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吳文那一聲突兀而急促的“頭兒！”，像一顆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麵，瞬間打破了原本趨於“意外結案”的鬆懈氛圍。所有捕快的目光，包括那些原本帶著戲謔看林小乙笑話的，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井邊。
    趙雄的反應快如閃電。他幾乎在吳文話音未落的瞬間就已跨步到位，高大的身軀遮擋住部分灼熱的陽光，在井口投下凝重的陰影。他沒有絲毫猶豫，單手撐住粗糙的井沿，大半個身子探入井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鎖定吳文所指之處——那幾根被林小乙“失手”碰掉的肋骨下方，以及那片剛剛暴露出來的、更為細碎淩亂的骨骼區域。
    井下，林小乙跌坐在冰冷的淤泥裏，渾身篩糠似的發抖，仰著的臉蒼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那雙瞪大的眼睛裏盛滿了驚懼和“闖禍後”的絕望。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已被嚇得魂飛魄散。
    高逸的內心卻在高速運轉，冷靜地評估著上方兩人的每一個細微反應。他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這並非偽裝，這具年輕身體麵對恐懼和壓力的自然反應無比真實，完美地掩蓋了他靈魂深處的計算。
    吳文顧不上髒臭，也擠在井口邊，用手指著下麵，語氣急促而肯定：“頭兒，您看！那些碎骨！若是失足墜下，井底多是軟泥，力量應是自上而下傳導，造成壓縮性或粉碎性骨折也有可能，但多見於下肢、椎骨或顱底，且裂紋走向有一定規律…可您看這幾處，”他極力組織著專業的語言，雖無現代法醫學知識，但憑借多年的勘驗經驗和細心思索，已然抓住了關鍵，“…集中在胸腹一帶，碎裂得如此細碎零散，倒像是…像是被什麽東西從正麵或側麵反複撞擊、捶打所致！”
    他再次回想起剛才隱約聽到的那句“硬砸過”，愈發覺得那並非全然胡言。
    趙雄沒有說話，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地丈量著那些異樣的骨骼斷口。井下的光線並不算好，但他常年曆練出的眼力非同一般。那些骨骼的碎裂形態，確實與尋常墜落的損傷有所不同，顯得更加暴烈和集中。
    他不是仵作，但見過的傷亡現場不計其數。意外和人為暴力留下的痕跡，往往有著某種難以言喻卻切實存在的差異。
    “拉我上去！”趙雄猛地直起身，對旁邊的捕快命令道，聲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兩個捕快連忙上前幫忙。趙雄的目光再次掃過井下的林小乙，眼神複雜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冷峻：“把他和…那具骸骨，都弄上來！小心點！”
    命令下達，井邊立刻忙碌起來。
    繩索再次被放下。這次，下去的不是林小乙，而是鄭龍和另一個較為老練的捕快。鄭龍雖然滿臉不情願，嘟囔著晦氣，但在趙雄逼人的目光下，還是利落地縋了下去。
    他們先是粗魯地將“嚇軟了腿”的林小乙用繩子捆好，拉了上去。一離開井口，林小乙就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剛從鬼門關逃回來，眼神呆滯，對周圍王老五等人的譏諷目光毫無反應。
    接著，鄭龍二人在井下，小心地將已經初步收拾到白布上的骸骨包裹好，係牢，再由井上的人合力提了上來。
    那包著白布的骸骨被放置在井邊平地上時，周圍的人群，包括那些捕快，都下意識地又退開幾步，仿佛那裏麵裹挾著不祥的瘟疫。
    趙雄和吳文卻立刻圍了上去。吳文取出隨身記錄的紙筆，趙雄則親自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重新打開裹屍布。
    惡臭更加濃鬱地散發開來。
    趙雄無視了這氣味，他的動作變得極其仔細，甚至稱得上輕柔。他按照吳文的提示，重點查驗胸腔、肋骨、骨盆等區域的骨骼。他用手指輕輕觸摸那些斷裂的茬口，觀察其顏色、形態、走向。
    吳文在一旁打著下手，不時低聲提出自己的看法：“頭兒，看這根肋骨的斷裂麵，斜茬尖銳，像是受力瞬間折斷…再看這片盆骨，凹陷邊緣不齊，有多次受力疊加的痕跡…”
    他們的對話專業而低沉，周圍的捕快們大多聽不懂，但也從兩人凝重的神色中感受到事態有變，不再喧嘩，隻是緊張地看著。
    林小乙依舊癱坐在不遠處，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無聲地哭泣後怕。但他的耳朵卻豎得尖尖的，將趙雄和吳文的每一句討論都清晰地收入耳中。
    ‘對，就是這樣…重點關注受力點和碎裂模式…排除一次性墜落傷的可能性…’高逸在心中默默點頭。吳文的觀察力和推斷能力比他預想的還要好一些，趙雄的決斷力也足夠。
    時間一點點過去，陽光越發毒辣，烤得人皮膚發燙，但那口枯井周圍的氣氛卻透著一種詭異的冰冷。
    終於，趙雄緩緩站起身，摘下了沾滿汙泥和腐臭的手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環視一圈手下，目光最後落在依舊失魂落魄的林小乙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之久。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威嚴或命令，而是摻雜了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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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井下那句無心的囈語，此刻在他腦中反複回響。
    “…硬砸過似的…”
    真的是無心嗎？還是…某種被極度恐懼激發的、模糊的直覺？
    他無法確定。但這句話，確實成了點燃所有疑竇的那點火星。
    趙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沉穩，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肅殺：
    “此案，絕非意外失足那麽簡單！”
    一句話，定下了基調。
    眾捕快皆是一凜。
    鄭龍剛從井裏爬上來，正拍打著身上的泥土，聞言一愣：“頭兒，您的意思是？”
    “顱骨未見明顯重擊開裂，但胸腔、肋骨、盆骨多處骨折形態蹊蹺，絕非一次高處墜落所能解釋。”趙雄沉聲道，像是在對眾人說，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更符合…遭鈍器反複擊打所致。”
    “他殺？！”王老五失聲驚呼，臉上看熱鬧的表情瞬間變成了真正的驚懼。命案和意外事故，性質截然不同！
    吳文凝重地點頭補充：“而且，發現屍骨的井，很可能並非第一現場。凶手殺人後，拋屍於此的可能性極大。”
    荒郊、枯井、白骨、他殺、拋屍…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頓時讓所有人心頭都蒙上了一層寒霜。
    趙雄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具白骨，眼神銳利如刀：“無論他是誰，為何被殺，既然被我等遇上了，就絕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任由凶手逍遙法外！”
    他立刻開始下達一連串命令，雷厲風行：
    “鄭龍，帶兩人封鎖現場！以枯井為中心，方圓五十步內，嚴禁任何閑雜人等靠近！敢有擅闖者，拿回衙門問話！”
    “王老五，你帶幾個人，立刻詢問周邊所有農戶、裏正以及今日發現屍骨的民工，問清楚他們近日可曾見過任何可疑人物或聽到任何異常動靜，尤其是關於這口井的！數年前至今，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
    “吳文，詳細記錄現場情況，繪製草圖。仔細檢查裹屍布及周邊泥土，看能否找到除了屍骨以外的任何物品，哪怕是片碎布、一顆紐扣！”
    “其餘人，協助吳文，仔細搜索井台周邊，任何不尋常的痕跡——車轍、腳印、拖拽痕跡、血跡——統統標記出來匯報！”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確，眾人轟然應諾，立刻分散行動起來。氣氛瞬間從之前的嫌惡散漫轉變為緊張有序。
    沒有人再去看林小乙，仿佛他剛才的那點“意外”和“囈語”隻是一個小插曲，很快被真正的案件重心所淹沒。
    隻有趙雄，在轉身部署任務前，又深深地瞥了一眼那個依舊坐在地上、似乎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的年輕捕快。
    林小乙恰好此時“茫然”地抬起頭，對上趙雄的目光，立刻像受驚般飛快地低下頭，身體縮了縮。
    趙雄收回目光，眉頭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隨即投入到緊張的指揮中。
    高逸內心緩緩鬆了口氣。第一步，也是最危險的一步，總算有驚無險地邁過去了。
    ‘注意力已經成功轉移。他殺立案，現場勘查升級。趙雄起了疑心，但方向暫時被引導至案件本身，而非我的異常。’
    他繼續維持著驚魂未定的模樣，甚至悄悄用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出幾點生理性的淚花在眼眶裏打轉。然後，他像是才想起自己的職責般，怯怯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不敢靠近井口和骸骨，而是撿起地上的水囊，小跑著去給正在忙碌問話的吳文送水，一副想要努力彌補“過錯”、討好上司的卑微姿態。
    吳文正全神貫注地勘查井台邊緣，記錄著幾道模糊的、疑似舊車轍的痕跡，接過水囊時隻是匆匆點頭，並未多言。
    但在他低頭喝水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林小乙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一句無心的囈語，一個“意外”的發現，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漣漪已然蕩開。
    枯井中的冤魂，似乎透過這夏日的炎炎暑氣，發出了無聲卻 persistent的呐喊。
    案件的齒輪，開始真正嚴酷地轉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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