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流火鑠金。
    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燥熱。城南郊外那片荒廢已久的野地，此刻更是熱浪滾滾，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
    “媽的，這鬼天氣，真是要人命！”鄭龍一邊粗魯地扯開領口，一邊狠狠踹開腳邊的碎石。他身材高大魁梧，是縣衙捕快中武力最出眾的，此刻卻也被這酷暑折磨得煩躁不堪。
    他身後跟著幾個捕快，個個汗流浹背，官服後背深了一片。隊伍末尾，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吃力地扛著幾捆繩索和一些雜七雜八的工具，幾乎是踉蹌著前行。
    那是林小乙。或者說，軀殼是十六歲的林小乙，內裏卻是來自現代的靈魂——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隊長高逸。
    汗水順著少年稚嫩卻透著不應有滄桑的臉頰滑落，滴在幹裂的土地上，瞬間蒸發。高逸強忍著這具身體傳來的陣陣虛弱感，內心苦笑。穿越至今已有些時日，他仍在適應這巨大的落差——從叱吒風雲的刑偵神探，到一個卑微如塵、任人欺壓的小捕快。
    “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沒吃飯嗎？”前麵的王老五回頭嗬斥道，語氣惡劣。他是個老油條，慣會偷奸耍滑，髒活累活總能找到理由推給林小乙。
    高逸——如今是林小乙了——趕忙低下頭，應了一聲“是”，加快了些腳步，顯得笨拙又順從。他必須藏好，不能流露出任何與這個身份不符的沉穩和能力。在這個等級森嚴、人情複雜的古代縣衙，一絲異常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父親留下的那點微薄積蓄早已花光，這份頂替來的差事是他唯一的活路。
    走在前麵的趙雄停下腳步，目光如電般掃視著前方不遠處圍攏的人群。他年近四十，麵容剛毅，眼神銳利，是清豐縣衙當之無愧的捕頭之首，也是林小乙目前需要小心翼翼觀察和利用的關鍵人物。
    “就在前麵了。”趙雄聲音沉穩，聽不出太多情緒，“都打起精神來，別在百姓麵前丟了縣衙的體麵。”
    眾人聞言，稍稍整肅了儀容。
    事發地是一口早已廢棄的枯井。井口由粗糙的石塊壘成，半塌不塌，周圍野草蔓生。幾個裏正和農戶打扮的人正圍在那裏，竊竊私語，臉上帶著些許恐慌和不安。見官差到來，他們如同見到救星般紛紛讓開一條路。
    “趙捕頭，您可算來了！”一個像是領頭的老者趕忙迎上來作揖。
    趙雄略一點頭，算是回禮：“王裏正，具體什麽情況？”
    “回稟趙捕頭，”王裏正抹了把額上的汗，指著那口井，“這不是天旱，想著這老井雖然幹了，但興許往下挖挖還能有點濕氣，就找了兩個人來清理。誰、誰成想…才挖下去沒多久，就、就挖出了…那個！”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懼意，目光躲閃著不敢再看井口。
    趙雄不再多問，大步走到井邊，探頭向下望去。吳文緊隨其後。他身形瘦削，氣質更為文雅，是捕快裏的文書和智囊，心思細膩，觀察力強。
    林小乙被王老五推了一把：“愣著幹什麽？把東西放下，過去聽著！”
    林小乙依言放下沉重的繩索工具，小心翼翼地蹭到人群外圍，踮起腳尖，勉強能看到井口的情形。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已經從井口彌漫開來，那是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陳年腐敗物和某種…蛋白質高度分解後的濃烈惡臭。
    即便是經驗豐富的高逸，在用這具年輕而未經訓練的身體感官去接觸時，也差點當場失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把湧到喉頭的酸水咽了回去。旁邊的鄭龍已經毫不客氣地罵出聲，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其他捕快也紛紛後退，麵露嫌惡。
    隻有趙雄和吳文，雖然也皺緊了眉頭，卻仍屏息凝神，仔細觀察著井下的情況。
    井並不算特別深，約莫兩三丈，陽光可以勉強照到底部。能看到井底堆積著厚厚的枯枝敗葉和淤泥，兩個穿著短打的民工站在井底，嚇得臉色發白，不知所措。而在他們腳邊，一具灰白的人形骸骨半掩在黑褐色的淤泥中，部分骨骼已經散亂，頭骨歪斜地朝向一側空洞的眼窩，仿佛正無聲地凝視著井口那片小小的天空。
    “什麽時候發現的？”趙雄沉聲問井下的民工。
    “就、就剛才…挖到硬東西，以為是石頭，刨出來一看…是、是死人頭骨…”一個民工聲音發顫地回答。
    趙雄直起身，對吳文低聲道：“初步看，像是有些年頭了。井壁濕滑，井口無遮無攔，失足落井的可能不小。”
    吳文點頭，但眉頭微蹙：“隻是這氣味…雖白骨化嚴重，但這腐臭之烈，不像陳年舊屍，倒似近期被擾動過一般。”他心思縝密，已然察覺到一絲不尋常。
    “先弄上來再說。”趙雄下令，然後目光掃過一眾掩鼻後退的手下，最終落在了最邊緣、看起來最弱小無助的林小乙身上。
    “小乙！”趙雄喊道。
    林小乙一個激靈，像是受驚的兔子，慌忙應道：“在！頭兒有何吩咐？”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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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下去。幫他們把骸骨收拾一下，裝進裹屍布遞上來。”趙雄的命令簡潔直接。在這種事上，他從不廢話。通常這種髒活，自然是派給最沒地位的新人。
    王老五等人立刻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鄭龍更是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
    林小乙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任誰看去都是一副嚇得魂不附體的模樣。“頭、頭兒…我…我…”他語無倫次，眼神乞求。
    “嗯？”趙雄眼神一厲，不怒自威。
    高逸內心暗歎一聲，這演技真是時刻在線。他控製著身體的微顫，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答道：“…是，小的遵命。”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帶來的一塊粗白布，又撿了一副簡陋的皮手套——這已經是縣衙能提供的極限防護了。在王老五“幫忙”係好安全繩其實就是一根粗繩捆在腰上）後，他被兩個捕快拉著，一點點縋下深井。
    越往下，那股惡臭越是濃烈刺鼻，幾乎化為實質，鑽進他的鼻腔，侵入他的肺葉。井底光線昏暗，空氣汙濁悶熱，加上那具無聲訴說著死亡的骸骨，形成了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恐怖氛圍。林小乙的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作響，這倒不全是裝的，這具年輕身體的自然反應極其強烈。
    井底的兩個民工巴不得趕緊離開，連忙幫他解開繩子。
    “小、小官人，這、這東西就拜托您了…”兩人結結巴巴說完，就迫不及待地被拉了上去。
    井底頓時隻剩下林小乙高逸）和那具骸骨。
    他深吸一口井底汙濁的空氣，強行壓下生理和心理的雙重不適。高逸的靈魂開始冷靜地接管局麵。他蹲下身，戴上不合手的手套，首先仔細觀察骸骨的整體情況。
    骸骨保存相對完整，但多處關節已經分離，雜亂地陷入淤泥裏。白骨化確實嚴重，軟組織幾乎完全消失，僅存一些幹枯的肌腱和頭發粘附在骨頭上。衣物也已腐爛殆盡，隻有幾片無法辨認的黑色絮狀物。
    ‘男性，成年，身高約五尺七寸…’高逸的目光迅速做出初步判斷。他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骸骨周邊的淤泥，動作在外人看來或許笨拙而恐懼，但實際上極具目的性。
    井上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煩。
    “小子，磨蹭什麽呢？快點收拾了！”鄭龍在上麵吼道，聲音在井壁回蕩。
    “好…好的，鄭大哥…”林小乙帶著哭腔的聲音從井下隱隱傳上來，更坐實了他的膽小無能。
    王老五對趙雄笑道：“頭兒，瞧把這小子嚇的，別一會尿褲子裏了，再把證物給汙了。”眾人發出一陣低低的哄笑。
    趙雄沒笑，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井口。吳文則若有所思，依舊對那股異常濃烈的氣味感到困惑。
    井下，高逸的清理工作仍在繼續。他仔細地將骨骼一塊塊從淤泥裏取出，小心拂去表麵的附著物，然後在白布上大致拚放出人形。這是最初步的現場屍檢，他能做的有限，但必須抓住任何可能的機會。
    顱骨沒有明顯的銳器砍砸痕跡，但當他清理到胸腔和骨盆區域時，動作微微一頓。這些部位的骨骼陷得最深，被黑褐色的黏稠淤泥緊緊包裹。
    他取出隨身的小毛刷和小鏟子——這是他自己琢磨出來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的——開始一點點剝離這些關鍵部位的泥土。動作極其輕微，生怕損壞了骨骼本身。
    黏膩的淤泥被慢慢刮開，露出了下方的骨骼。肋骨、椎骨、骨盆…
    高逸的眼神驟然一凝。
    在現代勘驗過無數傷亡現場的經驗告訴他，這些骨骼的某些特定部位，斷裂的形態很不自然。並非單純高空墜落的粉碎性骨折，而是在幾處局限區域，出現了更為細碎、帶有某種力量重複作用特征的裂紋和凹陷！尤其骨盆的一處，似乎有輕微的變形和嵌入性骨折。
    這絕不像是一次失足墜落能造成的！
    ‘鈍器擊打…很可能是多次擊打…’一個清晰的判斷在他腦中形成。
    但此刻，他隻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小捕快，他“不應該”懂得這些，更不能直接說出來。
    井上傳來趙雄的聲音，似乎是在和吳文討論：“…看來像是意外失足，有些年頭了，記錄一下按無名屍處理吧…”
    高逸心頭一緊。時機稍縱即逝。
    他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必須用最符合“林小乙”的方式，引起上麵那兩位的注意。
    隻見他手猛地一抖，像是極度害怕導致控製不住力道，毛刷“不小心”重重地刮過胸腔部位幾根已經鬆動的肋骨。
    “啪嗒…哢…”
    幾根肋骨被碰掉，露出了其下被泥土更深覆蓋的一些細碎骨片。
    “啊！”林小乙發出一聲恰到好處的、充滿驚恐的低呼，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井底顯得格外清晰。
    他手忙腳亂地似乎想去撿拾，整個人顯得慌亂無比，帶著哭腔，用那種無意識的、仿佛被嚇破了膽後的喃喃自語嘟囔道：
    “…怎…怎麽碎得這麽厲害…井底…井底難道不是泥嗎…像是被…被什麽東西硬…硬砸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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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發顫，斷斷續續，混合著井壁的回音和井上隱約的嘈雜聲，微弱得幾乎如同幻覺。
    然而，井邊的吳文，正因為一陣風將那股濃烈的腐臭氣味再次吹來而皺眉屏息，下意識地將注意力更集中地投向井口方向。
    他隱約捕捉到了那幾個破碎卻關鍵的字眼。
    “…碎得厲害…”、“…硬砸過…”
    吳文猛地一愣，臉上的困惑瞬間轉化為銳利的警覺！
    井底若是軟泥，失足墜落造成的骨骼損傷應有其特點，通常不會出現如此局限且細碎的“粉碎性”骨折！這句無心的囈語，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他之前覺得“意外”結論過於簡單順暢的疑竇！
    “頭兒！”吳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瞬間打斷了趙雄和鄭龍的談話，“您快來瞧瞧這個！這骨的斷裂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趙雄聞聲臉色一凝，立刻大步跨到井邊，俯身順著吳文急切指向的位置看去。
    而此刻，井下的林小乙，仿佛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嚇”得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淤泥裏，仰頭看著井口兩位上司驟然變得凝重無比的臉龐，麵無人色，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徹底噤若寒蟬，一副闖下彌天大禍的絕望模樣。
    高逸的內心卻冰冷靜謐，如同風暴眼。
    ‘成功引導。顱骨無銳器傷，但軀幹核心區骨骼存在多處局限粉碎性骨折及嵌入性骨折，符合鈍器重複擊打特征，他殺可能性極高。種子已播下，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趙雄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井底那些剛剛暴露出來的、異樣的骨骼斷裂麵上，多年的經驗讓他瞬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抬頭看了看深井的井壁，又低頭凝視著那具無聲的白骨，眼中最初那份“意外失足”的結論開始劇烈動搖，迅速被濃重的疑雲所取代。
    一句看似無心的囈語，一個“意外”的發現，終於徹底引爆了這口枯井下被泥土與歲月掩埋已久的滔天冤情。
    枯井冤魂案，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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