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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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南京路。
霓虹燈在積水中碎成斑駁的光片,與遠處租界的燈火遙遙相對,卻照不進巷弄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這是“孤島時期”的上海,十裏洋場的喧囂被雨幕隔絕在街角,唯有風卷著雨絲,在破敗的屋簷下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巷子盡頭,一盞將熄未熄的煤油燈在風裏搖晃,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光明,映出“修表鑲鑽”的褪色招牌——這裏曾是上海最體麵的鍾表行,如今門楣歪斜,玻璃碎了一地,像被誰用刀劃破了臉。可就在這破敗之下,地底深處,藏著汪偽特工總部最隱秘的“雙麵賬本”電台——代號“老鬼”的據點。
張天問站在巷口,西裝依舊筆挺,領帶一絲不亂,漿過的襯衫領口即便被雨水浸濕,也未見半分褶皺。他手中提著一隻舊式公文箱,箱角的磨損記錄著十年律師生涯的奔波,銅製鎖扣卻被擦得鋥亮,在昏暗中泛著冷光。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滑落,滴在箱蓋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在寂靜的雨巷裏格外清晰。
他沒有傘。
身後,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呼吸。但張天問知道,馬飛飛在。
或許就在對麵閣樓的窗後,正透過破損的百葉窗監視著巷口的動靜;或許藏在巷尾那輛熄了火的黑色雪佛蘭裏,指尖搭在扳機上隨時待命;又或許,正以那枚傳說中能測謊的青鱗鏡,映照著他每一次心跳的波紋。他不是孤身一人,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孤身一人——這是臥底者最熟悉的處境,身邊皆是同伴,腳下卻唯有獨木橋。
他推門而入。
“哢——吱呀。”
門軸鏽澀的轉動聲如鬼咽,在空蕩的屋裏拖出長長的尾音。屋內,塵埃在煤油燈光柱中浮動,滿地是打翻的齒輪與斷裂的鍾擺,那些曾經精準計時的零件,如今散亂得像攤絕望的廢墟。一台老式摩爾斯電碼機歪倒在桌角,按鍵上還沾著幹涸的油汙,裸露的電線糾纏如麻,像是被人生生扯斷的神經。
角落裏,鐵椅上綁著一人。灰布長衫沾滿汙漬,領口磨得發白,頭發花白如霜,卻依舊梳得整齊。最醒目的是他臉上那道舊疤,從眉骨斜劈至嘴角,在昏光下泛著暗紅色的痕跡——正是“老鬼”,真名沈硯之,曾任軍統上海站電訊組組長,三年前“投敵”後便從人間蒸發,成了軍統通緝令上赫赫有名的漢奸。
他低垂著頭,下巴抵在胸口,像是在沉睡,手腕上的勒痕卻昭示著此前的激烈掙紮。
可當張天問的皮鞋踩在碎玻璃上,發出清脆的“哢嚓”聲時,他忽然笑了。
“又來一個說客?”聲音沙啞得像是吞過砂紙,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你們軍統是沒人了麽?派個穿西裝的律師來審我?是想跟我辯辯‘叛國罪’的法理依據?”
張天問不答。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公文箱,從內袋取出一支派克金筆,筆帽上的紋路已被摩挲得光滑。他擰開筆帽,筆尖輕觸在隨身攜帶的卷宗扉頁,緩緩寫下三個字:沈硯之。墨跡順著紙纖維緩緩滲入,像一滴凝固的血。
“我不是來審你的。”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黃浦江麵,卻藏著冰層下的暗流,“我是來問你三件事。”
“哦?”沈硯之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珠轉動時,露出一絲嘲弄,“問?問我為何背叛家國?問我藏了誰的情報名單?還是問我……這顆心是不是早就喂了狗?”他刻意挺了挺胸膛,試圖擺出漢奸的囂張姿態,手腕上的繩索卻因用力而勒得更深。
“第一問。”張天問抬眼,目光如刃,直刺對方瞳孔,“你為何在1937年12月13日,給南京電訊總局發了最後一封密電?內容是——‘火已熄,人已散,門已閉’。”
沈硯之的呼吸,驟然一滯。
那一瞬,他眼底的譏誚像被重錘擊中的玻璃,瞬間碎裂成無數細小的渣。他猛地抬頭,原本渾濁的眼睛驟然迸發出駭人的光,死死盯著張天問:“你……你怎麽知道這封電?那封電……我親手銷毀了底稿,從未存檔!”
“因為發報人是你。”張天問緩緩合上卷宗,指尖劃過封麵的燙金紋路,“那天,南京淪陷。所有人都在逃,你卻守在電訊樓的地下室,直到日軍的腳步聲逼近樓梯口。你發完這封電,燒毀所有密碼本,將發報機拆成零件埋在花壇下,才混在難民中逃出。你不是叛徒,你是最後一個向中央報告‘南京已陷’的人。”
沈硯之的嘴唇開始顫抖,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道從眉骨延伸的傷疤,此刻竟像是在隱隱發燙。
“你後來‘投敵’,是戴老板親自授意的‘假降’,和唐生明將軍的潛伏計劃如出一轍。”張天問的聲音平穩如舊,卻字字戳中要害,“你利用曾與汪精衛的舊識打入敵營,建立地下情報網,代號‘老鬼’。你手上沒有血,你藏的不是投降書,是活路——數十名同誌的撤離路線、藏身地點、化名身份。你守了三年,像守著一座孤島,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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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說!”沈硯之突然咆哮,脖頸青筋暴起,掙得鐵椅發出“哐當”聲響,“我沈硯之早已背叛!我為日本人譯電文,為76號抓地下黨!我……我手上沾著同胞的血!”他嘶吼著,卻在說到“血”字時,聲音不由自主地發顫。
“第二問。”張天問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卻如潮水般層層遞進,“你為何每月初七,必去城南‘慈安堂’藥鋪,買一包‘安神丸’?藥房老板陳懷安,是你當年在電訊處的副手,如今裝聾作啞,左手的小指還是為了掩護你被日軍打斷的。你買的不是藥,是暗語——安神丸蠟封未拆,代表情報網安全;若蠟封破損,則代表有人暴露。”
沈硯之渾身一震,像是被驚雷劈中,原本緊繃的身體瞬間垮了半截。
“你每次去買藥,都會在櫃台留下一枚銅板。不多不少,一枚。”張天問的目光掠過他蒼白的臉,“那是你和陳老板的暗號——你還活著,你還記得那些在南京沒能救下的兄弟,還記得他們的妻兒在等消息。上個月初七,你留了兩枚銅板,是在報信‘有內鬼’,對嗎?”
“閉嘴!”沈硯之嘶吼,聲音裏已滿是哭腔,“別說了……別再說了……”渾濁的眼淚終於衝破眼眶,順著皺紋溝壑往下淌,在下巴處凝成水珠,砸在衣襟上。
“第三問。”張天問上前一步,聲音輕如耳語,卻重如千鈞,“你心中最深的鬼,不是背叛,而是活著。”
沈硯之的哭聲戛然而止,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絕望的驚恐,仿佛被人扒開了最隱秘的傷口。
“你恨自己為什麽沒死在南京的地下室,為什麽要背負‘漢奸’的罵名活下來。”張天問的目光如炬,照亮他眼底的每一寸掙紮,“你每夜夢見電訊樓外的炮火,夢見那些你沒能送出城的同誌,夢見他們的妻兒指著報紙上你的照片唾罵。你寧願被槍決,也不願再活一日——因為活著就要承受罵名,就要看著戰友犧牲而無能為力。”
他停頓片刻,字字清晰:“所以,你寧死不吐,不是為了守密,是為了求死——你覺得自己不配活著。”
死寂。
隻有雨滴從屋頂裂縫滲下,落在牆角的鐵皮桶中,發出“咚——咚——”的聲響,像緩慢敲響的喪鍾。
沈硯之的頭緩緩垂下,肩膀劇烈抽動,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裏擠出來,像受傷的野獸在哀鳴。一滴淚砸在鐵椅上,濺起微不可察的塵埃,那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落淚——不是為自己的遭遇,而是為終於被人讀懂的委屈。
“……你贏了。”他哽咽著,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我不是英雄……我隻是個不敢死、也不配活的懦夫。”
張天問輕輕點頭,俯身打開公文箱。箱內沒有訴狀,沒有證據鏈,隻有一份疊得整齊的文件。他將文件推到沈硯之麵前——米黃色的宣紙上,“歸正令”三個大字力透紙背,下方蓋著軍統最高級別的印章,旁邊是馬飛飛的親筆簽章。
“你不是懦夫。”張天問的聲音裏終於多了一絲溫度,“你是活下來的烈士。陳老板上周已將名單送出,三十七位同誌全部安全撤離。從今夜起,‘老鬼’死了,沈硯之,回家吧。”
沈硯之顫抖著伸出手,指尖撫過那枚鮮紅的印章,粗糙的掌心蹭得紙麵沙沙作響。他忽然抬頭,看向張天問:“你……不是律師?”
“我是。”張天問微笑,整理了一下濕透的西裝領口,“但今晚,我是劍客。”
他轉身,走向門口。
身後,沈硯之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張天問推開門,雨幕如織,遠處租界的霓虹在濕地上流淌,像一條通往黎明的血路。風卷著雨絲打在臉上,卻吹不散他眼底的清明。
他沒有回頭。
“張天問。”
“三問訣——一問動機,二問破綻,三問心鬼。”
“我問的,從來不是口供,是人心。”
風起,雨落,他的身影漸漸融入夜色,筆挺的西裝在雨中勾勒出劍一般的輪廓。
巷口,黑色雪佛蘭緩緩啟動,車窗降下,露出馬飛飛冷峻的側臉。他手中的青鱗鏡幽光微閃,映出張天問離去的背影——那背影不再隻是律師的儒雅,而是劍出鞘後的鋒芒。
“第三名劍,問破心門。”
他輕聲道:“成了。”
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駛向更深的夜。
而張天問站在雨中,仰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雨絲落在他臉上,冰涼刺骨,卻讓他更加清醒。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上海的雨還沒停,潛伏者的路還沒走完,下一劍,已在路上。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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