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像一具行屍走肉般飄進“城市之聲”廣播電台那棟充滿後現代藝術感或者說長得像個扭曲的金屬鳥巢）的大樓。昨晚分析那詭異的熒光粘液熬到淩晨四點，結果還沒焐熱乎，今天一早就被禿頭主任王胖子一個“親切”的召喚電話轟醒，語氣裏的幸災樂禍隔著聽筒都能溢出來。
    “小周啊，來來來，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好事！天大的好事等著你呢！”王胖子的聲音油膩得像剛出鍋的炸雞。
    推開王胖子那間彌漫著廉價雪茄和更廉價香水混合氣味的辦公室門，周默就知道這“好事”準沒好屁。王胖子腆著將軍肚，窩在寬大的真皮老板椅裏，臉上的肥肉堆出一個“慈祥”的笑容，活像尊劣質的彌勒佛。他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蓋著鮮紅公章的文件。
    “哎呀，小周來啦！坐坐坐！”王胖子熱情地招呼，手指卻像趕蒼蠅一樣隨意點了點桌角一張硬邦邦的折疊椅。“年輕人嘛，總是充滿幹勁，有想法！這很好！台裏領導啊，非常欣賞你這種…嗯…探索精神！”
    周默麵無表情地坐下，屁股硌得慌，心裏警鈴大作。王胖子這開場白，通常意味著有人要倒大黴了。
    “你看啊，”王胖子慢悠悠地拿起那份文件，像展示聖旨，“台裏呢，為了響應‘提升城市精細化管理水平、服務市民最後一公裏’的號召，特別整合優化了部分欄目資源！經過台領導慎重考慮，決定將你調任至我們新成立的、充滿活力的、前景廣闊的——《環衛之聲》欄目組！擔任…嗯…首席播報員！”
    《環衛之聲》？
    首席播報員？
    周默差點以為自己耳朵被昨天的“微笑曲”搞壞了。他腦子裏瞬間閃過一堆畫麵：拿著大喇叭在垃圾堆旁喊“垃圾分類人人有責”？在公廁門口播報“請節約用水”？他這雙搞監聽破解的手，要去握播報話筒念環衛新聞？
    “王主任，”周默扯出一個極其僵硬的假笑，“您是不是搞錯了？我是技術部特聘的信號分析…”
    “哎！沒搞錯！絕對沒搞錯！”王胖子大手一揮，斬釘截鐵，“特聘也要服從台裏大局嘛！《環衛之聲》是台裏重點打造的民生服務品牌！需要的就是你這種有技術背景、有創新思維、能接地氣的複合型人才！你看這崗位多重要！直接麵向廣大市民，解決他們最迫切、最實際的需求！”
    他把那份調崗通知書“啪”地一下推到周默麵前，紅章刺眼。通知書寫得冠冕堂皇，但核心意思就一個：即刻生效，去新欄目報到，原崗位工作全部移交。
    “那…我的監聽設備…我的實驗室…”周默還想掙紮一下。
    “哎呀，台裏會妥善處理的！技術部那邊會派人接手你之前的工作。”王胖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露出被煙熏黃的牙，“年輕人，不要有包袱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環衛之聲》的辦公室在…呃…地下室b2層，出門左拐坐貨梯下去，門牌號b207。去吧去吧，欄目組的李組長正等著你呢！對了，首播就在今天下午五點，黃金時段！好好準備！”
    周默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通知書，走出王胖子辦公室時，感覺腳底下踩著棉花。他知道，這是綠洲的手筆。他查得太深了，那神經遞質的分析報告就是導火索。王胖子這種貨色，不過是條收了骨頭的看門狗。所謂的“調崗”，就是把他這個刺頭發配到信息荒漠，物理隔離加社會性抹殺。
    地下室b2層。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氣息。走廊燈光昏暗，慘白慘白的。b207的門虛掩著，推開門，裏麵空間狹小得像儲藏室。兩張掉漆的舊桌子拚在一起，上麵堆著幾摞發黃的宣傳冊《垃圾分類指南》和《文明如廁倡議書》。角落裏放著一台老掉牙的、看起來像是上世紀末產物的調音台，連著個布滿灰塵的話筒。唯一有點現代感的，是桌上一個屏幕裂了縫的平板電腦。
    一個穿著皺巴巴藍色工裝、頭發花白、看起來至少六十歲的大爺，正戴著老花鏡，趴在桌子上，用一支圓珠筆在一本紙質表格上認真記錄著什麽。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但很和善的臉。
    “你就是新來的小周同誌吧？歡迎歡迎！”大爺站起身，熱情地伸出手，“我是李建國，《環衛之聲》的組長兼組員兼保潔員兼設備維護員，現在總算有伴兒了！叫我老李就行！”
    周默看著老李粗糙但溫暖的手，再看看這間寒酸到極致的“辦公室”，以及那台古董級的調音台，感覺自己不是來當“首席播報員”的，是來參加“艱苦歲月”主題懷舊體驗營的。
    “李…李組長好。”周默機械地握了握手，聲音幹澀。
    “別客氣！坐坐坐！”老李拖過一把嘎吱作響的椅子，“咱們欄目雖然新，但責任重大！是城市環衛係統的喉舌！是連接市民與一線環衛工人的橋梁！台裏給咱們的任務，就是及時、準確、生動地播報與市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環衛動態信息！”他說得激情澎湃，仿佛在主持新聞聯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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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默聽得嘴角抽搐：“具體…播報什麽？”
    “哦！重點來了！”老李眼睛一亮，拿起那個屏幕裂縫的平板，獻寶似的點開一個app，“看！這是咱們台裏最新接入的‘智慧環衛雲平台’！實時數據！全市公共廁所坑位占用情況、垃圾分類驛站滿載度、重點路段清掃進度…應有盡有！咱們的任務，就是把最關鍵、最貼近市民需求的信息，用廣播傳遞出去！”
    他滑動屏幕，指著一個不斷刷新數字的界麵，上麵清晰地顯示著：
    【人民公園東公廁  總坑位：8  空閑：2  占用率：75】
    【青年路垃圾驛站  滿載度：85  預計清運時間：1730】
    周默盯著那個“人民公園東公廁  占用率75”的數據，感覺一股涼氣從天靈蓋直衝腳底板。讓他…播報…廁所坑位占用率？！還特麽是“首席播報員”？這比讓他去掃大街還侮辱人！
    “這…這有人聽嗎？”周默艱難地問，感覺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跌穿地殼，直奔地核而去。
    “哎！小周同誌！不要小看民生信息！”老李一臉嚴肅，“急市民之所急嘛！你看這公園公廁，周末人多的時候，知道哪個坑位空著，能節省多少排隊時間？能緩解多少…呃…如廁焦慮？這是實實在在的服務！”
    周默：“……” 他感覺自己的三觀正在被按在地上摩擦。
    下午四點五十分。距離首播還有十分鍾。
    狹小的“播音室”其實就是辦公室角落，用兩塊隔音板象征性地圍了一下）裏，氣氛凝重。古董調音台的指示燈像垂死病人的心電圖一樣微弱地閃爍著。老李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手裏緊緊攥著一個老舊的秒表，表情比當年送兒子上高考考場還緊張。周默坐在唯一的話筒前，麵前攤著一張a4紙，上麵是老李用極其工整的字體謄寫的播報稿：
    【《環衛之聲》首期播報稿  試運行】
    “各位市民朋友下午好，這裏是城市之聲廣播電台全新欄目《環衛之聲》。下麵為您播報今日17時整點環衛動態：”
    “人民公園東側公共衛生間，當前總坑位8個，空閑2個，占用率75，請有需要的市民朋友酌情安排。青年路垃圾分類驛站滿載度85，預計清運時間17點30分，請市民朋友錯峰投放。感謝您的收聽，城市清潔，你我同行。”
    周默看著稿子上“占用率75”那幾個字，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眼睛。他堂堂一個能黑進衛星信號、分析神經毒劑的技術宅，現在要字正腔圓地對著全市人民如果有的話）播報廁所坑位？這絕對是綠洲和禿頭王對他最惡毒的羞辱！
    四點五十五分。老李開始倒計時：“小周，準備！深呼吸！別緊張！就當…就當是給自家親戚播報一下！”
    周默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他閉上眼，腦子裏不是稿子，是昨晚分析報告上那刺眼的“多巴胺異常升高478”，是劉大爺哼著詭異調子登上清潔車的背影，是地麵上那幽幽的熒光粘液…一股邪火夾雜著破罐子破摔的念頭猛地躥了上來。
    行！綠洲想讓老子閉嘴當小醜是吧？老子就給你們玩個大的！
    四點五十九分三十秒。導播指示燈由紅變綠。
    老李猛地按下秒表，用口型無聲地喊：“開始！”
    周默睜開眼，眼神裏沒了之前的憋屈和抗拒，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瘋狂。他湊近話筒，用字正腔圓、堪比新聞聯播主持人的標準播音腔，清晰而平穩地開口：
    “各位市民朋友，下午好。這裏是城市之聲廣播電台，《環衛之聲》欄目。下麵為您帶來人民公園東側公共衛生間的實時坑位動態。”
    他的聲音通過電波，傳向未知的聽眾如果有的話）。老李在旁邊緊張得手心冒汗。
    “截止至17時整點，人民公園東公廁，總坑位：8個。”周默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播報國際局勢，“當前狀態：1號坑位，占用；2號坑位，空閑；3號坑位，占用；4號坑位，占用；5號坑位，占用；6號坑位，占用；7號坑位，空閑；8號坑位，占用。”
    老李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稿子上隻讓報總數和占用率！沒讓具體報每個坑位啊！這小子瘋了？！
    周默無視老李快要抽筋的眼色，繼續用他那沉穩得可怕的播音腔，精確地播報：
    “其中，2號坑位，馬桶圈完好，廁紙充足；7號坑位，馬桶圈輕微鬆動，建議謹慎使用。另據傳感器反饋，3號坑位用戶已持續占用18分鍾，可能伴有閱讀行為；5號坑位用戶動作幅度較大，疑似便秘。請後續有緊急需求的市民朋友，優先考慮2號或7號坑位。青年路垃圾驛站滿載度85，預計清運時間17點30分。城市清潔，從精準如廁開始。感謝您的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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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播報完畢。周默麵無表情地關掉話筒開關。
    狹小的空間裏死寂一片。老李張著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手裏的秒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看周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剛剛徒手拆了核彈的瘋子。
    “小…小周…你…你…”老李指著話筒，手指哆嗦得像帕金森，“你…你怎麽能…播這個？！這…這太…太…”
    “太真實？太接地氣？”周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疲憊而譏誚的笑，“不是您說的嗎？急市民之所急，緩解如廁焦慮。我這服務，夠精準吧？”
    老李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捂著胸口直喘。
    周默本以為，他這場“坑位革命”的瘋狂首秀，要麽石沉大海，要麽換來台領導暴跳如雷的斥責和王胖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他甚至做好了立刻卷鋪蓋滾蛋的準備。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徹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首播結束不到十分鍾，辦公室那台幾乎被遺忘的、沾滿灰塵的聽眾熱線電話，突然像抽風一樣瘋狂地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尖銳刺耳的鈴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炸響，把正在喝水平複心情的老李嚇得差點把搪瓷缸子扔出去。
    周默也愣住了。
    老李手忙腳亂地抓起電話，聲音還帶著驚嚇的顫抖：“喂…喂？《環衛之聲》欄目組…”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激動的大媽聲音，嗓門洪亮得不用開免提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喂！是剛才播廁所的電台嗎？哎呀媽呀！太及時了！我就在人民公園遛彎呢！正愁找不到空坑！聽你們一說2號空著紙還多，我立馬就奔過去了！果然空著！太準了！你們這節目辦得好！真辦實事！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比那些個明星八卦強多了！我以後天天聽！”
    老李：“……啊？哦…哦！謝謝！謝謝您支持！”
    剛掛斷，電話又瘋了似的響起！
    這次是個大爺，聲音帶著便秘患者特有的痛苦和感激：
    “同誌！同誌！感謝啊！太感謝了！我就是那個在5號坑…呃…有點困難的！聽了你們的廣播，知道外麵有人等著急，我這心裏一急…嘿！還真…還真解決問題了！你們這傳感器神了！連這個都能知道？緩解焦慮！絕對的緩解焦慮！五星好評！”
    緊接著，電話一個接一個，響個不停！
    有感謝精準指引節省排隊時間的，有誇讚播報細致連馬桶圈鬆動都提醒）體現人文關懷的，甚至還有打電話來谘詢其他公園廁所實時情況的！熱線電話徹底被打爆，老李接電話接到手軟，臉上的表情從驚恐茫然，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我是不是在做夢”的恍惚狂喜。
    更魔幻的還在後麵。
    傍晚六點，台裏技術部的實習生小王，氣喘籲籲地衝進b207這間“地下室中的地下室”，手裏揮舞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打印機熱度的數據報表，臉上寫滿了活見鬼的表情。
    “李…李組長！周…周哥！炸了！收聽率炸了！”小王的聲音都劈叉了，把報表拍在桌子上。
    老李和周默湊過去一看。
    報表上是《環衛之聲》首播時段17001705）的全市實時廣播收聽率曲線圖。一條原本應該貼著地板的、代表無人問津的平直線，此刻卻如同坐了火箭般，在1700整點周默開始播報“坑位實況”的瞬間，以一個近乎垂直的角度，嗖地一下躥升到了圖表頂端！峰值收聽率，竟然碾壓了同時段台裏所有的黃金檔娛樂節目和新聞節目！後麵跟著的柱狀對比圖，其他欄目的柱子像小土包，而《環衛之聲》的柱子則像一根擎天巨柱，鶴立雞群，刺眼無比！
    報表底部還有一行加粗的備注：
    【《環衛之聲》首播聽眾互動率創台史新高，熱線接入量超負荷300。聽眾反饋關鍵詞：實用、精準、緩解焦慮、接地氣。】
    狹小的辦公室裏，一片死寂。隻有那台古董調音台還在發出微弱的電流嗡鳴。
    老李看看報表上那根刺破天際的柱子，又看看旁邊麵無表情、仿佛剛才隻是念了段天氣預報的周默，最後再看看桌子上那台還在餘韻未消、偶爾抽搐般響一下的熱線電話，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終隻憋出一句帶著濃濃荒誕感的感歎：
    “小周啊…你…你這播個廁所坑位…怎麽還…還播成頂流了？！”
    周默沒說話。他拿起那張魔幻的收聽率報表，目光掃過那根刺眼的擎天柱，又看向報表邊緣打印的日期和時間。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笑容裏沒有半分喜悅，隻有冰冷的嘲諷和一種“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的玩味。
    綠洲想用“廁所播報員”的標簽捂死他？
    禿頭王想看他爛在地下室？
    不好意思。
    老子就用這泡屎，把天捅個窟窿給你們看看！
    他隨手將報表丟回桌上，那根代表超高收聽率的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著所有陰謀者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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