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瓊州來信,基業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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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二十二年的冬天,以一種格外沉滯而晦暗的方式,籠罩著大明的京師應天。
    朝堂之上,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官員們如同提線木偶,按部就班地履行著公務,奏對時字斟句酌,生怕一個不慎,便觸怒了那高踞禦座之上、心思愈發難以揣測的至尊。即便偶有賞賜恩榮,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能激起片刻微瀾,旋即被無邊的沉寂吞沒。那場大案留下的創傷太深,恐懼早已沁入骨髓,非一朝一夕所能消弭。
    在這片肅殺與壓抑中,林霄將自己活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他每日準時出現在翰林院那間充斥著陳年墨香和淡淡黴味的典籍庫中,埋首於浩如煙海的故紙堆裏,校勘、謄抄、歸檔…動作精準而麻木,神情淡漠而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波瀾,無論是皇帝的恩賞還是同僚的竊語,都與他毫無幹係。
    他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被天威徹底懾服、隻求在繁瑣公務中尋求一絲庇護的微末小吏。
    散值之後,便徑直回到那處租賃的僻靜小院,閉門不出,謝絕一切不必要的往來。禦賜的杭綢與銀兩依舊鎖在箱底,不曾動用分毫,如同兩道冰冷的符咒,時刻提醒著他君恩莫測,禍福旦夕。
    然而,在這冰封般的外表之下,唯有林霄自己知道,內心深處那簇微弱的火苗,從未熄滅。與蘇婉在西山臥佛寺聽鬆亭的那次會麵,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了他近乎枯竭的心田。她那句“京城有我”的承諾,那份願與他共擔風險的決絕,那種超越世俗理解的信任與默契,成為了支撐他在這片無邊孤寂與壓力中堅持下去的最大力量。
    婉兒…如今這冰冷棋局上,我唯一的暖色,唯一的同謀。
    自那日後,兩人之間的聯絡並未變得更加頻繁,反而愈發謹慎和隱秘。所有的信息傳遞,依舊依靠那套基於臨帖、書籍批注和特定物品的複雜密碼係統,但信息的深度與廣度,卻因彼此的徹底坦誠而發生了質變。
    蘇婉傳來的信息,不再僅限於宮廷風向和朝堂傳聞,開始有意識地幫她搜集與海貿、瓊州風物、乃至糧種、藥材相關的零星知識,並巧妙地嵌入密文之中。而林霄的回信,雖依舊簡短,卻也會偶爾提及一些對未來的模糊構想,或是對眼前困境的一絲疲憊。
    這種精神上的相互依偎與支撐,無聲地化解著林霄心中厚重的冰層。他依舊謹慎,依舊恐懼,但內心深處,那份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孤立無援之感,已悄然減輕了許多。他知道,自己不再是獨自一人跋涉在這黑暗的甬道之中。
    但另一重焦慮,卻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與日俱增——瓊州音訊!
    自“駝爺”傳來“貨已入庫”的簡短消息後,通往那片海外之地的信息渠道,便如同被瓊州海峽的滔天巨浪徹底斬斷,再無半點聲息。數月過去,王弼、俞通源他們究竟是否安好?“老掌櫃”能否穩住局麵?基地建設是否順利?糧食、藥品是否短缺?是否有暴露的風險?……無數個問題,日夜啃噬著林霄的神經。
    他隻能通過最隱晦的渠道,向“駝爺”發出“保持靜默,非必要不聯係”的指令,深知任何主動的探尋,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這種被動等待的煎熬,遠比麵對錦衣衛的盤問更令人焦灼。
    萬裏之外,生死未卜。這盤棋,最遠的一步落子,卻也是最不受控的一步。
    日子就在這種表麵冰封、內裏焦灼的狀態中,一天天滑過。年關將近,京城裏總算多了幾分節日的喧鬧氣息,雖依舊壓抑,但總算衝淡了些許肅殺。翰林院中也開始分發例行的年賞,同僚們臉上也勉強擠出幾分笑容。
    這一日,天空依舊陰沉,零星飄著細碎的雪粒。林霄如同往常一樣,在典籍庫中整理著一批新送來的、關於各地歲末錢糧奏銷的抄本。這些文書枯燥乏味,卻也是了解地方實情的一個窗口。他正專注間,忽聞庫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似乎是有驛卒送來了緊急公文。
    他並未在意,依舊埋首案牘。片刻後,庫房管事拿著一份密封的公文袋走了進來,朗聲道:“廣東布政使司呈送的年終祥瑞錄及土貢方物圖冊到了,需登記造冊,歸檔備查。林典籍,你素來細心,此事便交由你辦理吧。”
    這原是尋常公務。各地年終為表政績、討君王歡心,常會上報一些所謂“祥瑞”如嘉禾、異獸、奇石等)和本地特產貢品的圖冊文書,大多浮誇不實,堆砌辭藻,並無多少實際價值,歸檔後往往便無人問津。
    林霄起身應下,接過那厚厚一摞文書圖冊,將其放在自己案角,準備稍後處理。
    然而,就在他手指無意間拂過最上麵那本藍色封皮的《廣東布政使司洪武二十六年土貢方物圖錄》時,他的心髒猛地一跳!
    在那本圖冊封皮的右下角,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位置,有人用極細的墨筆,勾勒了一個小小的、幾乎與紙張紋理融為一體的圖案——那圖案,正是他交給蘇婉的那枚木質令牌上,代表著他秘密勢力的標誌:海浪托舉著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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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霄的呼吸瞬間屏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他強行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著,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微微皺起眉頭,仿佛嫌棄這突如其來的額外工作,對著管事抱怨了一句:“年年都是這些虛文,勞民傷財…”
    管事深有同感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待庫房重歸寂靜,林霄才緩緩坐回位子,將那份圖冊拿到麵前,心髒狂跳如擂鼓!
    來了!是瓊州的消息!他們竟然用了官府的渠道!膽大包天!卻也…聰明絕頂!
    他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快速掃過庫房內的其他人。見無人注意,他才小心翼翼地、如同尋常翻閱般,打開了那本圖冊。
    圖冊印製粗糙,多是描繪廣東各地特產,如端硯、荔枝、珊瑚、珍珠之類,配以誇張的讚語。他一頁頁看似隨意地翻過,實則全神貫注地搜尋著任何可能的密文標記。
    終於,在翻到標注著“瓊州府”貢品的那幾頁時,他的目光凝固了。
    那一頁畫著幾樣瓊州特產:黎錦、沉香、椰子、玳瑁…圖畫稚拙,文字也是官樣文章。但在描繪“極品南海珍珠”的圖畫旁邊,用於注釋珍珠光澤、尺寸的文字空白處,有人用極其細微的筆觸,以近乎點畫的方式,留下了一係列看似墨水汙漬或印刷瑕疵的痕跡!
    這些痕跡,在旁人眼中毫無意義,但在林霄眼中,卻是他與“老掌櫃”約定的最高級別密碼!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幾乎拿不穩那本圖冊。他強抑激動,迅速取過一張廢紙,拿起筆,憑借記憶中的密碼本,開始全神貫注地破譯那些微小的點畫序列。
    每一個符號的確認,都讓他的心跳加速一分。破譯出的文字斷斷續續,組合成句:
    “……‘貨’悉抵‘倉’…沿途浪惡,‘箱’損三…然‘主貨’無恙…‘地’僻,‘匠’寡,‘材’艱…‘老掌櫃’率眾辟‘場’三頃,試種‘薯’、‘稻’…‘倉’臨海,已築‘棚’,得小‘舟’二…黎峒有窺探,‘老掌櫃’以鹽帛結其首,暫安…‘貨’心漸穩,尤以‘王’、‘俞’二‘貨’,常望北而歎…今歲‘寒’甚,‘貨’中箱貨壞七損三…盼‘藥’及‘種’…‘路’通否?…”
    信息斷斷續續,卻如同驚雷,在林霄腦海中炸響!
    成功了!他們真的成功了!
    王弼、俞通源主貨)安然抵達!雖然路途艱辛浪惡),損失了三人箱損三),但核心人物保住了!他們已經抵達了預設的隱蔽海灣基地倉)!
    “老掌櫃”不負所托,正在帶領眾人艱難開拓!開墾出了三頃土地場),嚐試種植紅薯和稻米!建設了簡易碼頭棚),造了兩條小船舟)!甚至已經和當地黎族峒寨有了接觸,並通過贈送鹽和布帛,暫時穩住了對方以鹽帛結其首)!
    幸存下來的人們貨心漸穩),尤其是王弼、俞通源王、俞二貨),常常北望故鄉歎息,情緒似乎還算穩定。但瓊州環境惡劣,今年尤其寒冷今歲寒甚),隊伍中病倒了七人,還死了三人壞七損三)。他們急需藥材和更多良種盼藥及種)。最後,是小心翼翼的詢問:這條聯絡通道是否安全可靠?路通否?)
    字裏行間,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虛浮的報喜,隻有樸素的敘述,甚至帶著拓荒者的艱辛與粗糲,卻比任何捷報都更讓林霄激動得渾身顫抖!
    他們活著!他們在建設!他們在那個蠻荒之地紮下了根!火種未滅,反而開始冒煙了!
    巨大的喜悅和如釋重負的感覺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讓情緒泄露分毫。他迅速將破譯出的內容牢記於心,然後將那張廢紙揉成一團,下意識地想扔進一旁的紙簍,又猛地驚醒,謹慎地將其塞入袖中深處。
    他合上圖冊,手指久久停留在封皮那個海浪飛鳥的標記上,心中湧起對“老掌櫃”極大的敬佩和感激。能想到利用廣東布政使司呈送貢品圖冊這種官方渠道來傳遞密信,絕對是天才般的構想!這遠比任何私人渠道都更安全,更不易被追蹤和懷疑!當然,這也意味著“老掌櫃”在瓊州那邊,可能已經初步滲透或買通了某些低級官吏,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展!
    狂喜過後,緊迫感隨之而來。信中透露的困難是實實在在的:缺醫少藥,種子不足,氣候不適,土著窺伺……每一件都可能讓這剛剛燃起的微弱火種驟然熄滅。
    他必須回應!必須立刻給予支援!
    但如何回應?同樣通過官方渠道風險太大,這次是對方冒險一擊,不可複製。原有的海上秘密通道依舊靜默,“駝爺”那邊也暫無更好辦法。
    林霄的大腦飛速運轉,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案頭那些各地送來的文書,忽然,他眼前一亮!
    他迅速抽出幾份近期送來的公文抄本,快速瀏覽。那是戶部關於明年開春調劑江南各府縣“備荒糧種”的議論文書,以及工部核查各地“惠民藥局”藥材儲備情況的報告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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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在他腦中成型。
    他立刻鋪開紙筆,先是如同日常辦公般,開始給那本《廣東土貢圖錄》編寫歸檔摘要,文字平淡無奇。而在另一張紙上,他開始以密文起草給瓊州的回信。
    回信極其簡短,核心內容隻有幾點:
    一、“路暫通,險,慎用。”——肯定這次聯絡成功,但警告其渠道危險,非萬不得已不要再使用。
    二、“‘種’、‘藥’之事,已悉。擬借‘官賑’之流,暗渡陳倉。開春或有‘南貨’船至‘倉’,留意信號。”——告知對方,所需種子和藥材,他打算設法混雜在官方運往廣東或瓊州賑濟災荒、補給藥局的物資中,瞞天過海送去。預計明年開春前後,會有偽裝成商船的船隻南貨船)前往基地附近海域,要求他們留意預先約定的聯絡信號。
    三、“穩為上,匿為要,徐圖之。”——再次強調隱蔽和安全第一,徐徐圖之,不可冒進。
    四、“北地亦寒,珍重。”——簡單的問候與關切。
    寫罷,他再次牢記內容,然後將紙條銷毀。
    接下來的一整天,林霄都處於一種極度壓抑的興奮與忙碌之中。他利用歸檔整理公務的便利,格外留意所有涉及廣東、瓊州物資調撥、人員派遣的文書,仔細研究其流程、經手官員以及可能的漏洞。
    下班後,他並未直接回家,而是繞道去了城南的“永順”車馬行——那裏有何掌櫃,是他秘密網絡的一個節點。
    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對麵茶館坐了片刻,暗中觀察。確認無異後,他才起身,在路過車馬行門口時,看似無意地將一枚銅錢掉落在門口跛腳老何的腳邊。
    老何彎腰撿起,遞還給他時,兩人手指一觸即分,一枚卷得極細的密信已悄無聲息地滑入了老何的袖中。信是給“駝爺”的,指令其動用一切資源,盡快籌集一批南方急需的糧種特別是紅薯、玉米)和防治瘴氣、風寒的常用藥材,並做好在開春後,通過特殊渠道將其混入官方漕運或海運物資中的準備。
    做完這一切,回到冷清的小院,林霄才真正允許自己放鬆下來。他點亮油燈,坐在桌前,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他從箱底取出那匹禦賜的青色杭綢,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緞麵,嘴角難以抑製地揚起一絲弧度。os:老朱這綢子,顏色倒是正…正好,拿來給我那海外基業的‘總經理’做件新袍子,也算物盡其用了。
    他小心地從綢緞邊緣,剪下細細的一縷青絲般的絲線,然後取過一張韌皮紙,用最細的毛筆,蘸取特製的墨汁,開始以微雕技術,將給瓊州的密信內容,以極小的字體,謄寫在那縷絲線之上。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技巧,一旦寫錯,前功盡棄。
    這是他準備的第二重保險。即便“官賑”渠道失敗,他也要設法在開春後,通過其他方式,將這縷藏著密信的絲線送往瓊州。
    夜漸深,寒風在窗外呼嘯。油燈下,林霄全神貫注,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眼前那縷青絲和筆尖的微光。他的眼神專注而明亮,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與力量。
    瓊州來信,雖千裏迢迢,雖艱難無比,卻真切地帶來了基業初成的訊息。
    這縷微弱的火種,終於在南國的海風中,頑強地存活了下來,並且,開始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
    前路依舊漫長,危機四伏。但此刻,林霄心中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寒冬終將過去,春天,或許真的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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