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龍鳳初行 ?仁者之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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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三十六年九月中旬,通州漕運碼頭。
    晨霧如紗,纏繞在運河之上,尚未被初升的朝陽徹底驅散。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北而來,踏碎薄霧,也踏碎了碼頭慣常的喧囂。蹄鐵撞擊青石的脆響,如刀鋒劃破寂靜,驚起岸邊蘆葦叢中幾隻宿鳥,撲棱棱地飛向灰白的天際。
    戶部尚書趙世卿立於“漕運監督分司”的青石階上,一襲直裰被晨風微微掀起。他抬眼望去,一隊錦衣衛鐵騎如黑雲壓境,疾馳而至。為首者銀甲束腰,肩甲上“錦衣衛指揮同知”六字補字在霧中泛著冷光,正是郭維城。
    “趙大人,聖諭已驗。”郭維城翻身下馬,甲胄鏗鏘,聲如斷鐵,“皇長孫與隨行人員已在西棚候命。”
    趙世卿微微頷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西棚——那處簡陋的歇腳棚下,一個約莫三歲半的孩童正蹲在石板地上,手中攥著一柄比他手掌還大的小銅錘,一下一下,認真地砸著石縫裏的螞蟻。
    那孩子光頭留劉海,戴玄色六瓣有頂圓帽俗稱爪拉帽),帽頂綴有簡單紅絨球。身穿紅色窄袖圓領袍,前後及兩肩繡金織蟠龍紋四團龍),其“盤龍”造型的龍頭向下。袍身兩側開衩,露出白色襯裏,腰間束玉帶,足蹬黑色皮靴。腰間佩戴玉鉤玉佩,作為點綴,裝飾件為淺浮雕雲紋。
    小皇孫圓潤的臉頰透著稚氣,可那雙眼睛,卻沉靜得不像孩童。他砸得極慢,卻極穩,仿佛每一錘都承載著某種不可動搖的意誌。
    趙世卿正欲上前,忽見棚中走出兩位老者。前內閣首輔王錫爵須眉如雪,手持一卷《論語》;身旁的老翰林則捧著一本《營造法式》,神情溫和,目光卻深邃。
    老翰林望著朱由校的背影,嘴角微揚,低聲對趙世卿道:“大人見笑了。這柄銅錘,是小皇孫非鬧著要的。禦膳房的銅匠連夜打的,說要‘像沈師傅那樣,一錘一個壞人’。”
    他頓了頓,思緒飄遠——
    吳道南曾請旨恢複講筳日講,卻被萬曆帝以“國事繁冗”為由,隻準恢複日講。原以為不過是走個過場,誰料小郡主朱徵妲卻從中攪局,纏著太子妃,竟促成了對皇長孫的啟蒙。
    首日,老翰林捧《大學衍義》入殿,滿腹經綸,準備開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誰知朱由校左顧右盼,聽不過三句,便開始揪自己衣角,最後幹脆趴在案上,眼巴巴望著窗外飛過的麻雀。
    “先生,那鳥兒為何不讀《大學》也能飛?”他忽然發問。
    老翰林一怔,正欲作答,他又問:“聖人會造木鳥嗎?聽說,木鳥能飛三日不落。”
    講席未成,反成童子問天。那一日,日將在哭笑不得中收場。
    次日,老翰林換了策略。他帶去的不再是晦澀的經義,而是一本圖文並茂的《營造法式》,外加幾個魯班鎖、孔明鎖。
    他指著殿梁上的鬥拱,講解榫卯如何咬合,如何承重千鈞而不塌;他拆解木鳥機關,演示如何以巧力代蠻力。朱由校的眼睛,第一次亮得像星子落進深潭。
    他不說話,隻盯著看,小手在案上比劃,仿佛已看見萬間廣廈拔地而起,飛簷翹角,直指蒼穹。
    從此,一條迥異於傳統帝王教育的啟蒙之路,在這深宮高牆之內,悄然鋪開。而這一切的引線,正是那個早慧、被宮人私下稱作“小福星”的小郡主——朱徵妲。
    “皇孫護妹心切啊。”老翰林輕歎,拱手道,“那日他聽說妹妹在德州被礦監刁難,說‘要護著二妹妹’。這銅錘,便是他親口要的。”
    話音未落,朱由校忽然抬起頭,攥著銅錘蹦跳著跑來,仰臉望著趙世聊,奶聲奶氣卻字字清晰:
    “尚書爺爺,你別攔我。二妹妹比我小,礦監壞人欺負她,我得護著她。沈師傅說,護人就得有家夥。”
    趙世卿心頭一震,俯身欲語,卻見一名錦衣衛百戶自馬隊後走出。此人約莫三十,身姿挺拔如鬆,腰間環首刀刀柄上,刻著一個古樸的“戚”字——正是東宮護衛教官、戚家軍後人沈硯。
    他行至朱由校身側,單膝微蹲,聲音沉穩如深潭流水:“殿下,錘要握穩,別砸著自己。待會兒走水路,船上滑,臣牽著你的手。”
    朱由校重重點頭,將銅錘緊緊抱在懷裏,像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衣襟裏還藏著幾樣小玩意:木馬、木船、魯班鎖、孔明鎖——皆是他近日的“軍器庫”。
    他心裏悄悄盤算:妹妹最懂他。別人逼他讀《孝經》,妹妹卻說:“別人學文,你學武;別人是羊,你是虎。別人囤糧,你囤槍,別人就是你糧倉。”
    他不懂這些話的深意,可每聽一句,便覺心頭滾燙,血脈賁張。在他心中,二妹妹比父王更親,比母妃更暖,甚至超過了曾伴他長大的乳母客媽媽——雖不知她為何被逐出宮,隻知“偷了宮禁之物,其心不正”。
    妹妹說:客媽媽是鄭娘娘安排在東宮的毒蛇,隨時隨地反咬一口,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不能讓壞人向自己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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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他攥緊了銅錘。此時,趙世卿正欲登船,忽聽郭維城一聲低喝:“停!”
    眾人一凜。隻見沈硯已按住刀柄,目光如鷹,鎖住兩名正往船上搬運水囊的漕工。
    其中一人袖口沾著深褐汙漬,動作僵硬,眼神飄忽。
    沈硯一步上前,猝然攥住其腕。那漕工“哎喲”一聲,水囊墜地,裂開一道口子——流出的水中,竟浮著幾縷黑絮。
    吳有性快步上前,蹲身撚起一縷,置於鼻下輕嗅,麵色驟變:“是‘烏頭絮’!烏頭根曬幹磨粉,混水而飲,半個時辰內腹痛如絞,繼而嘔血。”
    “刺客!”郭維城拔刀出鞘,寒光一閃。錦衣衛瞬間圍攏,刀鋒指向兩名漕工。
    另一人轉身欲逃,卻被沈硯一腳絆倒,按跪於地。
    “說!誰派你們來的?”郭維城厲聲喝問。
    兩人顫鬥不已,終是招供:原是礦監孫朝之人,聽聞欽差將攜皇長孫赴德州,恐其查案,遂混入漕工,欲在飲水中下毒,拖延行程。
    “孫朝?”趙世卿冷笑,眼中寒芒閃動,“陳增倒台未及三年,他的爪牙竟敢再犯天威!”
    他轉身下令:“所有水囊即刻更換,從通州府衙調取新水。碼頭封鎖,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郭維城領命而去,動作利落。朱由校卻拽住沈硯的衣角,仰頭問:“沈先生,你剛才為什麽不打他?你說過,壞人要錘打的。”
    沈硯蹲下身,與他平視,聲音低沉而堅定:“殿下,打壞人,不一定要動手。有時,一眼、一語、一步先機,便足以製敵於未發。真正的‘錘’,不在手上,而在心裏。”
    他輕輕撫過朱由校的發頂:“你今日帶的,不隻是銅錘,更是責任。護人,不是逞勇,而是守道。”
    朱由校似懂非懂,卻重重點頭,將銅錘抱得更緊。
    此時,晨霧漸散,運河之上,漕船三桅高聳,黑漆船身,黃旗獵獵,上書“欽差”二字。船頭站著的,不隻是一個三歲孩童,而是一個王朝未來的影子。
    他站在船板上,回望通州碼頭,小手緊握銅錘,仿佛已聽見命運的鼓點,自遠方滾滾而來。
    而那銅錘聲,終將敲碎腐朽的堤壩,喚醒沉睡的河山。
    天津衛的糧棧密信
    幾日後,一行人進入天津衛,秋意正濃,天空湛藍如洗,幾縷薄雲浮於天際,仿佛被北來的風輕輕撕開的棉絮。漕船破開津門水霧,緩緩駛入天津衛碼頭。江麵波光粼粼,倒映著兩岸林立的帆影與貨棧飛簷,晨光斜照,水麵上泛起一層金紅的碎光,宛如撒了一江的銅錢。然而,這表麵的繁華之下,卻暗流湧動,躁動的氣息如潮水般在街巷間彌漫。
    碼頭上,糧船如林,鹽包壘疊如山,挑夫們赤著脊背,肩扛重擔,在泥濘的石板路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貨棧夥計們扯著嗓子喊價,聲浪翻滾,此起彼伏,仿佛一場永不停歇的市井交響。而就在這喧囂之中,幾名衣武不整的衛所兵卒卻正圍住一個賣梨的小販,推搡勒索。那小販不過四十出頭,衣衫襤褸,滿臉風霜,懷裏緊緊抱著幾枚銅板,卻被兵卒一腳踹翻在地,竹筐滾落,梨子滾了一地,被來往的腳踩得稀爛。
    “這天津衛……竟比三年前亂得多了。”郭維城立於船舷,眉峰微蹙,目光如鐵,掃過那群橫行無忌的兵卒。江風拂動他青色官袍,卻吹不散心頭陰雲。他記得三年前的天津衛雖也繁忙,卻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商旅暢通。而今,不過數載,竟已淪為盜匪橫行、官匪勾結的泥潭。
    沈硯立於其側,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聲音低沉如耳語:“汪應蛟巡撫在時,衛所不敢如此放肆。他推行屯田,整頓軍紀,百姓尚有活路。可自去歲調任南京,鹽運司與衛所便暗通款曲,沆瀣一氣——背後撐腰的,怕正是那礦監程守訓。此人貪得無厭,借‘開礦’之名,行掠奪之實,連軍糧都不放過。”
    話音未落,趙世卿已從艙廳走出,正與天津衛戶部分司主事交涉。那主事姓周,四十上下,麵如土色,額上沁汗,聲音發顫:“趙大人,非是下官不從命,實是孫朝,陳保,楊世榮的人三日前便到了,已在‘裕豐糧棧’設了眼線,專盯欽差漕船。您帶著皇長孫,若貿然進城,恐有不測!不如暫避城外,另圖良策?”
    “避?”趙世卿冷哼一聲,目光如刀,“船中幹糧僅餘三日,再行至滄州,便是長蘆鹽運司地界,礦監勢力盤根錯節,補給無門,豈非自陷絕境?況且,皇長孫身負皇命,豈能因區區宵小而退縮?”
    他語氣雖厲,心中卻也焦慮,遠在德州的郡主,亦是步步驚心,我等若再在天津受阻,延誤時日,必生變故。更可怕的是,聽聞礦監程守訓已與北方藩王暗通,若讓其得勢,後果不堪設想。
    正說話間,艙簾輕動,一個稚嫩身影牽著老翰林之手緩步而出——正是皇長孫朱由校,身後跟著雖已致仕但硬被萬歲爺拉來的前首輔王錫爵。皇孫剛醒,額頭發絲微亂,眼底尚帶惺忪,懷裏卻緊緊抱著那柄銅鑄小錘,錘身小巧,卻是他的隨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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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見碼頭兵卒毆打小販,朱由校猛地掙脫王錫爵的手,小短腿便欲往船梯衝去:“他們是壞人!搶百姓的錢!我去捶他們!”
    “殿下!”沈硯疾步上前,一把將他攬入懷中,“不可!那是衛所兵,眼下不宜節外生枝。我們此行,非為逞一時之勇,而是為護國本、安社稷。”
    “可他們欺壓良民!”朱由校眼眶泛紅,小拳頭攥得發白,“王先生教我‘當仁不讓’,他們搶錢,與礦監欺辱妹妹無異,都是惡行!我若不攔,誰來攔?”
    王錫爵緩步上前,蹲下身,輕撫其發,語氣溫和卻有力:“殿下所言極是。然仁者之勇,不在一時血氣,而在審時度勢。今我等重任在肩,須速赴德州,與郡主匯合,查找證據。若在此地與兵卒衝突,耽誤行程,反令親人憂懼。你忍得一時,方是真勇。真正的仁者,不是不怒,而是知何時當怒,何時當忍。”
    朱由校垂首,胸膛起伏,終是緩緩點頭。就在此時,碼頭人群忽閃,一個青布短打的少年疾奔而來,約莫十五六歲,眉目清亮,眼神銳利,手中緊攥油紙包。他左顧右盼,見錦衣衛巡哨稍有疏忽,縱身躍至船邊,將油紙包塞入沈硯手中,低語一句:“沈百戶,我家掌櫃托我送來,您一看便知。”
    言罷,轉身隱入人群,如魚入水,不見蹤影。
    沈硯一怔,展開油紙——內藏一箋密信,墨跡蒼勁,字字如刃,似以指力刻成:“孫朝、陳保、楊世榮已布殺局於裕豐棧,欲陷公於私販漕糧之罪。滄州水閘將閉,水路斷絕,伏兵待發於鹽場。速離津門,切切!——汪記舊人劉老栓”
    “汪記?”沈硯心頭一震。汪應蛟在津屯田時所設官糧係統,專供軍需,素以清廉著稱,曾被譽為“北地糧政之楷模”。這“劉老栓”三字,怕是舊部遺忠,暗中布線,冒死傳信。
    他立即呈信於郭維城與趙世卿。郭維城閱罷,目光驟冷,指節敲擊船板:“孫朝等人這是想要一網打盡。裕豐糧棧本是官棧,如今竟成賊窩。若我們貿然前去購糧,必被以‘私販漕糧’為由扣押,名正言順奪船。更可怕的是滄州水閘——若被封鎖,我們便如困於甕中。”
    趙世卿沉聲道:“郭同知,你帶十名錦衣衛,喬裝糧商,先行探棧。我留船護駕,沈百戶隨行,以防不測。務必速去速回,不可戀戰。”
    郭維城領命,正欲點人,卻見朱由校已拽住沈硯衣角,仰頭懇求:“沈先生,我也去。我不鬧事,隻跟著你,幫你瞧瞧有沒有壞人。我……我想學著看清楚,誰是忠,誰是奸。”
    沈硯遲疑——三歲稚童,涉險何堪?可望著那雙清澈卻倔強的眼,他又想起一路行來,這孩子口口聲聲“護妹妹”,稚嫩肩頭竟似扛著千鈞道義。更難得的是,他雖年幼,卻已有明辨是非之誌。
    “郭同知,”沈硯終下決斷,“我帶殿下同去,扮作父子,反不易引人懷疑。且他聰慧過人,或能察覺我們忽略之處。”
    郭維城沉吟片刻,點頭應允。沈硯為朱由校換上灰布短打,將小銅錘藏於襟中,又給他戴上一頂舊鬥笠,遮去幾分貴氣。王錫爵仍不放心,塞來一枚小銀鎖,雕工古樸,上刻“長生”二字,背麵還有一行小字:“仁者無憂,忠者無懼。”
    “拿著,”老太傅輕聲道,“若走散了,尋穿官服者,出示此鎖,自有忠義之士相援。”
    朱由校鄭重收下,緊緊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自己的使命。
    登岸之後,天津衛的市井百態撲麵而來。街巷汙濁,臭水橫流,災民蜷縮牆角,麵黃肌瘦,眼窩深陷,有的懷抱嬰孩,有的拄杖乞討。黑衣打手腰挎利刃,橫行街市,目光如鷹隼,掃視往來行人——正是礦監爪牙,名為“巡商”,實為劫掠。他們見百姓稍有違逆,便以“抗稅”“私販”為由,當場拘押,輕則杖責,重則投入私牢。
    “殿下,緊隨我後,莫抬頭。”沈硯低語,牽緊那雙稚嫩卻微寒的小手。
    朱由校乖順低頭,餘光卻仍掃過街角——忽見一幼女跪地哀哭,約莫五六歲,其母拽住糧商衣袖,泣求半鬥米糧以活命。那商賈冷麵一腳踹開,厲聲喝道:“礦監大人征‘漕糧稅’,我自家都難保,哪有餘糧施舍?滾!再鬧,送你去礦場挖煤!”
    孩童的哭聲如針,刺入朱由校耳中。他攥緊沈硯的手,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沈先生,他們為何無飯可食?是礦監搶了他們的糧?”
    沈硯喉頭一哽,低聲道:“是。稅重如山,民無立錐。田賦、鹽課、漕捐、礦稅……層層盤剝,百姓的糧,早被刮盡了。更有甚者,礦監強征壯丁,婦孺無依,田地荒蕪,饑荒四起。這天津衛,已非樂土,而是人間煉獄。”
    朱由校不再言語,可眼底的火焰卻愈燃愈烈。他悄然撫過懷中銅錘,那冰冷的金屬,此刻竟似有了溫度——他記起王錫爵的話:“仁者,非不怒,而在擇時而動。真正的力量,不在拳腳,而在心中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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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刻鍾後,城西“慶餘棧”在望。門扉緊閉,簷下掛一木牌,上書“暫停營業”。沈硯叩門三下,暗語出口:“來買‘汪記’陳米。”
    片刻,門開一線,一老者探身而出——山羊胡,額紋如溝,雙目卻炯炯有神,正是劉老栓。他目光掃過沈硯,又落於朱由校身上,瞳孔微縮,隨即迅速將二人引入。
    後屋昏暗,糧袋堆疊如牆,空氣中彌漫著陳米與稻草的氣息。劉老栓壓低聲音,語如寒泉:“孫朝已布下殺局。裕豐糧棧藏了二十餘名打手,隻等你們上門購糧,便以‘私販漕糧’為由,當場扣押,名正言順奪船。更險的是滄州——長蘆鹽運司的李把頭,乃程守訓舊部。孫朝已密信通傳,命其封鎖運河水閘,斷你們去路。一旦船滯,便是甕中捉鱉。”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我聽說,他們還買了火油,準備在你們靠岸時縱火,製造‘意外沉船’的假象。皇長孫若有個閃失,東宮必亂,他們便可趁機扶植福王。”
    沈硯眉心緊鎖:“水閘?我們走運河主道,不涉鹽場。”
    “可水閘在李把頭手中。”劉老栓冷笑道,“他若閉閘三日,漕船寸步難行,隻得靠岸。那時,鹽場伏兵四起,你們插翅難飛。更糟的是,他們已在水道布下鐵鏈,防你們夜渡。”
    話音未落,朱由校忽從凳上起身,小手按在糧袋上,聲音稚嫩卻堅定:“那我們……不能走水路了?”
    二人一怔,皆望向這孩子。
    朱由校仰起臉,眼中不再隻是憤怒,而是一種初生的、沉靜的決意:“若他們斷水路,我們便……便從陸路走?或者,夜裏走?王先生說,壞人最愛在明處動手,夜裏反而看不清。我們……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扮作商隊,悄悄走小路,一路從水陸,引蛇出洞。”
    沈硯與劉老栓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讀出驚異——這孩童,竟有此思?
    沈硯蹲下身,輕撫其肩:“殿下所言極是。我們不走他們設好的路,偏要走他們想不到的路。這才是‘仁者之智’。正道不在坦途,而在人心所向。”
    朱由校笑了,笑得像春冰初裂,清亮而暖。他從懷中掏出小銀鎖,輕輕摩挲:“王先生說,仁者無憂。隻要我們不害人,不怕事,天自會佑之。”
    劉老栓動容,低聲道:“老朽在天津衛三十年,見過無數官吏,卻從未見過如此幼童,心有明光,誌比金堅。汪大人若在,必歎‘國之幸也’。”
    他隨即取出一張舊地圖,鋪於糧袋之上:“若走陸路,可經靜海小道,繞過滄州水閘,經南皮、東光、吳橋至德州。但路窄林密,多有盜匪。若夜間行進,需有向導。老朽有一侄兒,名劉三,自幼走鏢,熟悉路徑,可為向導。”
    沈硯沉思片刻:“好。請劉老先生速召劉三,我們今夜便動身。船上留郭同知與趙大人周旋,我們先行探路。”
    正商議間,忽聽外頭腳步雜亂,有人高喊:“搜!楊爺說了,有生麵孔必是欽差細作,一個不留!”
    劉老栓臉色驟變:“是孫朝的狗腿子!他們來得這麽快!”
    沈硯迅速將地圖卷起塞入懷中,拉起朱由校:“殿下,隨我走後門!”
    三人剛至後院,便見一少年翻牆而入——正是送信的那青衣少年。他喘息道:“劉叔,我引他們往東去了!但撐不了多久,他們很快會回來!”
    “好孩子!”劉老栓眼含熱淚,“快,帶沈百戶從地道走!”
    地道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彌漫著泥土與黴味。朱由校緊緊抓著沈硯的衣角,一步步前行。黑暗中,他忽然輕聲問:“沈先生,我們會不會死?”
    沈硯腳步一頓,回頭看他:“殿下怕嗎?”
    “不怕。”朱由校搖頭,“隻要能見到妹妹,不怕。王先生說,人若為義而死,魂歸天地,亦是光明。”
    沈硯心頭一熱,將他摟入懷中:“殿下,我們不會死。因為正義在我們這邊,百姓的心在我們這邊。天理昭昭,護佑善人。”
    地道盡頭,是一處廢棄的磨坊。劉三已備好兩匹瘦馬,一駕舊車。沈硯抱朱由校上車,自己執韁在前。劉三駕車,疾馳於暮色之中。
    身後,天津衛的喧囂漸遠,而前方,是未知的夜路與更險的滄州。
    但朱由校知道,他不能停。他要見妹妹,他要護住妹妹,他要讓這天下,少一些哭聲,多一些笑聲。
    小銅錘在懷中輕輕晃動,仿佛在回應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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