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君前奏對,巧舌如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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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甜水井胡同的第三日,午後,林霄正假意整理著從浙東帶回的那些“毫無價值”的冊籍副本,院門外忽然傳來了清晰而克製的叩門聲。
    不是尋常鄰居的拍打,也不是差役的粗魯叫喊,那聲音極有分寸,三下為一組,輕重一致,帶著一種特有的、宮內來人的規矩和距離感。敲門聲在午後寂靜的胡同裏顯得格外突兀,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無聲卻驚心的漣漪。
    林霄的心猛地一跳,瞬間預警:“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將臉上調整出一種混雜著疲憊、驚惶與恭謹的神色,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弄得有些失措,又不敢有絲毫怠慢。他小跑著穿過小小的庭院,腳步略顯慌亂,甚至故意讓衣袍的下擺絆了一下自己的腿,險些踉蹌,這才伸手拉開了那扇陳舊的木門。
    門外站著一位麵白無須、身著青色貼裏的中年太監,身形微胖,麵容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眼神裏沒有任何波瀾。他身後跟著兩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雙手攏在袖中,躬身肅立,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木雕。那太監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林霄,從他樸素的衣袍到臉上尚未褪盡的“驚惶”,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深嵌入骨子裏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可是翰林院編修林霄林大人?”
    “正…正是下官。”林霄連忙躬身,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緊張。
    陛下口諭,”太監淡淡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卻又毫無感情色彩,“宣翰林院編修林霄,武英殿見駕。即刻隨咱家走吧。”
    “臣…臣領旨!”林霄表現出巨大的惶恐和意外,身體甚至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恩或者說天威砸得不知所措。他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樸素的衣袍,手指似乎因為緊張而不太聽使喚,甚至差點被自家門檻絆倒,完美契合一個驟聞召見、膽小失措的微末小官形象。他反身掩上門時,動作也顯得倉促而笨拙。
    “第一印象,過關。老朱果然要見我了。是福是禍,在此一舉。”內心的計算冰冷卻精準,與外在的表現割裂成兩個極端。
    跟隨太監走在寂靜肅殺的宮牆之內,林霄低眉順眼,不敢四處張望,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他能感受到沿途侍衛和太監們投來的、那種打量“即將踏入虎口之物”的漠然目光。空氣中的壓抑感比宮外更甚百倍,仿佛每一塊琉璃瓦、每一寸金磚都浸透了無形的皇權與血腥。
    武英殿側殿。此處並非舉行大朝會的正殿,而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臣工之所,更顯私密,也更令人心悸。殿宇深邃,光線幽暗,巨大的梁柱在陰影中沉默地矗立,支撐著令人窒息的權威。
    殿內焚著淡淡的檀香,卻絲毫壓不住那股冰冷的威壓。朱元璋並未坐在高高的禦座之上,而是穿著一身玄色常服,站在一張巨大的輿圖前,背對著殿門。他的身形並不特別魁梧,但站在那裏,就如同一座山嶽,籠罩了整個殿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景弘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陛下,翰林院編修林霄帶到。”引路的太監輕聲稟報,聲音控製在剛好能被聽見的程度,隨即悄然退至一旁,融入陰影之中。
    林霄立刻趨步上前,在距離皇帝身後丈許之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上冰冷光滑的金磚,那刺骨的涼意瞬間穿透皮膚。他的聲音帶著清晰的顫音,充滿了敬畏:“微臣林霄,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沒有立刻得到回應。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他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胸腔裏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那背對著他的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力。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淩遲他的神經。金磚的冰冷從額頭蔓延開,與他體內因緊張而滾燙的血液形成尖銳的對比。他甚至能聽到殿外極遠處隱約傳來的腳步聲,更襯托出此地的絕對寂靜。
    “沉默施壓…老朱的慣用手段。不能慌,絕對不能慌…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撐住。他就在等誰先露出破綻。” 他的身體保持著絕對恭順的跪姿,每一塊肌肉卻都緊繃著,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良久,朱元璋才緩緩轉過身。動作不快,卻帶著千鈞之力。他沒有叫起,隻是用那雙深邃如同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林霄。那目光如有實質,沉重地壓在林霄的背上。
    “林編修,”皇帝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一塊打磨光滑的冷鐵,“抬起頭來回話。”
    “是…是…”林霄仿佛受寵若驚,又惶恐不安地微微抬起頭,但目光依舊謙卑地垂視著地麵,不敢與天顏對視,視線所及,隻有皇帝常服的下擺和那雙黑色的靴子。
    “咱聽說,你前些日子,去了浙東?”朱元璋踱了兩步,語氣像是隨口閑聊,卻讓殿內的空氣又凝滯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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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陛下,是。”林霄聲音依舊帶著微顫,回答卻極其迅速和清晰,顯示出在惶恐之下不敢有絲毫怠慢的恭謹,“臣奉翰林院掌院陳大人之命,前往浙東寧波府鄞縣,核查該縣洪武初年賦役黃冊與魚鱗圖冊存在記載偏差之疑點。”
    “哦?可核查清楚了?”朱元璋的目光似乎掃過桌上那份林霄剛遞上去的、寫得極其“學術”和“瑣碎”的條陳。那上麵充滿了數字比對、田畝形狀描述、胥吏口供記錄,通篇都在技術細節裏打轉,刻意避開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結論。
    “回陛下,經臣實地核對、走訪鄉老,已初步查明,該偏差係因前元遺留冊籍混亂、以及洪武三年當地一次小規模清丈時胥吏記錄疏漏所致,並非…並非人為刻意隱匿田畝。”林霄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流暢道出,重點強調“非人為刻意”,將自己此行定性為純粹的技術性糾錯,聲音裏的顫音恰到好處地掩飾了話語內容的清晰和有條理。
    “嗯。”朱元璋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忽然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林霄耳邊:“你這一趟差事,出去得倒是巧。恰好躲過了京裏這場大風波。”
    來了!真正的考驗來了!
    林霄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濕冷的衣衫貼附在皮膚上,但他臉上卻猛地浮現出巨大的、後知後覺般的恐懼和慶幸,甚至聲音都帶上了哭腔,表演得淋漓盡致:“陛…陛下明鑒!臣…臣離京之時,隻知埋頭修書,渾噩無知,全然不知…不知竟有如此驚天逆案發生!臣…臣在返京途中聽聞消息,簡直…簡直魂飛魄散!至今想來,仍覺膽寒!若…若臣當時仍在京城…隻怕…隻怕……”他說到這裏,似乎恐懼得難以繼言,身體都微微發抖起來,伏下身去,額頭再次觸地。
    示弱!強調僥幸!突出後怕!絕不能表現出任何未卜先知或早有預料!要把自己完全摘出來,塑造成一個運氣好逃過一劫的糊塗蟲!”
    朱元璋靜靜地看著他表演,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剝開他層層偽裝,直刺內核。皇帝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極輕微的“嗒…嗒…”聲,這聲音在死寂的殿內被放大,敲打在林霄的心弦上。
    “哦?渾然不知?”皇帝的聲音裏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平淡之下藏著無盡的試探,“咱可是聽說,你離京前,還與同僚議論過地方瞞報災情、直臣遭厄之事?聽起來,倒不像是全然不關心朝政之人。”
    第二記重錘!老朱果然知道了!而且記得清清楚楚!連議論的大致內容都一清二楚!錦衣衛的耳目,果真無孔不入!
    林霄的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危機感攫住了他,但他立刻以頭觸地,聲音充滿了“悔恨”和“自責”,表演得更賣力了:“陛下!臣…臣有罪!臣當時…當時隻是一時書生意氣,與周編修閑聊史書所見弊端,發了幾句迂腐的空論!臣萬萬不敢妄議朝政!更…更不曾有任何影射之意!臣自知失言,惶恐無地!請陛下治臣妄言之罪!” 他巧妙地將當時的“精準投喂”解釋為“書生空論”和“閑聊史書”,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有點小聰明、喜歡空談卻膽小怕事、極易被嚇破膽的書生形象。他的肩膀微微聳動,仿佛真的因恐懼而戰栗。
    殿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林霄粗重的、帶著悔懼的呼吸聲和朱元璋手指敲擊輿圖的輕微“嗒…嗒…”聲。那敲擊聲不疾不徐,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林霄的神經上。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漫長如年。額頭頂著金磚的冰冷感愈發清晰,膝蓋也開始傳來酸痛,但他一動不動,全力維持著恐懼懺悔的姿態。
    良久,那敲擊聲停了。
    朱元璋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緩和了一絲,卻又帶著更深的莫測:“起來回話吧。”
    謝…謝陛下恩典!”林霄如蒙大赦,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動作僵硬遲緩,仿佛因長時間跪伏而血脈不通,他依舊躬身低頭,雙手緊握,指節泛白,不敢直視天顏。
    “胡惟庸之事,你怎麽看?”朱元璋忽然問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身上。
    終極考驗!
    林霄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雙手微微顫抖地捧笏,盡管他此刻並未持笏,但這是一個下意識的恭敬動作,用一種帶著震驚、憤怒而又不失謹慎,甚至摻雜著一絲後怕的語氣回答:
    “回陛下,臣…臣聽聞胡逆罪行,唯有駭然與憤懣!”他先是拔高聲音,表達出強烈的情緒,隨即又壓低聲線,顯得克製而惶恐,“其欺君罔上,結黨營私,貪墨蠹國,甚至…甚至意圖不軌,實乃人神共憤,罪不容誅!陛下聖明燭照,洞察奸邪,雷霆手段肅清寰宇,實乃江山之幸,萬民之福!”
    他先定性,表達絕對忠誠和與皇帝一致的立場,用詞激烈但都是安全的主流論調。
    然後,他話鋒微微一帶,看似無意地補充道,語氣帶著點“後知後覺”的恍然:“臣…臣在翰林院整理舊檔時,似也隱約覺出些微不妥…例如,曾有胡黨官員試圖借調禁中檔案,被臣按製拒絕…又例如,北疆軍糧損耗之數,似有不合常理之處…隻是當時臣愚鈍,未能深思,如今想來,蛛絲馬跡早已顯現,臣卻未能及時察覺上報,臣…臣亦有失察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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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強調了“按製拒絕”顯示自己的“規矩”,點出“北疆軍糧”這個關鍵詞暗示自己並非完全無用,最後又以“失察”請罪,將姿態放到最低。
    朱元璋聽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久到林霄幾乎以為自己哪裏露出了破綻,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幾乎要窒息。那目光像是在權衡,在審視,在判斷他這番話裏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又有多少隱藏的心思。
    終於,皇帝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平淡中卻帶著無盡的壓力:“你能謹守本職,按製行事,便好。至於失察…哼,滿朝文武,失察者又何止你一人?”
    這話像是敲打,提醒他並非無罪,隻是暫且不論;又像是一絲放過,暗示他在這件事上不會被深究。語氣中的那一絲冷嘲,讓林霄剛放鬆一絲的心弦再次繃緊。
    “下去吧。”朱元璋揮了揮手,重新轉過身去,看向那張巨大的輿圖,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然無足輕重。
    “是!臣告退!臣謝陛下隆恩!”林霄心中巨石轟然落地,但不敢有絲毫表露,連忙再次跪倒叩首,然後躬著身子,低著頭,一步步極其謹慎地倒退著出了武英殿,每一步都生怕發出過大的聲響,驚動了那尊貴的背影。
    直到走出殿門,來到冰冷的室外空氣中,他才發現自己的內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貼在背上,一陣寒風吹來,冷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頭看,隻是沿著來的路,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般地朝著宮外走去。
    “…過關了。應該…是過關了吧?巧舌如簧,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 精神一旦鬆懈,方才被壓抑的恐懼和疲憊便如潮水般湧上,讓他幾乎腿軟。
    剛才那短短一刻鍾的奏對,其凶險與耗費的心神,遠勝於他在浙東的一切謀劃。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每一次停頓,都是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
    而他知道,這場風暴還遠未結束。皇帝的猜疑或許暫時並未完全落在他身上,但也絕未完全散去。那雙深邃的眼睛,或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還會再次掃視過他。
    他這隻僥幸從虎口邊溜走的老六,必須更加小心謹慎地,繼續在暗影中前行。腳下的路,依然布滿荊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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