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標疾複發,再施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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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三年的初春,並未給應天府帶來多少暖意。凜冬的酷寒仿佛凝固在了這座帝都的磚石瓦礫之間,遲遲不肯退去。護城河的冰麵依舊堅硬,枯槁的枝椏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伸展著,不見半分綠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與壓抑,較之臘月年關時,似乎更加凝重了幾分。
藍玉案的餘波,在持續的低壓中悄然轉化。大規模的抓捕與公開處決已然減少,但那種無形的、滲透到每個角落的審查與監視,卻愈發嚴密而令人窒息。錦衣衛的緹騎依舊不時馳過街道,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上,如同催命的更鼓,每一次響起,都讓沿途的百姓和官員下意識地縮緊脖頸,屏息垂首。詔獄的門雖不常開,但誰都知道,那深邃的牢籠之中,從未停止過無聲的吞噬。
朝堂之上,依舊是一片死水微瀾。官員們如同驚弓之鳥,奏對時字斟句酌,唯恐一言不慎,便招來滅頂之災。那種因藍玉案而起的、深入骨髓的恐懼,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沉澱下來,化作一種近乎本能的畏縮與沉默。帝國的中樞,在一種詭異的“平穩”中維持著運轉,但這平穩之下,是萬丈深淵。
林霄依舊如同磐石,將自己牢牢固定在翰林院典籍庫那片方寸之地。每日埋首於浩如煙海的陳舊檔案之中,校勘、謄錄、歸檔……動作機械而精準,神情淡漠如水,仿佛外界的一切波瀾,都與他毫無幹係。
唯有在深夜獨處時,他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度的疲憊與緊繃。瓊州基地的聯絡已徹底轉入靜默,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這固然是出於安全考慮,但那種與“火種”徹底失聯的未知感,如同鈍刀割肉,時刻煎熬著他的內心。而朝中這愈發詭異的平靜,更讓他感到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朱元璋的沉默,往往比他的暴怒更加可怕。
靜得可怕…這不像結束,更像是在醞釀著什麽。老朱到底在想什麽?
就在他一邊暗中謀劃瓊州未來,一邊在翰林院如履薄冰地扮演“忠謹臣子”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在看似結冰的湖麵投下一塊巨石,瞬間打破了那脆弱的平靜,也再次將林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朱標的病情,複發了。
消息最初隻是在極小的範圍內隱秘流傳,如同地底暗流的湧動。但不過兩三日功夫,那令人不安的氣息便已無法掩蓋,迅速彌漫了整個紫禁城,繼而如瘟疫般擴散至前朝。
東宮再次被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氛圍所籠罩。宮人們步履更輕,麵色更白,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恐慌。太醫院院使、院判們的身影出現得愈發頻繁,他們進出東宮時那凝重如鐵的麵色,以及低聲交談時緊鎖的眉頭,無不昭示著情況的嚴峻。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再次從東宮深處彌漫出來,混合著一種無聲的恐懼,沉甸甸地壓在每個知情者的心頭。
原本在太醫院精心調理和林霄、蘇婉此前間接傳遞的護理理念影響下,太子的病情曾一度趨於穩定,甚至有了些許好轉的跡象,這讓皇帝朱元璋緊鎖的眉宇間難得地舒展了幾日,朝堂上的壓抑氣氛也稍有緩和。然而,初冬一場突如其來的強降溫後,朱標不慎再次感染風寒,這次病勢來得尤為凶猛,仿佛積蓄已久的風暴驟然爆發。
儲君乃國本!太子若有不測,引發的動蕩將遠超一場勳貴清洗!屆時,新一輪的朝局洗牌、權力傾軋、乃至更殘酷的黨爭與清算,幾乎是可以預見的結局!沒有人能在這場可能到來的風暴中獨善其身!
整個應天府剛剛經曆過藍玉案的寒冬,尚未恢複元氣,便又驟然被拋入了對國本動搖的巨大恐慌之中。那種壓抑的氣氛,甚至比刀光劍影的肅殺更令人絕望。
林霄在翰林院第一時間感受到了這種變化。送來的公文明顯減少,且多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同僚們竊竊私語的頻率變得更低,但眼神交換間,那份驚恐與憂慮卻幾乎要滿溢出來。偶爾有官員被急召入宮議事,回來後無不麵色慘白,諱莫如深。
朱標又倒下了…而且看起來比上次更糟。曆史的慣性,難道真的無法扭轉嗎?我上次傳遞過去的護理知識,終究還是沒能改變大局?
林霄的心也沉了下去。朱標的存在,雖然無法完全阻止朱元璋的殺戮,但至少是朝堂最後一絲理性與寬仁的象征,是無數像他這樣小心翼翼求存的小人物頭頂唯一可能提供些許庇護的屏障。若這道屏障崩塌,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朱標對他頗有賞識之意,這層微弱的關係,也是他目前重要的護身符之一。
於公於私,他都絕不希望朱標出事。
然而,這一次,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上一次太子病重,他還能憑借超越時代的醫學常識,通過蘇婉的渠道,間接施加影響。但這一次,情況明顯更加嚴重,絕非簡單的護理知識所能扭轉。而且,經過藍玉案的清洗,宮廷內外戒備森嚴程度遠超以往,任何試圖打探或幹預東宮事務的行為,其風險都呈幾何級數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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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能和所有人一樣,被動地等待著,焦慮著,期盼著奇跡的發生。
就在這舉朝惶惶、人心浮動之際,林霄通過那條絕密的單向渠道,再次收到了來自蘇婉的信息。
這一次,傳來的不是臨帖或書籍,而是一方素白的絲帕,帕角用極細的銀線繡著一朵將謝未謝的蘭花,形態淒美,旁邊並無隻字片語。
但林霄隻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蘇婉想要傳遞的極致緊迫與焦慮——這方絲帕本身,就是最高級別的警報。那朵將謝的蘭花,暗喻的無疑是太子殿下正在急速凋零的生命力。
他握著那方冰涼的絲帕,在值房無人的角落枯坐了許久,內心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
怎麽辦?還能做什麽?上次的方法已是冒險,這次若再出手,一旦被察覺,就是萬劫不複!可是…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朱標若死,局麵必將徹底失控…
理智告訴他,明哲保身,靜觀其變,是唯一的選擇。但內心深處那一點來自後世的不甘,以及對曆史走向的恐懼,卻又驅使著他做點什麽。
最終,一個極其冒險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型。他無法直接幹預治療,但他或許可以嚐試…從“調理氣機”和“固本培元”的角度,提供一些看似源於道家養生或醫家正典的、更為玄妙且不易被追究的“古法”。
他回想起上一次成功傳遞信息的方式,其核心在於通過柴嬤嬤影響太子妃,從而改變東宮內部的護理細節。這一次,或許可以如法炮製,但內容必須更加隱晦,更加側重於“預防惡化”和“支持療法”,絕不能涉及任何具體的診療方案,那無異於自尋死路。
他反複推敲,絞盡腦汁,試圖結合所知的醫學原理,包裝出幾條聽起來深奧、實則暗含支持性護理理念的建議。這些建議必須完全融入傳統話語體係,甚至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才能降低風險。
深夜,油燈下他寫下又塗改,塗改又重寫。
最終,他提煉出幾條模糊的建議,並刻意將其源頭指向某些玄奧的典籍或傳說:
其一,“五髒之華,皆注於背。督脈為陽脈之海,宜常暖之。” 建議在太子背部穴位如命門、身柱)附近,隔著一層細軟絲綢,用微溫的特定藥材如艾絨、幹薑末)進行長時間的溫和熱敷,稱之為“熨背通陽法”,旨在“扶助陽氣,通達經絡”。實則利用溫熱效應促進血液循環,緩解肌肉緊張,提供舒適感。)
其二,“神水灌足,引火歸元。” 建議每日在特定時辰如酉時,腎經當令),用保持恒溫的藥湯如加入少許肉桂)為太子沐足,水麵需沒過小腿肚,並配合輕柔按摩足底湧泉穴,稱為“酉時沐足法”。實則通過足部刺激和溫熱效應,促進全身放鬆,改善睡眠,且避開了敏感的口服用藥。)
其三,“天籟之音,調和五內。” 建議選擇音色沉穩、節奏舒緩的古琴曲或特定道教音樂,在太子精神尚可的短暫時刻,於室外或隔間輕輕彈奏或吟誦,音量大到剛好可聞即可,稱之為“五音療疾”。實則利用音樂療法舒緩情緒,減輕焦慮,但冠以傳統五行理論的外衣。)
其四,“吸納晨旦,吐故納新。” 建議在天氣晴好、無風的清晨,將太子安置在避風且向陽的暖閣內,開啟高側窗隙,令其麵對東方,進行緩慢深長的呼吸,想象吸入“青木生發之氣”,呼出“髒腑濁滯之氣”,時間不宜過長。稱之為“食時導引法”。實則進行溫和的呼吸鍛煉和有限的新鮮空氣交換,但用道家導引術來解釋。)
寫罷,他反複審視,確保其內容玄而又玄,完全依托於傳統理論,不涉及任何現代醫學術語,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內容,加密在一幅看似臨摹某部道家養生典籍的習字之中。隻說是“偶見前朝某丹師孤本殘卷所載調和陰陽之法,玄妙難解,錄之以備參詳”。
如何傳遞,依舊是難題。他再次利用了向宮內分發文書的機會,將密信夾帶其中,並做了標記。
將文書送出的那一刻,林霄心中依舊充滿忐忑。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一種幾乎令人崩潰的、加倍焦灼的等待中度過的。太子的病情似乎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宮中的氣氛一日比一日更加凝重,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甚至有令人膽寒的流言悄悄散播,說陛下已經數日未曾臨朝,日夜守在東宮暖閣之外,脾氣暴躁到了極點,如同困獸,數名太醫因回天乏術而遭受嚴厲嗬斥甚至鞭笞,太醫院上下已是人人自危,如臨深淵。
林霄的心也一日日沉向那最冰冷的深淵,幾乎已經不抱任何希望,甚至開始為自己那魯莽的舉動可能帶來的後果而感到陣陣後怕。
然而,就在他幾乎要徹底放棄的時候,轉機,竟以一種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方式,悄然降臨了。
那是一個午後,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傍晚。一名東宮的內侍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翰林院典籍庫門口,他並未尋當值的官員,而是目光掃視一圈後,徑直走到了埋首於最深處故紙堆中的林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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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典簿,”那內侍麵色依舊凝重,看不出喜怒,但語氣卻還算平和,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妙意味,“太子妃近日整理書閣,見有新送書目,其中偶有字跡清健、注解頗精者,聞是林典簿手筆。殿下心緒煩悶,偶想翻閱些經卷散心,特命咱家來問,林典簿處可還有平日讀書的心得劄記,或抄錄的佛道清淨經文?若有,可借去一觀,或可暫解煩憂。”
林霄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太子妃!她注意到了!而且她主動提及了“佛道清淨經文”!這絕非巧合!這分明是……是回應!
他立刻強壓下心中那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臉上迅速浮現出受寵若驚又略帶惶恐與難以置信的神色,連忙起身,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微顫:“太子妃殿下謬讚了!折煞微臣!微臣…微臣平日確有些胡亂抄寫塗抹的習字和讀經雜感,隻是字跡拙劣,見解粗淺不堪,皆是井蛙之見,恐汙殿下鳳目…”
“殿下隻是散心,不拘好壞,但求心靜。”內侍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是是!微臣明白!明白!”林霄連忙應聲,姿態謙卑至極,“請公公稍候片刻,微臣這便去取來!”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值房,反手掩上門,背靠著門板,隻覺得心髒狂跳如擂鼓,手心裏全是冰涼的冷汗。他從床榻下拖出一口舊木箱,從箱底取出幾本自己平日確實用來練字和記錄零星讀史感悟的劄記。他迅速翻到其中一本主要抄錄道家經文的劄記,在扉頁之後的空白處,他以最快速度添上了一頁新的“心得”。這頁“心得”上,他針對之前提出的幾條“古法”,進一步闡述了“操作要點”,例如“熨背”需“熱度恒持,如春陽普照”,沐足需“水位過踝,時辰精準”,琴音需“宮商角徵羽,五音需全,以宮調為基,舒緩為宜”,吐納需“意念純淨,觀想青色生氣如林木生長”,並再三、再四地強調“此皆旁門小道,聊作輔弼,萬萬不可替代太醫正法,一切需以禦醫醫囑為主,此僅為微臣妄測雜談,不足為憑”。
他將劄記合攏,雙手恭敬地交給門外等候的內侍時,指尖仍在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內侍接過,看也未看,便納入袖中,轉身離去,沒有多餘的一句話。
瘋了…我真是瘋了…但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他不知道這孤注一擲的舉動會帶來什麽後果。也許石沉大海,也許下一刻就是錦衣衛破門而入。
等待的煎熬變得更加酷烈,每一刻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兩天後,那名內侍再次如同幽靈般悄然出現,無聲無息地將劄記歸還給了林霄。內侍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隻淡淡地、仿佛隨口一提般說道:“殿下看了,說林典簿字尚可,有心了。” 說罷,便轉身離去。
林霄恭敬接過劄記,心髒再次狂跳起來。待內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盡頭,他立刻迫不及待地翻開劄記,迅速翻到那頁他添加的“心得”——那頁紙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他原來抄寫的一首關於“靜坐養氣”的詩句旁邊,多了一個極細的、用朱砂點的記號,那記號形狀古拙,正是一枚小小的、象征著“如意”的祥雲圖案!
沒有斥責,沒有追問,沒有追查!隻有一個表示“收到”、或許甚至是“認可”或“可試行”的標記!
成功了?!他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玄法”建議,竟然真的被采納了?!
他們竟然信了!?不…不一定是全信,或許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任何一根稻草都想要抓住,或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但無論如何,他們嚐試了!他們真的嚐試了!
接下來的日子,林霄通過蘇婉那極其隱秘、單向的渠道,再次捕捉到了一些極其微弱、卻足以令他振奮的信號。
蘇婉最新的密信以最高明的技巧隱藏了起來,這次是隱藏在送還的一盒看似普通的宮廷點心的底層油紙上,需用特殊藥水塗抹方能顯影,信息極其簡短,卻字字千金:“‘蘭室’近日似重‘暖背’、‘酉時沐足’,琴音偶作,皆依‘辰’、‘酉’之規。‘匠’指太醫)方未變,然‘器’指太子)寐漸沉,咳雖未止,痰音稍利,焦躁稍減。”
雖然隻是“寐漸沉”、“痰音稍利”、“焦躁稍減”這樣細微的、甚至可能帶有主觀觀察色彩的改善,但這足以證明,他提出的那套包裹在玄學外殼下的、側重於支持性護理與心理安撫的“古法秘術”,似乎真的起效了!至少沒有起到反作用!或許是因為持續溫和的熱敷和沐足帶來了身體上的深度舒適與放鬆,改善了睡眠;或許是因為舒緩的音樂平複了太子因病痛和焦慮而緊繃的情緒;或許是因為那套帶有強烈積極心理暗示的呼吸練習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正麵影響……
林霄獨自一人在那間清冷的小院中,對著那枚鮮紅的朱砂如意標記,久久無言,心中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慶幸,有後怕,有一種穿越者憑借先知和智慧、於絕境中竟真的撬動了曆史一絲縫隙的微弱成就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力與悲哀。他所能做的,終究隻是在這些細微末節上,憑借超越時代的認知,進行著險之又險的幹預,試圖為那位仁厚的儲君,爭取一線渺茫的生機。
而真正的命運,那沉重無比的、關乎生死存亡的最終結局,依舊高懸於未知之上,掌握在曆史那巨大的車輪之下,掌握在那深宮之中、心思莫測的帝心之中。
“朱標…這一次,憑借這些‘玄法’,你能否真的固住元氣,挺過這一劫?”他望著東宮的方向,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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