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尋參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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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十五分,老金溝的夜空還綴滿星子。郭春海從炕上支起身子,借著月光凝視身旁熟睡的烏娜吉。少女的長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呼吸均勻而綿長。他小心翼翼地挪開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那手腕上還戴著去年他送的銅鐲子,已經磨得發亮。
屋外的春寒比預想的更刺骨。郭春海套上那件阿坦布去年冬天給的麅皮坎肩,皮子上還帶著淡淡的鬆煙味。他輕手輕腳地點亮煤油燈,火苗在玻璃罩裏跳動,映得牆上掛著的五六半步槍影子忽長忽短。
三天前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他提前從楞場回來,正巧聽見仙人柱裏阿坦布和烏娜吉的對話。
磚瓦錢還差八十...老人沙啞的聲音透過獸皮簾子,把梁上那張貂皮賣了吧。
阿爺!那是留給我...烏娜吉急切的爭辯被咳嗽聲打斷。
咳咳...漢人房子要緊。郭小子在林場當技術員,總不能還住仙人柱...
郭春海的手指在炕沿上收緊。他知道阿坦布把積蓄都貼進了新房,卻沒想到連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都要變賣。八十塊,相當於他兩個月工資,但在老獵人眼裏,這是張能換玻璃窗的貂皮,是能讓女兒在漢人房子裏活得體麵的保障。
煤油燈下,他留了張字條:去三道溝轉轉,天黑前回。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添了個簡筆人參的圖案——烏娜吉看到就會明白。這半年她跟著學漢字,已經能認不少簡單的符號。
收拾裝備時,郭春海的動作格外輕緩。鹿骨簽子用軟布包好,紅繩纏在竹筒上,銅錢選了枚最亮的乾隆通寶。最要緊的是那根索寶棍——三尺二寸的暴馬子木,是半耳老人去年秋天特意給他砍的,頂端包著黃銅皮,掂在手裏沉甸甸的。
推開木門的吱呀聲驚醒了院裏的黑子。這條老狗剛要吠叫,嗅到熟悉的氣味又趴了回去,尾巴在幹草堆裏掃了掃。郭春海蹲下身揉了揉它耳後的絨毛,從懷裏摸出塊肉幹犒賞。黑子是他和烏娜吉從狼口救下的,如今成了最忠實的哨兵。
屯口的土路在月光下泛著青白。郭春海調整了下肩上的背囊,裏麵裝著烏娜吉昨晚烙的糖餅和半塊鹹肉。他回頭看了眼已經初具雛形的新房——磚牆砌到齊腰高,窗框上還釘著防風的油氈布。等挖到參賣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給安上玻璃窗。
穿過屯子西頭的榛子林,山路開始變得陡峭。四月的興安嶺剛解凍不久,背陰處的積雪還沒化盡,踩上去咯吱作響。郭春海不時停下,借著月光查看指北針——三道溝在西北方向,要翻過兩座山梁。
第一縷晨光染紅東邊山尖時,他正爬上一處裸露的岩石。從這裏能俯瞰整個老金溝,屯子裏幾戶早起的人家已經升起炊煙。郭春海摸出水壺灌了口涼水,喉結上下滾動。壺是軍用的綠色鋁壺,上麵還刻著保家衛國的字樣——二愣子從退伍的叔叔那兒淘來送他的。
今天得找到...他自言自語地收起水壺。青榔頭市剛開市,好參能賣出全年最高價。去年供銷社收的四品葉都給了六十八塊,要是能找到五品葉...
太陽完全升起時,郭春海已經站在第一道山梁的脊線上。眼前的落葉鬆林在晨光中泛著金紅,遠處傳來啄木鳥的敲擊聲。他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從背囊裏取出糖餅。餅子用油紙包著,邊緣有些焦黃,咬下去滿口甜香——烏娜吉總嫌林場食堂的夥食差,每周都給他備足幹糧。
吃飽喝足,郭春海取出索寶棍開始。這是放山人的基本功:左手持棍點地,右手撥開雜草,每走三步就變換方向,之字形向前推進。棍頭銅皮刮過地麵的聲響驚起了幾隻鬆鴉,撲棱棱的振翅聲在林間回蕩。
三丫五葉...郭春海默念著找參的口訣。人參愛長在柞樹、椴樹和紅鬆混交的坡地,背風向陽,還得靠近水源。他特意選了這片老林子——去年秋天采鬆塔時,曾在這兒見過幾株燈台子,那是三年生的小參苗,周圍很可能有老參。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發昏。郭春海脫下坎肩綁在腰間,汗珠順著下巴滴在腐殖土上。他已經排了將近兩畝地,除了幾株黨參和黃芪,連人參的影子都沒見著。遠處傳來溪水聲,他決定去洗把臉歇口氣。
溪邊的大石頭上趴著隻曬太陽的蛤士蟆,見人來跳進水裏。郭春海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冰涼刺骨。正要灌滿水壺,餘光突然瞥見對岸的草叢中有抹異樣的紅色——
是參籽!心髒猛地撞向肋骨。那簇紅瑪瑙似的果實掛在尺把高的莖稈上,在陽光下鮮豔欲滴。郭春海屏住呼吸,生怕驚跑了參娃娃。他慢慢後退幾步,從懷裏掏出紅繩,這才輕手輕腳地涉過及膝的溪水。
水流的阻力讓每一步都變得艱難。郭春海死死盯著那簇參籽,生怕一錯眼就找不著了。溪底的鵝卵石長滿青苔,滑溜溜的像抹了油。有兩次他差點摔倒,全靠索寶棍撐住才沒濕了裝備。
終於靠近參株時,郭春海發現事情沒那麽簡單——參籽周圍長著七八株相似的野草,莖葉形態幾乎一模一樣。這是老山參的自我保護,專門迷惑采參人的眼睛。他單膝跪地,鼻尖幾乎貼到草葉上,終於在最右側那株的複葉上發現了細微差別:真正的參葉邊緣鋸齒更密,葉背的紋路呈網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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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找著你了...郭春海輕聲呢喃,顫抖的手指將紅繩係在參莖上。按規矩要係活扣,既不能勒傷莖稈,又要確保不會鬆脫。紅繩是特意用茜草染的,據說能鎮住參魂。
係好紅繩,郭春海取出鹿骨簽子開始。這是最考驗耐心的活計——先清理周圍的落葉雜草,再一層層剝離腐殖土,露出參須後就得改用簽子一點點挑土,稍不注意就會碰斷須根。斷一根須,參價掉三成。
太陽西斜時,郭春海的後背已經濕透。他小心地用簽子撥開最後一層浮土,參的主體終於完整顯露——主根粗如拇指,分出兩股支根,活像人叉腰而立;須根發達細密,最長的足有半尺。蘆頭上的環紋清晰可數,足足六道!
六品葉!郭春海嗓子發幹。按參齡算,這株至少長了三十五年。雖然沒到七兩為參,八兩為寶的程度,但在當下也絕對算上等貨了。供銷社收購站的老劉說過,去年一株六品葉賣了二百四十元,夠買十平米玻璃窗...
正當他準備取出樺樹皮包裹時,一陣細微的聲突然從參株後方傳來。郭春海渾身一僵,緩緩抬頭——距他右手不到兩尺的落葉堆裏,一條土灰色的蝮蛇正昂起三角腦袋,鮮紅的信子一吐一收!
這是條劇毒的土球子,被咬上一口,不出半小時就會全身浮腫。郭春海保持跪姿一動不動,右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快當刀。蝮蛇的豎瞳死死盯著這個入侵者,頸部已經膨扁成威懾狀態。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滴汗順著郭春海的眉骨滑下,掛在睫毛上將落未落。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響,驚得蝮蛇猛地一竄!郭春海手起刀落,快當刀精準地釘住蛇頭後方三寸,刀尖入土半寸有餘。
蛇身劇烈扭動著纏上刀柄,鱗片與金屬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郭春海等它力竭才拔出刀,將死蛇挑到遠處。按山裏規矩,這種護參的毒蛇不能殺,但眼下實在顧不上許多了。
夕陽完全沉入山後時,郭春海終於將人參完整取出。他用苔蘚包裹參體,外層再裹上提前蒸煮過的樺樹皮,最後用紅繩捆紮妥當。臨行前不忘往挖參的土坑裏埋了枚銅錢,這是老輩傳下的買參錢,取個有來有往的寓意。
回程的路比來時更難走。林子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郭春海隻能借著偶爾從樹冠縫隙漏下的星光辨路。背囊裏的人參似乎有千斤重,壓得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最要命的是,遠處不時傳來狼嚎聲,此起彼伏,像在傳遞某種訊號。
嗚嗷——一聲長嚎突然從左側傳來,近得令人毛骨悚然。郭春海立刻蹲下身,右手摸向腰間的五六半。黑暗中,幾點綠光忽明忽暗,至少有五六匹狼呈扇形圍了過來。
領頭的公狼體型格外碩大,左耳缺了一角——正是去年野狼穀那群!郭春海緩緩退到一棵紅鬆旁,後背抵住樹幹。狼群越來越近,已經能聞到它們身上的腥臊味。頭狼齜著牙,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前爪不住刨地。
千鈞一發之際,郭春海突然想起懷裏的人參。半耳老人說過,百年老參的氣味能驅野獸。他迅速解開背囊,撕開樺樹皮一角。濃鬱的藥香頓時彌漫開來,頭狼的鼻子抽動兩下,竟遲疑地後退了半步。
趁這空隙,郭春海點燃了隨身帶的鬆明子。火光乍現,狼群立刻退到三丈開外,但依然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隻好一手舉火把,一手握槍,倒退著往老金溝方向挪。每走百步就吼一嗓子,既是壯膽也是求救。
當屯子的燈火終於出現在視野裏時,郭春海的雙腿已經抖得像篩糠。黑子的狂吠驚動了阿坦布,老人提著獵叉迎出來,見狀立刻吹響了報警的牛角號。狼群這才悻悻離去,隱入茫茫夜色。
仙人柱裏,油燈的火苗跳得正歡。阿坦布接過人參時,粗糙的手指微微發抖。老人就著燈光細細端詳:蘆頭飽滿如馬牙,主體呈靈體狀,須根完整無缺,斷口處滲出晶瑩的參漿。
六品葉...阿坦布用鄂倫春語喃喃道,夠換十扇玻璃窗還有餘。他突然抬頭,目光如炬,給烏娜吉的?
郭春海搖搖頭,嗓子還因緊張而發緊:給您的。蓋房子的錢...
話沒說完,獸皮簾子被猛地掀開。烏娜吉端著碗熱氣騰騰的肉粥闖進來,辮子散了一半,臉上還沾著灶灰。看見桌上的人參,她先是一愣,隨即把粥碗重重撴在郭春海麵前。
就知道!留個字條就進山...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要是碰上熊瞎子...
阿坦布咳嗽一聲,把人參往女兒麵前推了推:看看,六品葉靈體。
烏娜吉捧起人參,指尖輕觸那些細密的須根。燈光下,她的睫毛濕漉漉的,像是剛哭過。供銷社至少給二百四。她小聲說,語氣已經軟了下來。
不賣。郭春海和阿坦布異口同聲。
三人相視一笑。老人從梁上取下個樺樹皮盒子,小心地將人參放進去:存著,等你們結婚泡酒。他轉頭看向郭春海,突然板起臉,明天我去縣城買玻璃。你再敢獨自進山...
話沒說完,屋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二愣子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腦門上全是汗:海哥!場部急電,說是七道溝發現偷伐的,讓你帶人去看看!
郭春海剛要起身,被烏娜吉一把按住:喝完粥再去。她轉向二愣子,你也來一碗?
二愣子撓撓頭,眼睛卻盯著桌上的樺樹皮盒子:聽說挖到六品葉了?能讓我瞅瞅不?
阿坦布笑著打開盒子。在油燈的映照下,人參的輪廓在帳篷上投出巨大的影子,仿佛一個叉腰而立的小人兒,正驕傲地注視著這個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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