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名單的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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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後,百官如蒙大赦般退出太極殿,寬大的朝服下擺掃過金磚地麵,發出細碎的 “沙沙” 聲。眾人腳步匆匆,卻又刻意放輕,沒人敢在此時高聲喧嘩,連彼此間交換眼神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謹慎。吏部尚書裴矩捧著一個紫檀木盒,獨自留在太極殿外的石階下候旨。晨曦透過雲層的縫隙灑落,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沉重的烙印刻在漢白玉石階上,每一道紋路都透著難以言說的壓抑。
這紫檀木盒不過巴掌大小,卻似有千斤重。盒身表麵雕刻著繁複的纏枝蓮紋樣,工匠將每一片花瓣的卷曲弧度都打磨得恰到好處,蓮心處的紋路細如發絲,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顯然是出自宮廷造辦處能工巧匠之手。木盒邊緣鑲嵌著一圈細細的黃銅,經過多年的摩挲,棱角已變得圓潤,泛著溫潤的包漿,與深紫色的紫檀木形成鮮明對比,更顯其貴重。盒內鋪著厚厚的明黃色錦緞,錦緞的經緯密度極高,摸上去如絲綢般順滑,上麵整齊地放著一卷泛黃的麻紙 —— 那是參與謀反官員的名單,紙頁邊緣因反複翻閱而微微起卷,像一隻蜷縮的蝶。
裴矩昨夜幾乎未曾合眼。書房裏的燭火從黃昏燃到黎明,燈芯換了三次,燈油添了兩回,燭淚在青銅燈座上凝結成蜿蜒的淚痕,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淚。他戴著那副用牛角打磨的老花鏡,鏡架在鼻梁上壓出兩道淺淺的紅痕。手指捏著一支狼毫筆,筆鋒飽蘸濃墨,卻久久未曾落下,隻是逐字逐句地核對名單,確認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從禁軍統領紇幹承基到東宮司庫,整整三十七人,涵蓋了禁軍、東宮、甚至司農寺的邊緣官員。每一個名字後麵,都用蠅頭小楷標注著官職、籍貫、參與謀逆的證據 —— 或是截獲的密信,或是人證的口供,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一般,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決絕,仿佛不是在書寫人名,而是在刻下墓碑上的銘文。
他的目光落在 “紇幹承基” 四個字上時,指尖不由自主地頓住了。狼毫筆的筆尖在麻紙上點出一個小小的墨點,像一滴凝固的血。裴矩想起紇幹承基,那個曾在戰場上救過他性命的年輕人。當年平定突厥時,朔風卷著黃沙,一支冷箭從斜刺裏射向他,是紇幹承基眼疾手快,舉著盾牌飛身擋在他身前。“鐺” 的一聲脆響,箭簇擦著盾牌邊緣飛過,卻還是擦傷了紇幹承基的胳膊,鮮血瞬間染紅了半邊鎧甲,在漫天黃沙中開出一朵淒厲的花。那時的紇幹承基,不過二十出頭,眼神清澈得像塞北的湖水,充滿了對大唐的忠誠和對未來的憧憬,他還笑著對裴矩說:“尚書大人放心,有我在,定保您周全。” 可如今,這個名字卻出現在了謀逆名單上,裴矩的手指在那三個字上反複摩挲,指尖傳來麻紙粗糙的觸感,像砂紙在心上反複研磨,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尚書大人,這名單一宣,朝堂怕是要空一半了。” 侍郎跟在裴矩身後,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是裴矩的門生,跟隨老師多年,從地方小吏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從未見過老師如此凝重的表情。這三十七個人,不少都是朝中的中堅力量,有的曾與他在政事堂同朝議事,有的甚至在曲江宴上一起喝過酒,席間還暢談過治理河道的方略。可如今,卻要因為這一紙名單,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侍郎的手緊緊攥著朝服的下擺,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熟悉的麵孔戴上枷鎖,被押赴刑場的模樣。
裴矩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從胸腔裏擠出來,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無奈,像秋風掃過枯葉,在寂靜的廣場上蕩開一圈圈漣漪。“謀逆大罪,容不得半分私情。”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絲蒼老的顫音,“陛下仁慈,念及舊情,已對太子和漢王從輕發落。但這些參與謀逆的官員,若是不嚴懲,如何對得起那些死在玄武門的禁軍士兵?如何震懾天下宵小之輩?” 他想起昨夜在天牢外看到的景象,那些死去的士兵被白布裹著,一個個摞在一起,像一捆捆枯柴,他們的家人在牢門外哭嚎,聲音撕心裂肺,至今還在他耳邊回響。
裴矩的手指移到紫檀木盒的銅鎖上,那鎖是純銅打造,上麵刻著一個小小的 “敕” 字,是皇家之物。鎖身冰涼,觸手生寒,仿佛能凍結人的血液。他輕輕轉動鎖芯,“哢噠” 一聲輕響,鎖開了。這鎖裏鎖著的,不僅僅是一張名單,更是三十七家的性命,是三十七段或輝煌或平凡的人生。他仿佛能看到每一個名字背後的麵孔: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正值壯年的漢子,有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他們的身後,是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是盼著父親回家的孩子,是倚門望歸的父母,有無數的牽掛和不舍。可在皇權麵前,在律法麵前,這些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像塵埃一樣可以隨意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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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經曆過這樣的清洗。那時隋末大亂,群雄並起,朝堂之上風雲變幻,今天還是炙手可熱的重臣,明天就可能淪為階下囚,人頭落地。他親眼見過昔日同僚被押赴刑場,見過他們的家人流離失所,見過繁華的府邸一夜之間變得荒蕪。他以為大唐建立後,經曆了貞觀之治的盛世,這樣的日子會一去不複返,可沒想到,皇權鬥爭的殘酷,從未改變,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他閉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那些官員被押赴刑場的場景:囚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 “咕嚕咕嚕” 的聲響;百姓們圍在街道兩旁,有的唾罵,有的歎息;劊子手的大刀高高舉起,陽光下閃著寒光;還有那些家屬痛哭流涕的模樣,淚水混著塵土,在臉上衝刷出一道道溝壑。每一個畫麵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讓他心裏一陣刺痛,胃裏也跟著翻江倒海。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作為吏部尚書,掌管百官任免,他必須維護朝廷的法紀,必須執行陛下的旨意。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宿命,從穿上這身官袍的那天起,就早已注定。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複雜的情緒壓在心底,像將一塊巨石沉入深海,臉上重新恢複了平靜,隻是眼底的紅血絲暴露了他一夜未眠的疲憊。
太極殿的門 “吱呀” 一聲開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像生鏽的合頁在轉動。一個內侍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內侍服,手裏拿著拂塵,尖細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陛下有旨,宣吏部尚書裴矩進殿。”
裴矩定了定神,雙手捧著紫檀木盒,拾級而上。漢白玉石階被無數人踩過,光滑得像鏡子一樣,倒映著他的身影。每一步踩在上麵,都發出 “咚” 的輕響,那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像在為那些即將逝去的生命敲響喪鍾。他的背影在晨曦中顯得格外孤寂,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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