴巴的檔案申請駁回單,紙張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連打印的“需縣委辦終審”幾個字都暈開了墨痕,像極了他此刻混沌不清的處境。
他到陽山不過兩個月。在此之前,他在農業部綜合科待了兩年——這兩年裏,他的工作始終圍繞著政策文本展開:整理全國農業產業數據、起草鄉村振興配套文件、參與製定《南方山區農業道路建設指南》,每天麵對的是整齊的報表和規範的條款,對基層的認知,全來自於報告裏“粵北山區、桑蠶主產區、基礎設施待完善”這類概括性描述。上任前,組織部門隻給了他一份薄薄的縣情介紹,連陽山桑蠶園的具體分布、農業道路的實際路況都沒提——他就這麽帶著一腦子從綜合科積累的“政策框架”,空降到了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此刻桌上的檔案申請,是他上任後第一次跳出“文字工作”,牽頭觸碰的“實際問題”。起因是上周財政局局長趙天成偷偷遞來的牛皮紙袋,裏麵裝著前任縣長劉建國整理的交通項目疑點記錄:七拱鎮桑蠶運輸路預算120萬實際花了180萬,小江鎮砂糖橘產區連接線驗收後三個月就塌陷,資金流向裏還藏著“臨時材料費”“機械租賃費”等模糊名目……這些數字讓他瞬間想起,在綜合科起草《農業基礎設施資金監管辦法》時,反複強調的“防範虛報冒領”條款,原來在基層真的會以這樣赤裸的方式出現。可他沒料到,第一步調取檔案就碰了壁。
駁回理由欄裏“涉及紅黏土地區施工工藝保密信息”的字樣,荒唐得讓他想笑。他雖沒踏過陽山的路,但在綜合科參與製定道路建設指南時,早就把紅黏土路基處理的流程摸得透徹——無非是晾曬加固、鋪設排水層、選用高標號水泥,都是公開的行業標準,哪來的“保密工藝”?答案不言而喻:交通局局長周誌強在故意阻攔。
這種阻攔,從他上任第一天起就若隱若現。第一次縣委班子會後,他想先摸清全縣農業配套道路的底數——畢竟在綜合科時他就清楚,“路不通”是製約農產品上行的核心瓶頸。他讓辦公室通知交通局,按綜合科常用的“產業類型+道路等級+資金規模”格式,報送近五年鄉村道路台賬。結果等了三天,隻等來一個年輕科員送來的幾份《交通工作年度總結》,滿篇都是“完成裏程5370公裏”“惠及群眾15萬人”的空話,連施工單位名稱、資金撥付明細都沒提,更別說和桑蠶、砂糖橘產區的對應關係。他讓辦公室再催,得到的回複是“周局長說台賬在檔案室鎖著,鑰匙由縣委辦統一管理,得走流程”。
後來他幹脆親自去交通局。周誌強穿著件熨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手裏把玩著一串星月菩提,臉上堆著笑,話裏卻全是推脫:“李縣長,您是農業部出來的專家,懂政策、會規劃!抓桑蠶產業、搞農業升級,您是內行。這些老交通項目都是陳書記在任時推進的,當時為了趕農業產區配套進度,有些手續可能沒那麽全,現在翻出來反而耽誤您搞產業的精力。”話裏話外,都在暗示這些項目跟陳衛國有關,還刻意強調他的“政策背景”,想把他圈在農業領域裏,別多管交通的閑事。
如今正式提交申請,周誌強的態度更加強硬。上午陳默從交通局回來時,臉色蒼白得像紙,連呼吸都帶著急促:“李縣長,我剛到檔案室門口,就被周局長堵著了。他說您要查的都是五六年前的老項目,涉及當年的施工技術機密,萬一泄露出去,別的縣學了去,咱們陽山的‘紅黏土修路經驗’就沒法當典型了。還說……還說要查可以,得讓陳書記簽個字。”
“陳書記”三個字,像根淬了冰的針,紮在李澤嵐心上。他雖沒調研過陽山,但也從趙天成的隻言片語裏知道,縣委書記陳衛國在這兒坐了八年。八年時間,足夠把一個縣的要害部門都變成自己的“後花園”——交通局、公安局、國土局,甚至財政局的幾個副局長,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周誌強敢這麽硬氣,不過是仗著背後有陳衛國撐腰。
“李縣長,公安局那邊……我也回來了。”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陳默又抱著一疊文件走進來,聲音壓得更低,還帶著幾分未平的委屈,“我跑了兩趟,第一次去,王局長的秘書說他在開治安研判會,讓我在接待室等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說會開完了,王局長又去基層檢查了。第二次我特意提前打電話,總算見著人了,可他翻了翻順通公司的名單,直接說‘沒有明確案件線索,不符合公安協查流程’,還說企業注銷是正常市場行為,咱們不能隨便幹涉,免得影響營商環境。”
李澤嵐拿起那份空白的協查回複單,指尖劃過“情況說明:無協查依據”幾個字,指腹能清晰地摸到紙張的紋理,心裏卻像被什麽東西堵得發慌。順通公司,趙天成材料裏多次提到的名字——承接了陽山近半數的農業產區道路項目,可現在連它的注冊地址、法人信息都查不到。他甚至沒見過這家公司修的路,隻知道趙天成說過,去年七拱鎮有段桑蠶運輸路就是順通公司修的,剛用半年就塌了,最後還是農戶自己湊錢補的,耽誤了好幾車蠶繭的運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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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順通公司的注冊地址都沒查,就說‘無協查依據’?”李澤嵐的聲音有些發沉,目光落在桌角的陽山地圖上。地圖是他上任後讓辦公室買的,上麵標著各鄉鎮的名字,卻沒標注任何道路項目信息。順通公司注冊的嶺背鎮,他隻在地圖上找到一個小小的圓點,連那裏種了多少畝桑樹、有多少農戶靠養蠶為生都不知道。
“我跟他提了順通公司修的路塌了,耽誤農戶賣蠶繭的事,結果他直接站起來送客。”陳默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他說路的事歸交通局管,公安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還說我一個年輕人,別跟著瞎起哄,免得給領導添麻煩。”
李澤嵐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辦公室裏很安靜,隻有牆上的時鍾在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他心上。在農業部綜合科的兩年,他總覺得隻要政策製定得完善、流程設計得規範,基層就能順暢執行。可現在才發現,基層的複雜遠超政策文本——沒有本地根基,沒有人手配合,再好的“監管辦法”“建設指南”都是空中樓閣。他連順通公司的底細都查不清,更別提保障農業產區道路的質量,推進桑蠶產業升級更是無從談起。
桌上的《陽山縣誌》被晚風掀開幾頁,他掃過上麵記載的“陽山雞、砂糖橘、桑蠶”等特色產業,隻覺得陌生。他既沒見過漫山遍野的砂糖橘園,也沒看過農戶淩晨采摘蠶繭的場景,之前拍板推進桑蠶試點,不過是基於綜合科的產業數據——粵北山區種桑養蠶有曆史基礎,市場需求穩定,覺得“這是條穩妥的路,能讓農戶增收”。可現在,連試點的啟動資金都被卡住了。
“李縣長,財政局那邊傳來消息,桑蠶試點的錢,張副科長還是不肯簽字。”陳默的聲音再次打斷他的思緒,“趙局長剛才偷偷給我發了條消息,說張建軍找借口,說要先核實試點村的土地性質,防止違規占用耕地。可咱們上周就跟自然資源局核對過了,那些地都是合規的荒坡地,之前還是種玉米的,產量低,農戶早就想改種桑樹了,根本不占耕地。”
李澤嵐揉了揉眉心,張建軍這個名字像根刺,紮在財政局這個關鍵部門裏。他上任後第一次開財政工作會,張建軍就當眾質疑桑蠶試點項目:“李縣長,您是農業部來的專家,可陽山的土壤跟別的地方不一樣,種桑樹能不能活還不一定,而且養蠶需要技術,農戶沒經驗,萬一賠了錢,財政資金不就打水漂了?”當時他還以為張建軍是真的擔心項目風險,後來才從趙天成那裏知道,張建軍是陳衛國的遠房親戚,早就被安插在財政局當眼線,專門盯著跟農業相關的資金動向。
現在卡在資金撥付上,明擺著是陳衛國的意思。既不把事情做絕,免得落人口實,又能處處給他添堵,讓他明白誰才是陽山真正的“當家人”——哪怕他是從農業部來的“政策專家”,在陽山的權力網絡裏,也得按陳衛國的規矩來。
他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陽山縣交通項目匯編》。這本書是他從縣圖書館借來的,封麵已經泛黃,裏麵收錄了近十年的交通項目信息。他翻到近五年的列表,嶺背鎮移民路、小江鎮產業路、青蓮鎮連接線……這些路的名字他隻在文件上見過,卻不知道實際修得怎麽樣,寬不寬,平不平,有沒有真正解決農戶“出行難、運輸難”的問題。在綜合科時,他總說“基礎設施要為產業服務”,可現在,他連這些基礎設施的真實情況都摸不清。
趙天成給的牛皮紙袋裏,還夾著一張劉建國手寫的便簽,字跡有些潦草,卻透著憤怒:“2021年青蓮鎮移民路桑蠶配套),實際水泥標號c25,驗收記錄寫c30,偷工減料!”c25和c30的區別,他在綜合科做農業基礎設施質量研究時早就爛熟於心——前者的抗壓強度遠低於後者,用在經常走農用車的桑蠶運輸路上,壽命至少縮短一半。可他沒見過這條路,也沒人能幫他核實,隻能對著這張小小的便簽歎氣。
“李縣長,縣委辦剛才來電話,說明天上午九點要開全縣安全生產工作會議,讓您務必參加。”陳默拿著記事本走進來,語氣裏帶著幾分擔憂,“他們還說,會議要重點討論‘農村道路安全隱患排查’,讓交通局、公安局都做專題匯報。我覺得……這可能是陳書記故意安排的。”
李澤嵐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明白過來。陳衛國這是在打“預防針”。一邊用會議分散他的精力,讓他沒工夫去查檔案、盯資金;一邊讓周誌強、王建軍在會上“表決心”,說什麽“全縣農村道路安全隱患已排查完畢,無重大風險”,營造出一片太平的假象,斷了他從安全生產角度切入調查的念頭。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警告——提醒他別越界,安安穩穩做好“分管的農業工作”,比如組織桑蠶技術培訓、推廣優質種苗,別碰交通、公安這些“禁區”。
辦公室裏的時鍾滴答作響,已經過了晚上八點。李澤嵐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空蕩蕩的停車場,隻有他的車還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遠處的群山隱在夜色裏,像一頭頭沉默的巨獸,而陽山的官場,就像這連綿的山,表麵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無數暗礁和溝壑。
他想起在農業部綜合科的兩年,總覺得基層幹部隻要“懂政策、肯幹事”就能推動工作。可現在才真正明白,在一個被經營了八年的權力網絡裏,兩年的政策經驗遠遠不夠——他太缺少本地根基,太不懂得基層的“潛規則”,連想摸清農業配套道路的真實情況都難如登天,更別提實現來時“推動桑蠶產業升級、讓農戶增收”的初心。
李澤嵐回到辦公桌前,把被駁回的檔案申請、空白的公安協查回複單,還有張建軍拖延簽字的資金撥付流程表,一起放進一個厚厚的文件夾裏,壓在抽屜最底層。他知道,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周誌強和王建軍背後的陳衛國,像一座翻不過的大山,而他手裏能依靠的,隻有趙天成一個人,連想了解陽山真實的農業生產情況,都得從最基礎的“下鄉認路、跟農戶聊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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