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帝心嘉許,小賜恩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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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二年的深秋,寒意漸濃。藍玉案的腥風血雨雖暫告一段落,但其肅殺之氣已如同浸骨的霜凍,深深滲入了應天府的每一寸磚石,每一口呼吸之中。往日裏尚且有些許閑談私語的翰林院,如今更是靜得可怕,隻聞紙頁翻動與筆尖劃過的沙沙聲,間或夾雜著一兩聲極力壓抑的、沉重的歎息。每個人都竭力將自己縮在官袍與案牘之後,恨不得化作牆上的一道影子,生怕一絲一毫的不慎,便會引來那索命的無常。
林霄端坐於典籍庫的一角,身姿挺拔如鬆,握筆的手指穩健有力,正一絲不苟地校勘著一卷前元地方誌的抄本。他的神情專注而平和,仿佛全然沉浸於故紙堆中的山川河流、風物人情,對外界那無形的緊繃與恐懼渾然未覺。至少,表麵看來如此。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靜的表象之下,心湖深處是如何的暗流洶湧。王弼、俞通源等人的流放隊伍此刻行至何處了?瓊州那邊的接應是否順利?尾巴是否清掃幹淨?韓宜可那深邃的目光背後,究竟還藏著多少未盡的探究?每一個念頭都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在他腦中嗡嗡作響,但他不能,也絕不敢在臉上顯露分毫。
他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像那個被天威嚇破了膽、隻求埋頭故紙堆以避禍的尋常翰林官。甚至比案牘更沉默,比筆墨更無害。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林霄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韓宜可的告誡,筆尖在“瓊州府”三字上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旋即流暢地繼續批注下去,不留絲毫痕跡。
這‘謹小慎微’的戲碼,還得唱下去,而且得唱得比真金還真。
就在這時,一陣不同於尋常文吏的、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典籍庫死水般的沉寂。所有埋首案牘的身影都不約而同地僵了一瞬,雖未抬頭,但耳朵卻都下意識地豎了起來。
來人是乾清宮的一名中年太監,麵白無須,神色端凝,身後跟著兩名小火者。他步履雖急,落地卻輕,顯示出深厚的宮廷功底。他在庫房門口略一駐足,目光掃視一圈,最終落在了林霄身上。
“陛下口諭,宣翰林院典簿林霄,即刻至謹身殿外候見。”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寂靜的庫房內回蕩,如同投下一塊冰石,瞬間激起了所有人心底的千層浪。
刹那間,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受驚的飛蛾,倏地一下聚焦在林霄身上。那目光裏混雜著驚疑、審視、同情,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陛下突然召見一個區區從八品的典籍?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候?這絕非吉兆!難道這林霄看似老實,實則也暗中攀附了涼國公?或是日前錦衣衛上門查問未果,如今聖上要親自過問?
空氣凝固了,連呼吸聲都幾乎消失。
林霄的心髒亦是猛地一縮,後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朱元璋在這個時候突然召見?所為何事?是東窗事發?是韓宜可終究還是將疑慮上達天聽?還是...與瓊州那邊剛剛成功的接應有關?不可能,消息絕無可能如此快傳遞回來!
無數個最壞的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幾乎要將他吞噬。但他強大的意誌力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隻見他臉上迅速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茫然,以及一種小臣驟然麵聖時應有的、巨大的惶恐與無措。他慌忙放下筆,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線頭褶皺的青色官袍,快步走到那太監麵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微...微臣林霄,領旨。有勞公公通傳。”
他的表演毫無破綻,完美契合了一個突然被帝國最高統治者點名、不知所措的低階官員形象。那太監見狀,臉上冷硬的線條似乎柔和了半分,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回禮,便轉身引路。
林霄垂首緊跟其後,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左顧右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那些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他的背上,灼熱而複雜。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朱元璋這當頭,唱的是哪一出?龍潭虎穴,也隻能闖了。
穿過重重宮闕,越靠近謹身殿,氣氛便越是肅殺。巡邏的侍衛目光銳利如鷹,值守的宦官如同泥雕木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林霄的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大腦飛速運轉,設想著各種可能的情景及應對之策。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震怒並未到來。他被引至謹身殿外的一片空闊廣場上,那裏已經跪了數十名官員,看服色品階都不高,多是各部院的低級官員、書辦,甚至還有幾名穿著戎裝的低級軍校。眾人皆屏息靜氣,鴉雀無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壓抑與茫然。
一名身著緋袍的高級太監正手捧一卷黃綾清單,立於丹陛之側,朗聲宣讀:
“...陛下念爾等近日經辦藍玉逆案相關文書、刑獄、查抄等事,夙夜操勞,謹守厥職,未有疏失,特賜恩賞,以示嘉勉。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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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一場針對辦理藍玉案事務的中下層官員的集體恩賞!林霄瞬間明白過來,心中那塊巨石倏然落地,但隨即又提起——為何名單上有他?他在翰林院,並未直接參與藍玉案的核心文書工作,至多是整理歸檔一些抄送來的普通文件。
朱元璋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更深的試探?特意把我這個邊緣人物也列進來,是想看看我的反應?或是韓宜可說了什麽?
不容他細想,那太監已經開始唱名並宣布賞賜。被念到名字的官員無不露出感激涕零、如蒙大赦的神情,叩頭謝恩的聲音都帶著激動的顫音。賞賜並不豐厚,多是絹帛、銀錢,偶爾有加賜寶鈔的,但對於這些剛從一場政治風暴邊緣僥幸存活下來的小官而言,這無疑是天大的恩寵和信號——陛下沒有追究他們,反而給予了肯定!
“翰林院典簿林霄——”那太監的聲音平穩無波。
林霄立刻收斂所有心神,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額頭觸及冰冷堅硬的宮磚,高聲應道:“微臣在!”
“爾於案牘之餘,勤勉王事,歸檔文書,井井有條,未有錯漏。賜杭絹兩匹,銀二十兩。望爾日後恪盡職守,不負聖恩。”
賞賜理由冠冕堂皇,將其功勞歸於最微不足道的“歸檔文書,井井有條”,混在一眾真正參與案務的人中,顯得毫不起眼。賞賜的份量也是中等,既不突出,也不寒酸。
但林霄心中卻是雪亮。這絕非表麵那麽簡單。朱元璋何等人物,日理萬機,怎麽會注意到一個翰林院典籍庫的小官文書歸檔是否井井有條?還特意在這種場合點名賞賜?這分明是一種極其隱晦的暗示和敲打!
暗示什麽?暗示皇帝知道他林霄的存在,並且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敲打什麽?敲打他不要因為近日的“安靜”而有所鬆懈,或者...是警告他不要以為之前的小動作能瞞天過海?
亦或者,這真的是出於某種難以揣測的“帝心”?因為他近期表現出來的“安分守己”和“勤勉”?
無數念頭瞬間閃過,但林霄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他立刻以頭觸地,聲音充滿了受寵若驚的激動和無比的虔誠,甚至刻意讓聲線帶著一絲哽咽:
“微臣...微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微臣才疏學淺,蒙陛下不棄,得效犬馬之勞,已是天恩浩蕩!今又蒙賜賚,誠惶誠恐,愧不敢當!唯有竭盡駑駘,肝腦塗地,以報陛下天恩於萬一!”
他的表現,和一個驟然得到天子垂青、感激涕零的小官毫無二致,甚至因為過於“激動”而顯得有些誇張和笨拙。但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必須表現得對此殊榮毫無準備,並且將全部功勞歸於皇帝的“明察秋毫”和“恩典”。
那宣旨的太監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麵,麵無表情地示意身後的小火者將賞賜——兩匹質地優良的杭綢和一小錠銀兩——送到林霄麵前。
林霄再次叩首,這才“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心理上沉甸甸的賞賜,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依舊低著頭,但捧著賞賜的手卻微微顫抖,仿佛激動得難以自持。周圍投來的目光變得複雜了許多,先前那點同情和幸災樂禍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訝、羨慕,以及重新評估的審視。
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匹絹,比山還重...拿在手裏,燙手啊。老朱這心思,比海還深。是覺得我最近太‘安靜’了,特意拎出來敲打一下?還是真的隻是隨手一筆,是我自己做賊心虛?
頒賞儀式持續了約莫一刻鍾才結束。官員們再次集體叩謝皇恩後,才在太監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捧著各自的賞賜,低著頭,魚貫退離這片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廣場。沒有人交談,但彼此的眼神交換間,已充滿了無數無聲的訊息。
林霄混在人群中,刻意放緩了腳步,讓自己顯得仍沉浸在巨大的“恩寵”與“惶恐”之中。他緊緊抱著那兩匹絹和銀兩,仿佛那是稀世珍寶,實則手心一片冰涼。
回到翰林院,他立刻成為了短暫的焦點。同僚們雖然不敢大聲喧嘩,但投來的目光已然不同。幾位平日幾乎無交集的同僚也難得地對他點頭示意,甚至有一位老翰林低聲說了一句:“林典籍,簡在帝心,可喜可賀啊。”語氣頗為複雜。
林霄一律報以謙卑、惶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連連擺手,低聲道:“陛下天恩,實在是...實在是愧不敢當,隻是運氣,運氣罷了...”他將賞賜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案角,仿佛不知該如何處置這“殊榮”,然後又立刻埋首於案牘之中,比之前更加“勤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皇帝的賞賜,才能壓下心中的“惶恐”。
他的表現,完美地符合了一個僥幸得蒙聖眷、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的小人物形象。
散值鍾聲響起,林霄如同往常一樣,收拾桌案,最後一個離開。他小心地將賞賜包好,抱在懷中,一路低著頭,避開所有可能的寒暄,徑直回到了自己租賃的那處僻靜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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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房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臉上的惶恐、激動、謙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將那兩匹絹和銀兩隨意放在桌上,仿佛那不是禦賜之物,而是兩塊燙手的火炭。
他在屋內踱了幾步,眉頭緊鎖。朱元璋的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種看似嘉獎實則可深可淺的舉動,比直接的訓斥甚至抓捕更讓人難以捉摸。君心似海,根本無從揣測。
是覺得我最近太安靜,特意敲打一下,告訴我‘我看著你呢’?還是因為藍玉案塵埃落定,心情稍霽,隨手賞賜一批人,我恰好因為近期‘表現老實’而被列入名單?或者...是因為太子?朱標之前對我的谘詢頗為滿意,是否在病榻前提過一兩句,讓老朱順手給了點甜頭?
各種可能性在他腦中交鋒。他更傾向於這是一種含蓄的警告和掌控。朱元璋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之內。安分守己,便有賞賜;若有異動,今日之賞,來日便可成為罪證。
“伴君如虎...”林霄低聲喃喃,感到一陣深深的寒意。他以為自己隱藏得足夠深,卻可能早已暴露在皇帝那無所不在的注視之下。這種認知,比麵對錦衣衛的刀更令人恐懼。
他走到水缸前,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冰涼讓他打了個激靈,也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恐慌解決不了問題。既然皇帝用了“賞賜”這種方式,至少說明目前沒有立刻動手的意思,甚至還留有餘地。
他需要回應。但不能是言語上的回應,而是行動上的。
接下來的日子,林霄變得更加“勤勉”和“低調”。他幾乎是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工作中,校勘的文書更加精細,歸檔的條目更加清晰,甚至主動承擔了一些無人願做的瑣碎雜事。對於那份禦賜的絹帛和銀兩,他既未像寶貝一樣供起來,也未敢輕易使用,而是將其仔細包好,鎖在箱底,仿佛那是什麽禁忌之物。同僚間偶爾談起,他也隻是苦笑一下,表示“聖恩厚重,唯恐辜負”,便不再多言。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個被皇恩壓得戰戰兢兢、唯有更加努力工作的臣子形象。
同時,他徹底進入了“靜默”狀態。通過最隱秘的渠道,他向瓊州方向和“駝爺”發出了最高級別的指令:暫停一切非必要活動,進入深度蟄伏,沒有他的明確信號,絕不可主動聯係或采取任何行動。現有的聯絡渠道進入“冬眠”狀態。
他必須讓朱元璋看到,他林霄,因為這個“嘉許”,變得更加安分,更加惶恐,更加埋頭公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心思和動作。
就在他全力扮演“忠謹臣子”時,一份來自東宮的“賞賜”也悄然而至。來的是一名東宮內侍,態度頗為和善,帶來的不是財物,而是兩本東宮藏書樓珍藏的、關於海南風物與地理的孤本筆記,以及一句口信:“太子殿下言,林典籍日前於經史見解頗新,望暇時再多讀多思,以備谘詢。”
這份賞賜和口信,比皇帝的銀絹更讓林霄心潮起伏。朱標在病中居然還記得他,並且送來如此“貼心”甚至帶有暗示性的書籍!這無疑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太子對他印象良好,並且期待他繼續發揮作用。而選擇“海南風物”類的書籍,是巧合,還是某種更深的、連朱標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暗示?
這...難道是朱標無意間替我打了個掩護?甚至可能老朱的賞賜,也源於此?
他立刻向東宮方向行禮謝恩,對待那兩本筆記更是如獲至寶,表現出遠超對銀絹的重視,日日記閱不輟。這既是對太子賞識的回應,或許,也能間接傳遞給皇帝一個信息:他林霄的“聖眷”,來源在於太子的賞識,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圍繞儲君展開的,並無其他隱秘心思。
時間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緩緩流逝。皇帝的敲打,太子的賞識,如同兩股無形的力量,將林霄牢牢地固定在了“孤臣孽子”的人設軌道上,動彈不得。他像是一個在懸崖邊踩著鋼絲的舞者,每一步都必須精準無誤,不能有絲毫偏離。
直到幾天後,他通過蘇婉那條絕密的單向渠道,再次收到了外界的信息。
依舊是一幅臨帖,筆跡清秀工整。但在那看似臨摹《蘭亭序》的字裏行間,他讀出了密文:
“風暫息,然簷下冰棱猶懸。聞‘工匠’指朱元璋)近日偶觀名錄,於君名側朱批‘心細’二字。‘少東家’指朱標)湯藥漸減,間或問及典籍事。妾處一切如常,新得杭綢,色青,恰可襯君舊袍。保重。”
信息簡短,卻讓林霄怔愣了許久。
朱元璋在那份賞賜名單他名字旁邊,批了“心細”二字?這是對他“歸檔文書,井井有條”的直接肯定?還是另有所指?這評價,是褒是貶?實在難以捉摸。
但更重要的是,蘇婉的智慧再次體現。她不僅傳遞了情報,更用“新得杭綢,色青,恰可襯君舊袍”這樣看似女兒家閑筆的話語,告訴他:皇帝賞賜的絹帛,顏色是青色,與你低階官員的青袍相襯,意思是讓你安於本位,不要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的同時,或許也暗示了這賞賜可以坦然使用,不必過於拘謹藏匿,否則反而顯得心虛。這是一種極其高明的提醒和寬慰。
林霄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在這孤身奮戰、如履薄冰的險境中,這一點點來自遠方的、靜默而智慧的支持,顯得如此珍貴。
他輕輕撫過那幅臨帖,仿佛能感受到書寫者的溫度與關切。
良久,他提起筆,在一張廢紙的背麵,寫下兩個隻有他自己能懂的字:
“收到。”
然後將其湊近燭火,看著它緩緩蜷縮、變黑,最終化為一小撮灰燼,被風吹散,再無痕跡。
他走到窗邊,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陽的餘暉給巍峨的宮殿鍍上了一層金邊,卻依舊驅不散那深植其間的森森寒意。
帝心難測,恩威難料。
但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書案前,再次攤開那本校勘了一半的地方誌,神情恢複了一貫的沉靜與專注。
隻是在那低垂的眼眸最深處,一絲曆經淬煉後更加堅韌的光芒,悄然閃過。
洪武二十六年的秋天,就在這表麵嘉許、內裏暗潮洶湧的博弈中,緩緩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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