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蕭瑀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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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被揉皺的墨色綢緞,一寸寸漫過禦史大夫府的雕花窗欞。蕭瑀枯瘦的手指捏著紫毫筆,筆尖在端溪硯裏攪動,濃墨泛起細密的漣漪,倒映著他眼底翻湧的陰翳。案上堆疊的麻紙足有半尺厚,每張都記著門生搜集的流言,字跡歪斜如鬼畫符 ——“紗帳夜有綠光,照處草木枯萎”“李傑取活人血澆灌異物,狀若瘋魔”“西域胡商言此物乃巫蠱所化,食之可亂人心智”。
    “豎子安敢如此!” 蕭瑀猛地將筆頓在硯台,墨汁濺在《漢書?食貨誌》的注疏上,暈染了 “張騫通西域,胡椒始入中原” 的字樣。他抓起最上麵的紙,抖得嘩嘩作響,燭火在他銀白的胡須上跳躍,“老夫執掌禦史台十載,見過的妖妄之徒車載鬥量,從未見如此猖獗之輩!”
    侍童捧著銅製水盂跪行上前,盂沿的雙魚紋被磨得發亮。他偷瞄案上撕毀的兩卷殘稿,第一卷因 “措辭溫吞” 被揉成紙團,第二卷因 “舉證不足” 被劈成兩半,此刻老爺正寫的第三卷,墨色濃得像要滴出血來。
    筆尖再次落下,在灑金宣紙上劃出淩厲的筆鋒:“罪臣李傑,本為戴罪之身,蒙陛下寬宥仍不知感恩。竊據禁苑膏腴之地,以紗帳密遮,不令外人窺探。所植異物,葉青如翡翠,莖紫若凝血,夜放幽光,與南疆巫蠱之狀吻合。長安百姓惶惶然,皆言此乃亡國之兆……” 他寫得興起,袖口掃過燭台,火星落在案角的卷宗上,侍童慌忙用袖子撲滅,留下焦黑的窟窿。
    “去取禦史台的鎏金印來!” 蕭瑀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裏回蕩,梁柱上懸掛的 “清正廉明” 匾額仿佛在微微震顫。他將寫就的奏折反複審閱,在 “請陛下將李傑腰斬於市,異物焚之以謝天下” 處停頓良久,最終添上 “臣蕭瑀願以闔家百口性命作保,所言句句屬實”,墨跡透過紙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斑。
    三更梆子聲傳進府時,蕭瑀的親隨正捧著奏折疾行在永興坊的石板路上。長孫無忌府邸的朱漆大門前,兩盞走馬燈轉出 “輔政安邦” 的字樣,門房見是禦史台的人,不敢怠慢,引著他穿過栽滿玉蘭的庭院 —— 花瓣落在親隨肩頭,帶著夜露的寒涼,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長孫無忌正在偏廳核對西域貢品賬冊,象牙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當 “胡椒三百斤,值絹帛二百匹” 的條目躍入眼簾時,他停住撥珠的手,指腹摩挲著泛黃的賬頁。這是關隴集團每年三成進項的來源,若是李傑真能在大唐種出胡椒,西市的胡商會館怕是要半數關門。
    “希逸兄深夜造訪,必有要事。” 長孫無忌抬頭時,燭光恰好落在他刀削般的下頜線上。他看著蕭瑀將奏折拍在案上,紫檀木桌麵的冰裂紋路裏,還殘留著去年魏征彈劾他 “結黨營私” 時的墨痕。
    蕭瑀的手指重重戳在 “巫蠱” 二字上:“輔機你看!此等妖妄之徒,若不早除,必成國禍!老夫已聯絡了十七位禦史,明日早朝便聯名上奏,定要將這李傑挫骨揚灰!” 他的銀須顫抖,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牙床 —— 今早聽聞李傑讓百姓圍觀幼苗,氣得他砸碎了最愛的越窯青瓷。
    長孫無忌展開奏折,目光如鷹隼般掠過字裏行間。看到 “夜放幽光” 時,他想起前日派去禁苑的家仆回報,說紗帳裏確有微光,但更像是油燈透過細布的反光;讀到 “取活人血澆灌” 時,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 那分明是李傑調配草木灰水時,不慎割破手指滴入的血珠。
    “希逸兄,” 他將奏折卷成筒狀,指節叩擊桌麵發出沉悶的聲響,“百姓傳言如水中月,豈可作實據? 你說他種的是巫蠱,可曾見過巫蠱開花? 你說他惑亂民心,禁苑外每日圍觀者數百,為何無人喊冤?”
    蕭瑀猛地站起,袍角掃倒了案邊的銅鶴香爐,香灰撒在賬冊上:“輔機是要護著那豎子? 別忘了你我皆為關隴舊臣,蕭家與長孫家世代通婚,他李傑斷我等財路,便是與整個世家為敵!” 他從袖中抖出片幹枯的胡椒葉,葉緣的鋸齒在燭火下泛著寒光,“此葉邊緣帶毒,觸之即癢,絕非善類!”
    長孫無忌拈起葉片放在鼻尖輕嗅,隱約聞到草木灰與薄荷的氣息。他想起去年嶺南節度使進貢的胡椒苗,葉片形態與此一般無二,隻是因水土不服未能存活。“此乃嶺南作物,非為巫蠱。” 他將葉片夾進賬冊,“陛下前日在兩儀殿召見西域使者,曾三次問及胡椒種植之法,其意不言而喻。”
    “陛下不過是一時興起!” 蕭瑀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簷下棲息的夜鷺,“自古農桑皆有定法,哪有以紗帳遮田、以溫水浸種的道理? 此等離經叛道之舉,縱非巫蠱,亦是妖術!明日早朝,老夫隻需振臂一呼,滿朝文武誰敢附逆?” 他算準了朝堂上的保守派占多數,尤其是那些靠西域貿易牟利的世家官員,定會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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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忌沉默地給茶盞續水,碧色的茶湯裏浮沉著兩片茉莉花瓣。他知道蕭瑀的底氣 —— 蕭家在西市經營的 “寶昌號”,壟斷了長安三成的胡椒貿易,去年光是給太子府的年禮,就有整整一斛胡椒。但他更清楚李世民的脾性,那位陛下看似兼容並蓄,實則最恨被朝臣裹挾。
    “老夫年事已高,明日恐難早朝。” 長孫無忌放下茶盞,茶沫在盞沿凝成細碎的圈,“奏折之事,希逸兄自便。隻是……”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蕭瑀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上,“莫要忘了,當年彈劾房玄齡私納小妾的禦史,最終貶去了崖州。”
    蕭瑀的脊背猛地一僵。他盯著長孫無忌眼底深不見底的城府,突然明白這老狐狸是想隔岸觀火。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青石板路上的香灰被踩得四散,像被碾碎的野心。
    回到府中,蕭瑀立刻讓人敲響堂鼓,召集十七位禦史連夜議事。燭火通明的正廳裏,他將奏折傳閱下去,每過一人,便響起一陣義憤填膺的拍案聲。監察禦史鄭宏年最是激進,當即咬破指尖,在奏折末尾按下血印:“願隨蕭大人死諫!”
    而此時的太極殿,李世民正將尉遲恭呈遞的密報攤在紫宸殿的龍案上。麻紙因反複翻閱而起了毛邊,“東宮典膳局王德,於二月廿三夜,遣吏役趙五往禁苑糞肥中摻生糞七擔” 的字樣,被朱筆圈了又圈。
    “王德……” 李世民的指尖在密報上摩挲,指腹的老繭刮過紙麵,發出沙沙輕響。殿角的銅壺滴漏 “滴答” 作響,像在為儲君的荒唐行徑計數。他想起三日前李承乾入宮請安時,還笑著說 “聽聞禁苑有種奇物,兒臣願往觀之”,那時的笑容純淨如稚子,眼底卻藏著他讀不懂的陰翳。
    “陛下,王德已收押在大理寺,隻待您發落。” 尉遲恭的玄甲在殿門處投下狹長的陰影,甲片上的寒光比燭火更冷,“趙五也已畫押,證詞與密報分毫不差。”
    李世民將密報折成方塊,壓在《貞觀政要》的雕花木盒下:“王德杖斃,曝屍三日。至於東宮……”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東宮的方向隱有絲竹之聲傳來,“讓太子閉門思過,抄寫《孝經》百遍。” 他不想在此時掀起儲位風波,玄武門之變的血痕尚未幹透,朝堂經不起再一次動蕩。
    尉遲恭領命退下時,瞥見龍案邊角露出的半截奏折 —— 那是內侍剛從禦史台遞來的,封皮上 “蕭瑀” 二字刺得人眼疼。他腳步微頓,終究沒敢多言,玄甲碰撞的聲響消失在長廊盡頭。
    五更梆子聲撕裂夜幕時,蕭瑀帶著十七位禦史立在太極殿前的丹墀下。每個人都穿著緋紅官袍,手裏捧著彈劾奏折,霜花落在他們的帽翅上,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蕭瑀抬頭望向東方漸亮的天色,嘴角勾起勝券在握的冷笑 —— 他篤定今日之後,李傑與那妖物都將化為灰燼。
    而禁苑的紗帳棚裏,李傑正用狼毫筆給幼苗塗抹驅蟲膏。豬油熬製的膏體在晨光中泛著瑩潤的光澤,苦楝葉的清香混著胡椒苗的氣息,在棚內彌漫成清甜的霧。係統麵板上【幼苗高度 4.2 寸,健康度 92】的字樣閃著柔和的綠光,全然不知太極殿前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
    長孫無忌站在吏部衙署的回廊上,望著禦史台官員們整齊的隊列,緩緩轉動著指間的玉扳指。扳指上的饕餮紋吞噬著晨光,像在預示這場彈劾終將淪為權力博弈的祭品。他想起昨夜蕭瑀擲地有聲的誓言,突然覺得可笑 —— 那老東西到死都不明白,陛下真正在意的從不是什麽妖術,而是東宮那隻越界的手。
    當第一縷陽光掠過太極殿的鴟吻,蕭瑀振臂高呼 “臣蕭瑀彈劾罪臣李傑” 時,李世民正翻開尉遲恭送來的另一份密報。上麵畫著禁苑胡椒苗的草圖,嫩綠的葉片在粗糙的麻紙上舒展,像極了武德年間,他在秦王府種下的那株石榴。
    丹墀下的彈劾聲浪越來越高,蕭瑀蒼老的聲音穿透雲層:“請陛下誅妖徒,焚異物,以安天下!” 而龍椅上的李世民,目光卻落在草圖角落裏的小字 ——“預計四月抽條,七月可開花”,指尖在 “開花” 二字上輕輕點了點,嘴角勾起無人察覺的弧度。
    這場精心策劃的彈劾,從一開始就偏離了蕭瑀的預期。他以為的斬妖除魔,終究成了帝王權衡利弊的棋盤上,一枚無足輕重的棄子。而那株在紗帳裏悄然生長的胡椒苗,正借著晨光,悄悄舒展著新抽的嫩葉,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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