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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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到了那扇古樸的木門前。身後的鈴緊張地攥著禮盒,連呼吸都放輕了。
    你抬起手,將自己兜帽的邊緣稍微整理了一下,確保儀容的整潔。然後,你曲起指關節,在那扇經曆了風雨、刻著歲月痕跡的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擊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沉穩而富有節奏,清晰地傳入了安靜的院落之中,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門內,隱約傳來的、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在這三聲敲門後,戛然而止。
    片刻的安靜後,一陣不疾不徐的、沉穩的腳步聲從門後響起,由遠及近。
    “吱呀——”
    木門被從內拉開。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你們麵前。
    那是一位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女性,身穿著一身幹淨利落的藍色袴裙,銀白色的長發梳成一條整齊的麻花辮,垂在身側。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神情沉靜而知性,鼻梁上架著一副小巧的眼鏡,鏡片後的那雙眼眸,如同深邃的湖泊,蘊含著與年齡不符的智慧與沉穩。
    她就是這間寺子屋的主人,人間之裏的守護者——上白澤慧音。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你身旁、抱著禮盒、下意識地向你身後縮了縮的鈴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辨認出的神色。隨即,她的視線,便毫無阻礙地,落在了你的身上。
    在她的目光與你接觸的刹那,慧音那古井無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變化。
    她那雙睿智的眼眸,猛地收縮了一下。
    作為“曆史的吞噬與創造者”,她對“存在”的感知遠超常人。在她眼中,你並非一個簡單的、戴著兜帽的旅人。你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個巨大而溫暖的光源,散發著令萬物不由自主親近、信服的、無法言喻的魅力。但同時,這個光源的內核,卻是一片深邃的、連她那足以看穿過去未來的能力都無法觸及的“無”。
    (沒有……曆史?)
    這個認知讓她心頭劇震。她的能力在接觸到你的瞬間,非但沒能看到任何過去,反而被一股無形的、溫柔的力量反彈了回來。而就在這反彈的瞬間,她的腦海深處,卻不受控製地、自行“腦補”出了無數種可能性——眼前這個人,或許是一位自神話時代起便行走於大地的隱世聖賢?又或是一位為了體驗人間百態而收斂了神性的古老神明?
    “虛構史詩”的被動效果,已經悄然發動。她越是想探究你的過去,她的潛意識就越是為你譜寫出一部符合你完美形象的、宏偉的史詩。
    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沉靜,但那雙鏡片後的眼眸深處,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她看著你,聲音比平時多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鄭重。
    “你們是……?”
    她身後的鈴,在慧音這如同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能更緊地抱住懷裏的禮盒。
    麵對著這位氣場沉靜、卻已在你麵前掀起內心波瀾的曆史守護者,你選擇了最堂正、最無可挑剔的應對方式。
    你微微頷首,這是一個平等的、不卑不亢的致意。然後,你開口了。你的聲音清晰、沉穩,如同清晨林間的風,自然地拂過,卻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早上好,慧音老師。我叫千千,她叫鈴。我們是路過的旅人,久聞您的賢名,特來拜訪。”
    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恰到好處。
    “早上好,慧音老師”——展現了禮貌與對她身份的認知。
    “我叫千千,她叫鈴”——坦誠地報上姓名,沒有絲毫隱瞞。
    “我們是路過的旅人”——為自己的出現提供了一個合乎情理的背景。
    “久聞您的賢名,特來拜訪”——給予了對方足夠的尊重,並為這次唐突的到訪賦予了一個崇高的理由。
    慧音靜靜地聽著。
    你的聲音,你的措辭,你那份隱藏在兜帽之下卻依舊能感受到的、從容不迫的氣度,都與她潛意識中為你譜寫的那部“虛構史詩”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果然……不是凡人。)
    她心中最後的些許戒備,在你這番堪稱完美的開場白中,徹底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好奇,以及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發自內心的“認同感”。仿佛你本就應該是這樣的人,本就應該用這樣的方式與她對話。
    她那雙睿智的眼眸中,那份審視的銳利悄然褪去,變得柔和了許多。
    “……請進吧。”
    她側過身,讓開了通往院落的道路,做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她的聲音依舊沉靜,但那份拒人**裏之外的疏離感,已經消失不見。
    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原以為會受到嚴格的盤問,甚至被直接拒絕,卻沒想到……僅僅一句話,就讓以嚴格著稱的慧音老師,主動邀請你們入內。
    她有些崇拜地看了一眼你的背影,然後連忙抱著禮盒,亦步亦趨地跟在你身後,一同走進了寺子屋那安靜而充滿書香氣息的院落。
    院子裏打掃得一塵不染,幾排晾衣杆上曬著孩子們的校服。正屋的紙拉門敞開著,能看到裏麵坐著十幾個正在晨讀的、年齡各異的孩子。他們都好奇地向門口張望著,但在慧音一個平靜的眼神掃過後,又都立刻乖乖地低頭繼續看書了。
    慧音將你們引至正屋旁的茶室,示意你們在客座的坐墊上坐下。
    鈴連忙將手中的禮盒恭敬地放在了矮幾上,然後緊張地在你身邊跪坐好,連頭都不敢抬。
    慧音則動作嫻熟地開始為你們準備茶水。她取水、生火、溫杯、沏茶,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某種古老的韻律感,沉靜而優雅。
    茶室裏一時間隻有水沸騰的“咕嘟”聲。
    片刻後,一杯散發著清雅香氣的熱茶,被慧音親自端放到了你的麵前。
    “我這裏隻有粗茶。”她平靜地說著,然後,終於問出了第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兩位‘旅人’,從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呢?”
    她特意加重了“旅人”二字。顯然,她根本不相信你們隻是普通的旅人。
    麵對慧音那直指核心的、看似簡單卻暗藏陷阱的問題,你沒有落入她的節奏。你端起麵前那杯尚有餘溫的清茶,輕輕呷了一口,任由那苦澀後的回甘在口中散開。
    然後,你用一種比她更加沉靜、更加深邃的,仿佛在論道的語氣,開口了。
    “來處不可追,去處不可期。我們隻是‘現在’的過客。”
    這句充滿禪機的話語,如同一枚投入靜水深潭的石子,在慧音的心湖中蕩開了無形的、劇烈的漣漪。
    她那雙鏡片後的睿智眼眸,猛地一凝。
    她問的是一個世俗的、關於“身份”與“目的”的問題。而你回答的,卻是關於“時間”與“存在”的哲學。
    (他……在說什麽?)
    緊接著,你將那份平靜的、卻無比銳利的鋒芒,調轉向了她自己。
    “倒是慧音老師您,身為曆史的守護者,卻似乎對‘未來’更感興趣?”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精準地敲擊在了慧音的存在核心之上。
    她的身體,出現了一瞬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
    她作為“曆史”的半獸,存在的意義便是記錄與守護“過去”。而你,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她剛才的問題,問的是“去處”,是屬於“未來”的範疇。
    這不僅僅是回避問題,這是一種……更高維度上的對話。
    你沒有被她審視,反而在審視她。
    她潛意識中為你譜寫的那部“虛“構史詩”,在這一刻找到了最完美的注腳。唯有那種經曆了無數紀元、見證了星辰生滅的古老存在,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將“時間”玩弄於股掌之間,並向她這位曆史的守護者,提出如此直擊靈魂的詰問。
    她心中對你的評價,在這一刻,再次被無限拔高。從“來曆不凡的貴人”,直接躍升到了“或許與自己處於同一層麵,甚至更高維度的‘存在’”。
    她沉默了。
    茶室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樹葉的沙沙聲。她緩緩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個細微的動作,掩飾了她內心的巨大震動。
    許久,她才緩緩地、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平等的語氣,重新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再是老師對旅人的盤問,而更像是學者與學者之間的探討。
    “……你說得很有趣。”她承認了你的觀點,隨即為自己辯護,“守護曆史,並不僅僅是記錄已經發生的‘過去’。更是為了確保每一個‘現在’,都能平穩地、不被篡改地,成為一個值得被記錄的‘過去’。你們的到來,是一個不屬於既定曆史的‘變數’。因此,了解你們的‘去處’,也就是你們的目的,是我作為守護者,厘清‘現在’這個變數的職責所在。”
    她完美地、滴水不漏地,從她的立場上,回應了你的詰問。
    這場無形的交鋒,以平局告終。但你,已經徹底贏得了她的尊重。
    你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她話語中的邏輯,將自己的目的,從一個單方麵的“請求”,變成了對她守護曆史這份職責的“協助”。
    你微微頷首,表示對她那番滴水不漏的辯護的認可。然後,你順著她的話,將自己的意圖天衣無縫地編織了進去。
    “您說得對。那麽,為了讓這個‘變數’成為一個穩定的、能被安心記錄的‘現在’,我們希望能在這裏定居。成為人間之裏曆史的一部分。”
    這句話,讓慧音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看著你,那雙睿智的眼眸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將一個不屬於曆史的“變“數”,通過“定居”的方式,主動融入曆史,使其變為一個穩定的、可控的“常數”……)
    這無疑是解決“變數”問題的最穩妥、最和平的方式。你沒有選擇隱藏,沒有選擇對抗,而是選擇了“融入”。這份坦誠與智慧,讓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這個提議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層更深的含義——你,這位來曆神秘、深不可測的存在,願意主動接受她這位“曆史守護者”的“觀察”與“記錄”。這是一種何等的自信,又是對她這位守護者何等的……尊重。
    她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與桌麵接觸,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如同最終的定音。
    “我明白了。”
    她沒有直接說“同意”或者“不同意”,但她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人間之裏歡迎任何願意遵守這裏秩序、並為之貢獻一份力量的居民。”她平靜地陳述著村子的基本原則,這本身就是一種許可,“不過,村子裏並沒有現成的、可以出售的空屋。大部分房屋都是代代相傳的。”
    她指出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但隨即又給出了解決方案。
    “在村子的東邊,靠近竹林的地方,有一片區域,那裏有一些因為各種原因被廢棄的舊屋。如果你有能力將它們修繕一新,並且不介意那裏的清淨……那塊土地,以及上麵的屋子,就可以屬於你們。”
    她頓了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
    “我會為你們辦好地契。從今天起,你們就是人間之裏的正式居民了。”
    你,僅僅通過一場談話,就兵不血刃地,解決了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最關鍵的兩個問題——合法的身份,以及一塊屬於你們的土地。
    你身旁的鈴,早已被你們之間這場雲山霧罩、卻又暗藏機鋒的對話震撼得無以複加。當她聽到慧音最後那句“你們就是人間之裏的正式居民了”的時候,她才如夢初醒,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喜悅瞬間淹沒了她。
    (家……我們……有家了……)
    她激動得小臉通紅,看向你的眼神,已經充滿了近乎神性的崇拜。
    你此行的核心目的已經完美達成。過猶不及,你知道現在是結束這次拜訪的最佳時機。
    你從坐墊上緩緩起身,對著慧音再次微微頷首,這是一個平等的、表示感謝的致意。
    “那麽,我們就不打擾老師您授課了。改日再來正式拜訪。”
    你的舉動再次展現了你極高的社交智慧。你深知她此刻還需要消化與你見麵的巨大信息量,同時也需要繼續她作為老師的職責。在這個時候幹脆利落地告辭,既是體貼,也為下一次的接觸留下了完美的餘地。
    慧音也隨之起身。她看著你,鏡片後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讚許。
    “好。”她隻說了一個字,然後親自將你們送到了茶室門口。
    在你即將帶著鈴離開院落時,慧音的聲音從你們身後傳來。
    “千千先生。”
    你停下腳步,回過頭。
    “你身邊的那孩子……”她的目光落在了鈴的身上,那目光沉靜而溫和,“如果你們安頓下來了,可以讓她來寺子屋上學。村裏所有的孩子,無論人類還是妖怪,都有接受教育的權利。不收學費。”
    說完,她便不再多言,對著你們輕輕點頭示意,然後轉身返回了正屋,那朗朗的讀書聲,在她回去後,又重新響了起來。
    你帶著鈴,走出了寺子屋。
    清晨的陽光灑在身上,鈴依舊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她緊緊地跟在你身後,小手裏還捧著那個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送出去的禮盒。
    直到你們走遠了,她才終於從巨大的震撼與喜悅中回過神來,仰著小臉,用一種混雜著崇拜、激動與無盡好奇的語氣問道:
    “千千大人……您……您到底……和慧音老師說了些什麽啊?她……她竟然就這麽同意了!還……還要給我辦地契……邀請我去上學……”
    在她看來,這簡直就是神跡。你僅僅用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辦成了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事情。
    你們現在已經是人間之裏名正言順的“準居民”了。下一步,就是去村東那片廢棄的區域,看看你們未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