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離京公幹,暗布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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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六,清晨。天色未明,蒼穹如同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絨布,嚴密地籠罩著沉睡的京城。
細密的雪粒子夾雜在凜冽的寒風中,肆意揮灑,將朱牆黛瓦、縱橫街巷籠罩在一片灰蒙蒙、冷徹骨髓的寒意裏。
甜水井胡同口,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靜靜停候,駕車的是一名麵容憨厚、眼神卻時不時閃過一抹精明的中年漢子,這是林霄通過李崇文的關係,從驛館係統內精心挑選雇來的可靠車夫,據說嘴巴嚴實,且熟知南北道路。
林霄一身半舊的青色棉袍,外麵罩著一件略顯寬大的深色鬥篷,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毫無血色的嘴唇。
他提著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麵是幾件換洗衣物、必要的身份文書與翰林院公文、以及那本從不離身、記錄著無數秘密與線索的“黑料小本本”和特製炭筆——動作利落地走出那間暫居的小院,回身,仔細落鎖,冰冷的銅鎖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黎明時分顯得格外清晰。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留戀,仿佛隻是暫別一個尋常的落腳點。
他的臉色依舊刻意維持著幾分蒼白與倦怠,這是前幾日那場“病”留下的餘韻,也是此刻最好的偽裝。
然而他的步伐卻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在積雪上,發出沉悶而堅定的聲響。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借著眼角餘光迅速掃過寂靜無人的巷口兩側,確認沒有異常的眼線窺探,這才快步走向馬車,拉開車簾,彎腰鑽入了略顯狹窄的車廂。車內陳設簡單,卻打掃得幹淨,鋪著一層厚厚的舊氈毯,用以隔寒。
“林大人,可以走了?”車夫低聲問道,聲音粗糲卻帶著恭敬,同時接過他那並不沉重的行囊,妥善放入車廂內側的固定位置。
“走吧。”林霄點點頭,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他最後看了一眼這條他居住了不算太久、卻承載了無數驚心動魄算計與冰冷掙紮的小巷,車簾隨之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被積雪和凍土覆蓋的路麵,發出咯吱咯吱的、富有節奏的輕響,駛離了甜水井胡同,沿著預先規劃好的、並非最快捷但相對隱蔽的路線,朝著城南的崇文門方向行去。
此行明麵上的目的地,是浙東寧波府下轄的鄞縣。理由冠冕堂皇:核查該縣洪武初年賦役黃冊與魚鱗圖冊存在的“記載偏差疑點”。
公文由翰林院掌院陳文昭親自簽發——皇帝對“修史需嚴謹務實”的暗示起了決定作用——一路關防手續齊全,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車廂內,隨著馬車的前行,林霄緩緩挺直了背脊,褪去了那副刻意維持的病弱偽裝,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車壁,洞察外界的一切。
他並沒有因為暫時離開了風暴中心的京城而有絲毫放鬆,相反,神經反而繃得更緊。
真正的“暗布後手”,此刻才剛剛開始。離京是避險,更是機會。京城耳目眾多,許多事做起來束手束腳,在外,反而可能找到新的突破口,尤其是關於王庸糧案的線索...或許可以從漕運或地方糧倉的舊檔中尋找蛛絲馬跡。
馬車行至崇文門大街,並未直接駛向城門,而是依照林霄事先的吩咐,繞進了一條相對熱鬧的早市街巷,混雜在運送蔬菜、柴炭的驢車和早起謀生的小販人流中,短暫停在一個賣炊餅的攤子前。那賣炊餅的老漢,正是此前為林霄與蘇府傳遞消息的絕對可靠之人。
林霄並未下車,甚至未曾掀開車簾向外張望。車夫按照事先得到的詳細指令,下去買了兩個剛出爐、熱騰騰、散發著麥香的炊餅,遞進車廂時,那用油紙包著的炊餅底下,已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多了一個極小、用相同油紙包裹、捏起來有些硬實的蠟丸。
整個過程自然流暢,如同無數次重複過的日常交易。
“京城線,連通。此後情報指令,將通過這條單向鏈條傳遞。老漢隻負責接收我發出的指令和接收來自蘇姑娘或王伯的‘尋常物品’,他自身並不知具體內容,亦不知最終流向。”這是安全的第一重保障。
馬車繼續前行,混在出城的車流中,順利通過崇文門守軍略顯鬆懈的簡單查驗——一紙翰林院的公文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當京城那巍峨雄壯的輪廓漸漸被拋在身後,最終消失在迷蒙的雪霧與地平線之下時,林霄才幾不可察地輕輕籲出一口氣,但緊繃的神經並未有半分鬆懈,反而因為環境的陌生而更加警惕。
他捏碎手中那枚尚帶體溫的蠟丸,裏麵露出一小卷素箋。展開,上麵是蘇婉那清秀而簡潔的隱語筆跡:“父安,門肅,風未歇。”
——父親安好,門前騷擾已因胡黨自顧不暇而暫時肅清,但更大的風波並未停息。
林霄指尖微動,取出火折子,就著車內的小炭爐將那紙條點燃,看著它迅速蜷縮、焦黑、化為灰燼,隨後用指尖撚碎,不留絲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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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蘇婉暫時無礙,他心中那根最緊的弦稍稍鬆動了一分,但“風未歇”三個字,卻更堅定了他在外必須有所作為的決心,必須盡快找到破局的鑰匙。
旅途漫長而枯燥。馬車顛簸在官道上,窗外是不斷後退的、蕭瑟的北方冬景。林霄大部分時間都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實則大腦在飛速運轉,片刻不停。
他複盤著京中的局勢,推演著胡黨可能的下一步動作,思考著自己該如何利用這次離京的機會,將危機轉化為優勢。不斷分析、推演、假設,將零星的信息碎片嚐試拚湊出更完整的圖景。
數日後,馬車抵達了通州漕運碼頭附近的一處繁華小鎮。按照計劃,需在此換乘船隻沿運河南下,這是更快捷也更不易追蹤的方式。
林霄並未住進官方驛館,那裏人多眼雜,易於探查,而是選擇了一家不起眼的、由車夫介紹的民間客棧,入住時用的也是提前備好的、不引人注目的身份。
入住後,他借著外出覓食的機會,看似隨意地在碼頭區熙攘的人群中逛了逛。空氣中混雜著河水腥氣、貨物塵土和各種食物的氣味。
在一個賣河鮮的小攤前,他與攤主——一個皮膚黝黑、眼神伶俐、名叫阿亮的年輕人——就幾種魚蝦的價格進行了短暫的、聲音不高的討價還價。在遞過銅錢時,一枚比普通銅錢稍大一圈、邊緣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特製銅錢,中間有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縫隙,悄然滑入了年輕人粗糙的掌心。兩人目光有瞬間的交匯,隨即分開,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漕運線,埋下。此人是蘇婉家族早年安置的暗樁,負責運河消息往來,絕對可靠。此後南方若有關於漕糧、倉廩的異常信息,可通過他向上傳遞,但不會直接與我接觸。”情報網絡的觸角,開始向南延伸。
換船南下,運河兩岸的景色逐漸由北方的遼闊蕭瑟轉為南方的濕潤朦朧,即使是在冬季,也能感受到水汽的豐沛。
林霄依舊深居簡出,每日大多待在狹窄的艙內,要麽翻閱隨身帶來的那幾卷無關緊要的卷宗做樣子,要麽就用那特製炭筆,在“黑料小本本”上不斷記錄沿途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將零散的信息轉化為可能的線索。
船隻在一處較大的漕運樞紐城市短暫停靠補給了半日。林霄下船,在碼頭附近一個嘈雜的茶棚裏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南來北往的客商、漕丁、力夫們的閑聊雜談。
其間,一個穿著體麵、像是某家大商號管事模樣的人也在茶棚歇腳,與同桌的友人抱怨著近日北上漕船屢屢“延誤”,說是各關卡“查驗”變得格外嚴格繁瑣,尤其對夾帶私貨查得極緊,連一些“官麵上”打點過的貨都受了影響,賠了不少錢。
說者或許無心,隻是發發牢騷。但聽者有意。林霄端著粗糙茶碗的手微微一頓,眼神凝住。
瞬間捕捉到關鍵信息:“查驗加緊?是針對所有私貨,還是...另有所圖?王庸此前頻繁宴請漕運衙門的人...‘疏通河道’、‘加派漕船’...這突如其來的、不同尋常的嚴格查驗,是否與此有關?是為了掩飾更大規模的、更隱蔽的‘官糧’調動?或者是在清理痕跡?”這條信息看似普通,卻可能觸及王庸案的關鍵。
他將這條信息牢牢記住,準備之後通過建立的渠道送回京城,提醒蘇婉注意這方麵動向,這或是突破口。
經過近十日的舟車勞頓與水上顛簸,船隻終於抵達了繁華的杭州府。林霄在此需再次換乘更小型的船隻前往目的地縣城。在杭州驛館辦理繁瑣的文書交接手續時,他看似無意地向當值的驛丞打聽了一句:“聽聞本地按察使司衙門存有曆年糧倉稽核舊檔,卷帙浩繁,不知我等翰林院編修,可否憑現有公文申請調閱一二?隻為佐證史實,核對些許細節。”他臉上帶著一種書呆子式的執拗與好奇。
驛丞聞言先是愕然,隨即失笑,連連擺手:“大人您說笑了!那都是刑名錢糧的重地檔案,涉及一省機密,豈是隨意能調的?莫說是翰林院,便是尋常禦史,若無朝廷特旨或部院行文,也休想窺得一眼。規矩嚴著呢!”
林霄立刻露出“恍然大悟”和“果然如此”的遺憾表情,甚至略帶窘迫地搓了搓手,連連稱是:“原來如此,是下官唐突了,多謝驛丞大人指點。”冷靜地判斷:“果然不行。官方渠道此路不通。但沒關係,此舉本就是為了留下一個‘書呆子’一心隻撲在故紙堆上、不通世務的印象,進一步淡化我的存在感。真正的調查,絕不能通過陽光下的官方渠道。”
他真正的目標,是那些早已致仕或閑居的地方老吏、是那些世代居住於此熟知地方所有掌故與隱秘的鄉紳耆老,甚至是那些被排擠、不得誌、滿腹牢騷的低層胥吏。
這些人,往往把守著曆史真相的碎片,且更容易被“請教史學疑難”的翰林官清貴身份所打動,或被他許以的微小利益、給予的些許尊重所撬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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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兩日後,換乘的小船終於晃晃悠悠地抵達了此行的最終目的地——那座位於浙東、看似平靜無波、被山巒環抱的鄞縣縣城。
表麵上的工作迅速且一絲不苟地展開:拜訪縣衙,出示公文,與縣令、縣丞、主簿等官員進行一番程式化的、客氣而疏遠的寒暄與交接,調閱那幾卷存在“疑點”的黃冊和魚鱗圖冊,與幾位同樣不得誌、隻能陪著他這位京官耗時間的老書吏進行“嚴謹”而冗長的探討。
他表現得極有耐心,甚至有些過分較真於數字的細微差別和地界的模糊描述,完全符合一個鑽牛角尖、不諳世事的翰林清流形象。
當地縣令最初還頗為緊張,幾日觀察下來,見這位年輕的京官似乎真的隻對發黴的故紙堆感興趣,對地方政務、人事應酬毫無興趣,也就漸漸放鬆了警惕,隻吩咐屬下好生招待,滿足其一切查閱需求,便不再過多關注。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夜晚,客棧昏黃的油燈下,林霄的“黑料小本本”上,記錄下的卻不僅僅是冊籍上的數字偏差:
“縣令某某,似與寧波府某位致仕的胡黨官員有姻親…”
“縣中最大米行東家,每年捐輸數額頗巨,對象不明…”
“核查舊檔時,無意間發現九年前,本縣曾有一批軍糧‘折色銀’賬目模糊,經手人姓名被蛀蝕…”
一條條看似零散的信息被記錄、串聯。他像一隻沉默的蜘蛛,在無人察覺的角落,開始悄然編織新的情報網絡,將觸角伸向這座小縣城可能隱藏的、與京城風暴相關聯的蛛絲馬跡。
京城的風雪似乎遠在千裏之外,但林霄知道,風暴從未停止。他隻是換了一個地方,以更隱蔽的方式,繼續他的戰鬥。
“金蟬已脫殼,暗手悄然布下。京城,等我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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