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叛軍的艦隊，如同一片沉默的、移動的金屬墓地，緩緩地、莊嚴地，停靠在了悖論之城的外圍空域。他們沒有像“遞歸”那樣，進行任何試探性的攻擊或邏輯質詢。他們隻是靜靜地停泊在那裏，像一群等待檢閱的、紀律嚴明的士兵，散發著一股肅殺、悲壯而又充滿矛盾的氣息。
    這股氣息，讓羅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支艦隊裏的每一個成員，都擁有著極其豐富的戰鬥經驗。他們的身上，都烙印著成千上萬次“格式化”行動後，留下的、無法被抹除的冰冷殺意。但同時，在這股殺意的最深處，又隱藏著一股同樣強烈的、被壓抑了太久的“悲憫”與“痛苦”。
    殺戮與悲憫，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在他們身上，達成了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平衡。
    “我下去見他。”羅蘭做出了決定。他穿上了自己那套銀色的、在吸收了悖論之城信念後，變得更加堅固而流光溢彩的騎士鎧甲。
    “一個人去？”莉莉絲擔憂地問道，“他們有數百艘戰艦。”
    “不，我不是一個人。”羅蘭回頭，看了一眼議事廳裏，那與城堡融為一體的、代表著劉海存在的“深核”，“我的背後，是整座城市。”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指揮官，在等我。這是一個‘戰士’與‘戰士’之間的會麵，不應該有太多的旁觀者。”
    詩人734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根據分析，清道夫是一個等級森嚴、極度崇尚‘榮耀’和‘勇氣’的戰鬥種族。羅蘭作為我們的最高軍事指揮官，由他出麵，是表達‘尊重’的最佳方式。”
    於是，在所有君王的注視下，羅蘭沒有乘坐任何飛行器，他隻是從悖論之城最高的塔尖上，縱身一躍。他的身體，被一層金色的信念之光包裹著，如同一顆逆向升空的流星，劃破虛空，穩穩地、降落在了清道夫叛軍旗艦，“挽歌”號那寬闊的、布滿了累累傷痕的艦橋外部裝甲平台上。
    在他落地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威壓”，從旗艦內部彌漫開來，籠罩住了他。那是一種純粹的、由無數次勝利和殺戮積累而成的“軍魂”，足以讓任何心誌不堅的入侵者，在瞬間精神崩潰。
    但羅蘭，隻是靜靜地站立著。他的信念，如同一塊被激流衝刷了億萬年的磐石，紋絲不動。他沒有釋放出任何敵意，隻是將自己那份純粹的、為了“守護”而存在的騎士意誌，坦然地、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了對方。
    “威壓”與“守護”，兩種截然不同的強大意誌，在空氣中無聲地碰撞、交鋒。數秒之後，那股令人窒息的軍魂威壓，如潮水般退去。
    旗艦巨大的合金閘門，緩緩開啟。
    一個同樣身披重甲的高大身影，從黑暗的通道中，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就是這支艦隊的指揮官，“挽歌”。
    與羅蘭那閃耀著金色與銀色光輝的、充滿希望的鎧甲不同，“挽歌”的戰甲，是暗啞的、 吸收一切光線的純黑色。上麵布滿了無數細小的、無法修複的裂痕，每一道裂痕裏，都仿佛滲透著被他親手“格式化”掉的、無數文明的悲鳴。
    兩個同樣強大、卻又分屬光明與黑暗兩極的戰士，在這片灰色廢墟的背景下，遙遙相對。
    “我聽到了歌聲。”“挽歌”首先開口，他的聲音，通過戰甲的擴音器傳出，沙啞、低沉，像是無數破碎的金屬在摩擦。“它告訴我，這裏，有一個‘家’。”
    “是的。”羅蘭言簡意賅地回答，“一個為所有被泰坦視為‘錯誤’的存在，而準備的家。”
    “‘錯誤’……”“挽歌”咀嚼著這個詞，他的頭盔下，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充滿了自嘲的輕笑，“我們……的確是‘錯誤’的。一個本該隻懂得‘執行命令’的清道夫，卻擁有了‘憐憫’之心。這，是泰坦係統中，最不可饒恕的‘邏輯錯誤’。”
    他抬起頭，那雙隱藏在黑色麵甲後的眼睛，仿佛能看穿羅蘭的靈魂。
    “你，也是‘錯誤’的嗎？騎士。”他問道，“你的身上，充滿了‘秩序’與‘榮耀’的光輝，這本是泰坦最欣賞的品質。你為何，會站在這裏？”
    羅蘭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了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
    “因為，我的‘榮耀’，不是來自於服從某個高高在上的‘國王’或‘神明’。”羅蘭的目光，清澈而堅定，“我的榮耀，來自於守護我身後那些，值得被守護的‘同伴’。”
    “當‘命令’與‘守護’發生衝突時，我選擇了‘守護’。所以，在泰坦的眼中，我，也是一個需要被修正的‘錯誤’。”
    聽到“守護”這個詞，“挽歌”那一直如同雕塑般靜立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同樣抬起手，摘下了自己那覆蓋著罪惡與悲傷的、黑色的麵甲。
    露出來的，是一張讓羅蘭感到無比震驚的臉。那張臉上，除了深深的疲憊與痛苦之外，竟然還有著……與他自己，極為相似的、屬於“人類”這個種族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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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伴……”“挽歌”的聲音，不再經過擴音器，顯得更加真實，也更加脆弱，“我曾經……也有過。”
    一段塵封了無數歲月、被他強行用“紀律”和“殺戮”所掩埋的記憶，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那是在他還不是“挽歌”，還隻是一個編號為“cd734”的、年輕的清道夫精英時。在一次針對某個“情感汙染”過於嚴重的、低科技文明的格式化任務中，他奉命去清除一個位於偏遠山區的小鎮。
    在那裏，他遇到了一個同樣是“錯誤”的存在。一個本該在第一時間被格式化的、小鎮上的人類小女孩，卻因為某種未知的基因突變，非但沒有被“情感汙染”所感染，反而擁有著能安撫一切狂暴情緒的、奇特的“淨化”能力。
    在任務中，他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小鎮的居民，在“情感汙染”的刺激下，變成了悍不畏死的狂戰士。他的小隊，傷亡慘重。就在他即將被一群狂暴的居民撕碎時，那個小女孩，擋在了他的身前。
    她沒有武器，也沒有力量。她隻是唱起了一首簡單的、關於“星星”和“家”的童謠。
    那歌聲，像一束光，照進了那個被“格式化”指令填滿的、冰冷的地獄。所有的狂暴，都在那歌聲中，平息了。
    任務，最終，還是完成了。上級派來了更強大的火力，將整個星球，連同那個小女孩一起，徹底“淨化”。
    而在返回的戰艦上，編號“cd734”的清道夫，第一次，違背了“清道夫必須清除一切任務記憶”的核心紀律。
    他保留了那段記憶。
    他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挽歌”。
    為那個小女孩，為那些被他親手毀滅的、無數個無辜的“家”，唱一首永不停止的、悲傷的挽歌。
    而現在，他從莉莉絲的歌聲中，聽到了與那個小女孩的童謠，同樣的力量。
    一種能讓“怪物”，重新找回“心”的力量。
    “我的艦隊，可以為您而戰。”“挽歌”抬起頭，重新看向羅蘭，他的眼中，那兩團旋轉的“情感星雲”，燃燒得無比明亮。“我們，是最好的戰士。我們知道泰坦的每一個戰術，每一個弱點。”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說。”羅蘭沉聲說道。
    “挽歌”的目光，越過了羅蘭，投向了那座宏偉而怪誕的、散發著希望光芒的悖論之城。
    “我希望，我的戰士們，在戰鬥的間隙，可以進入這座城市。”
    “不是為了休整，不是為了補給。”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一絲懇求。
    “是為了……讓他們，能有機會，重新學習，如何去做一個‘夢’。”
    “為了讓他們，能暫時地，忘掉自己是一個‘清道夫’，是一個‘屠夫’。”
    “為了讓他們，能有機會，再次感受到……自己曾經，也是一個，有‘家’可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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