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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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化不開的墨,一點點漫過陽山縣的喀斯特峰叢,最後將縣府大樓裹進一片沉靜裏。李澤嵐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白晃晃的光透過窗戶,在樓下空蕩的停車場投下一塊細長的影子。他坐在辦公桌後,指尖捏著那張皺巴巴的交通檔案駁回單,紙張邊緣被反複摩挲得發毛,連“需縣委辦終審”幾個打印字都暈開了墨痕,像極了他此刻混沌又壓抑的心境。
桌麵上攤著一疊材料:趙天成偷偷送來的牛皮紙袋裏,劉建國手寫的疑點記錄已經被他翻得卷了邊;陳默整理的順通公司項目清單,用紅筆標注的“七拱鎮桑蠶路超支60萬”“青蓮鎮移民路驗收5個月塌陷”格外刺眼;還有財政局張建軍拖延簽字的資金撥付流程表,每一個“待核實”的批注,都像是在嘲諷他這個縣長的無力。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剛想把這些材料收進文件夾,手機突然在桌麵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晴晴”兩個字,瞬間讓他緊繃的神經軟了半分。
他拿起手機,快步走到窗邊,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鬆些,避開那些棘手的煩心事:“喂,晴晴,今天怎麽樣?還吐得厲害嗎?”
聽筒裏傳來蘇晴帶著倦意的聲音,還有隱約的水杯碰撞聲,像是剛喝完水緩過勁來:“剛在沙發上躺了會兒,好點了。下午媽燉了點小米粥,我勉強喝了小半碗,結果沒等放下碗就全吐了。醫生說前三個月都這樣,可這才剛滿兩個月,我感覺熬不住了……”
李澤嵐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到陽山整整兩個月,從上任那天起就一頭紮進工作裏,連周末都在忙著開座談會、看產業基地,連蘇晴查出懷孕的消息,都是上個月她來送換洗衣物時,輕描淡寫提了一句。當時他還滿心愧疚地說“等忙完這陣就陪你去產檢”,可直到現在,他連一次完整的視頻通話都沒陪她熬過——每次要麽是中途被辦公室的電話打斷,要麽是他累得話都說不出,隻能讓她早點休息。
“都是我不好,沒能在你身邊。”他聲音發沉,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沿的水泥縫,指甲縫裏都嵌進了細灰,“要是實在難受,就找個住家護工,別讓媽一個人忙前忙後。缺什麽、想吃什麽,隨時跟我說,我讓市裏的朋友給你送過去,別自己硬扛。”
“知道啦,你別瞎操心,我媽把我照顧得可好了。”蘇晴怕他分心,故意放輕快了語氣,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就是想跟你說說話,聽你聲音就覺得踏實。對了,你在陽山那邊,工作還順利嗎?上次你說桑蠶試點要撥啟動資金,批下來了嗎?農戶那邊沒意見吧?”
提到工作,李澤嵐剛柔下來的肩膀又瞬間緊繃。他望著窗外遠處模糊的山影,沉默了幾秒,沒說周誌強卡檔案、王建軍拒協查的糟心事,也沒提張建軍拖資金的貓膩,隻含糊道:“還在推進,基層流程走得慢,再等等就好。農戶那邊都挺積極的,就是……還得再等陣子才能把錢撥下去。”
蘇晴太了解他了,從他遲疑的語氣裏就聽出了不對勁。“還在等?”她帶著點嗔怪的語氣,“你上次跟我打電話就說在等,這都過去半個月了。是不是有人故意為難你呀?你別總自己扛著,有事兒跟我說,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想想法子呢。”
李澤嵐握著手機,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機身邊緣。他不是沒想過跟蘇晴傾訴,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懷著孕,本來就難受,哪能再讓她為自己的事操心。可此刻被蘇晴戳破,他也沒了再隱瞞的力氣,隻好簡略提了句:“想查幾個交通老項目的檔案,交通局那邊說要縣委辦簽字,公安那邊想協查個施工公司,也說沒線索不給辦,資金審批也跟著卡殼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蘇晴卻聽出了其中的艱難。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說:“對了!我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他跟清遠市的市委書記林建明伯伯,當年在省委黨校是同班同學,倆人關係特別好。你要是在陽山遇到繞不開的坎,實在沒辦法了,要不找林伯伯說說?”
“林建明書記?”李澤嵐猛地攥緊手機,指節都泛了白,連呼吸都漏了半拍。他在農業部綜合科時,就經常在政策文件上看到這位清遠市委書記的名字——出了名的“鐵麵務實派”,去年還因為嚴查粵北山區幾個縣的扶貧項目腐敗,在全省幹部大會上被點名表揚。他還記得當時科裏的老領導說過,林建明最討厭搞“一言堂”,對基層幹部欺壓群眾、截留資金的事零容忍。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蘇晴家竟和這位“鐵麵書記”有這層淵源。
他愣了幾秒,才不確定地追問:“你說的是清遠市委的林書記?他真跟你爸是黨校同學?不是同名同姓吧?”
“當然是真的!”蘇晴被他的緊張逗笑了,語氣裏滿是篤定,“我爸說當年在黨校,林伯伯就住他隔壁宿舍,倆人都是北方人,飲食習慣合得來,每天早上一起去操場跑步,晚上一起去食堂打飯,聊工作能聊到半夜。後來我爸從體製內出來下海做生意,剛開始不懂政策,走了不少彎路,還是林伯伯私下提醒他,幫他避過好幾次風險呢。上次我爸六十歲生日,林伯伯還專門從清遠打電話過來,聊了半個多小時,還問起你呢,說知道你去陽山當縣長了,讓你好好幹,別辜負組織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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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嵐的心跳驟然加快,像有隻鼓在胸腔裏不停敲打。他在陽山處處受製,根源就在於沒有上層支撐——陳衛國在陽山經營八年,不僅把交通、公安、財政等要害部門都換成了自己人,連市裏都有人脈。上次開全市鄉村振興推進會,陳衛國跟分管農業的副市長談笑風生,會後還單獨匯報了半小時,而他這個縣長,連跟副市長搭話的機會都沒有。他就像個被捆住手腳的“外來戶”,空有縣長頭銜,卻連調取一份檔案都要看周誌強的臉色,連查個皮包公司都要被王建軍以“沒線索”搪塞。
如果能搭上林建明書記這條線,或許就能撕開陳衛國布下的權力網。至少,他能有個機會,把陽山交通項目裏的貓膩、順通公司的問題,當麵跟真正能管事兒的人說清楚,而不是被困在陽山這個小圈子裏,跟陳衛國的人耗著。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又有些猶豫。他從參加工作起,就一直靠自己的能力往上走——在農業部綜合科時,靠寫得一手好政策、做得出紮實調研,從科員提到副科;這次能來陽山當縣長,也是因為省廳領導看重他的專業能力。他向來不喜歡走“人情關係”,總覺得靠實績說話才硬氣,靠“熟人介紹”辦事,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像是欠了人情。
蘇晴見他半天沒說話,還以為他在顧慮“走後門”,連忙補充道:“你別多想呀,林伯伯真不是那種講私情的人。我爸跟我說過,有一次他想托林伯伯給我表哥安排個事業單位的工作,都被林伯伯當麵拒絕了,說‘要想進體製,就自己考,靠關係進來的人,幹不好也走不遠’。林伯伯最看重的是幹實事的幹部,你要是真為陽山老百姓做事,把項目裏的問題跟他說清楚,帶著證據去匯報,他肯定會管的。這不是走後門,就是正常的工作匯報,隻不過多了層熟人介紹,能讓他更願意聽你把話說完,不用像跟陌生人匯報那樣,還得先花時間建立信任。”
李澤嵐握著手機,目光落在桌角那張劉建國手寫的便簽上——“青蓮鎮移民路,c25冒充c30,偷工減料,農戶反映下雨天路麵積水嚴重”,字跡潦草卻透著壓抑的憤怒。他想起趙天成跟他說過,劉建國當年就是因為想查這個項目,被陳衛國以“工作失誤”為由,調到市人大做了閑職;想起七拱鎮的農戶跟他抱怨,順通公司修的桑蠶運輸路太窄,農用車錯車都難,還總掉水泥塊;想起自己空有一腔幹事的熱情,卻連最基礎的調查權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心裏的猶豫漸漸散了。他不是為了自己的仕途,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是為了那些被劣質公路坑了的農戶,是為了查清劉建國留下的疑點,是為了不讓陳衛國的利益網繼續吸陽山的血,是為了讓桑蠶試點能順利推進,讓農戶能多賺點錢。如果“走熟人介紹”能讓他有機會把真相說出去,能打破現在的僵局,那這點“顧慮”又算得了什麽?
“我知道了,”他輕聲說,語氣裏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堅定,“等我把手裏的線索捋清楚,整理好證據,就找機會去清遠見林書記。謝謝你,晴晴,要不是你說,我都不知道還有這層關係。”
“跟我還客氣什麽呀!”蘇晴的聲音裏滿是笑意,帶著卸下重擔的輕鬆,“你要是決定去了,提前跟我說,我讓我爸先給林伯伯打個電話,跟他提一句你的情況,說你是想反映基層項目的真實問題,不是為了個人恩怨。免得你突然上門,他還以為是哪個幹部想走關係,直接給你擋在門外就不好了。對了,你一定要注意身體,別為了工作熬壞了,我和寶寶都等著你回來呢,等你回來給寶寶講故事。”
“寶寶”兩個字,像一束暖光,瞬間照進李澤嵐心裏。他眼眶微微發熱,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好,我一定盡快處理好這邊的事,早點回去陪你和寶寶。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想吃什麽就跟媽說,別委屈自己,聽見沒?”
“聽見啦,你快忙吧,不耽誤你工作了。”蘇晴又叮囑了幾句“別熬夜”“按時吃飯”,才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李澤嵐還握著手機站在窗邊,指尖能感受到屏幕殘留的溫度。之前壓在心頭的沉重和壓抑,好像被蘇晴帶來的消息衝散了不少,連窗外的風,都似乎沒那麽冷了。他走回辦公桌前,把趙天成給的牛皮紙袋徹底打開,將順通公司承接的項目清單、資金流向表、劉建國的手寫疑點記錄,還有被周誌強駁回的檔案申請、王建軍拒絕協查的回複單,一一攤在桌上,鋪了滿滿一桌子。
他需要一份足夠紮實、足夠有說服力的材料。不能隻說“項目有問題”,要把每個問題都落到實處——哪個項目、哪個時間、花了多少錢、實際修得怎麽樣、有多少農戶受影響,甚至要找到具體的農戶姓名和聯係方式,讓林書記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在“告狀”,不是在發泄情緒,而是在反映實實在在的民生問題,是在履行一個縣長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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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上“陽山縣農業配套道路項目疑點梳理”,然後開始逐條整理:
第一條,七拱鎮桑蠶運輸路,2021年修建,預算120萬,實際支出180萬,超支60萬,資金流向顯示“臨時材料費35萬”“機械租賃費25萬”,但未附具體采購清單和租賃合同;農戶反映該路僅4.5米寬,農用車錯車困難,且多處路麵出現裂縫,下雨天積水嚴重,影響蠶繭運輸。
第二條,青蓮鎮移民路桑蠶配套),2021年修建,施工方為順通公司,驗收報告標注水泥標號c30,實際檢測為c25劉建國手寫記錄),驗收後5個月出現局部塌陷,交通局花費80萬搶修,未公開搶修施工方信息。
第三條,小江鎮砂糖橘產區連接線,2020年修建,預算200萬,實際支出260萬,超支60萬,順通公司承接,驗收後3個月因“路基不穩”封閉維修,維修費用40萬,未走公開招標流程。
第四條,順通公司,2019年注冊於嶺背鎮,2022年注銷,注冊地址為嶺背鎮國道旁空門麵,無實際辦公場地;注銷後1個月,陳衛國侄子陳亮成立“陽山順達工程公司”,承接了2022年小江鎮、青蓮鎮的道路維修項目,兩家公司的聯係電話相同。
他一邊寫,一邊把對應的材料附在筆記本裏,用回形針固定好。遇到不確定的細節,比如順通公司的注銷時間、陳亮公司的注冊時間,他就給陳默發微信,讓陳默明天一早去市場監管局查準確信息;遇到需要農戶證詞的,比如七拱鎮桑蠶路的問題,他就記下來,打算明天下午親自去七拱鎮,找幾個養蠶的農戶聊聊,讓他們幫忙寫份情況說明。
桌上的時鍾“滴答滴答”地走著,不知不覺就過了晚上十點。李澤嵐卻沒了困意,反而越寫越精神。之前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晰,一個個分散的疑點被他串聯起來,形成了一條完整的證據鏈——順通公司就是陳衛國的“錢袋子”,通過虛報預算、偷工減料套取資金,注銷後又換個馬甲繼續承接項目,而周誌強、王建軍等人,就是陳衛國的“保護傘”,負責阻攔調查、掩蓋真相。
他合上筆記本,摸了摸封麵,心裏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底氣。之前他像在黑暗裏摸索,不知道方向,不知道出路,可現在,蘇晴帶來的消息就像一束微光,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他知道,找林建明書記匯報,不一定能馬上解決所有問題,甚至可能會讓陳衛國更加警惕,給自己帶來更多麻煩。但他不怕——他身後有蘇晴和未出生的寶寶,有趙天成這樣的支持者,有陽山老百姓的期盼,更有黨紀國法給他的底氣。
他拿起手機,給蘇晴發了條微信:“晴晴,謝謝你。我會盡快處理好這邊的事,早點回去陪你和寶寶。”然後收起桌上的材料,鎖進抽屜,關掉電腦,準備回家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他需要養足精神,迎接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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