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像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一頭紮進“時光裂隙”書店外嘈雜的聲浪裏。午後的陽光白得晃眼，帶著點虛假的暖意，卻絲毫驅不散他骨頭縫裏滲出的寒氣。肺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喉嚨裏彌漫著鐵鏽般的腥甜。他不敢回頭，後背的肌肉繃得像塊鋼板，總覺得那扇墨綠色的門隨時會在他身後炸開，衝出那個聲音粗嘎狂暴的“維修工”——或者別的什麽更糟糕的東西。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一頭鑽進書店旁邊那條堆滿雜物、終年不見陽光的狹窄後巷。巷子裏彌漫著垃圾腐敗的酸餿味和潮濕的黴味，幾隻野貓被他驚動，嗖地竄進陰影深處，留下幾聲警惕的嘶叫。冰冷的磚牆貼著他汗濕的後背，粗糲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而虛幻的安全感。他背靠著牆，滑坐到冰冷肮髒的水泥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心髒還在胸腔裏玩命地打鼓，撞得肋骨生疼。
    褲兜裏，那部剛收到詭異短信的手機，此刻安靜得像塊冰冷的石頭。但那四個字——【別看鏡子】——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腦子裏反複灼燒。
    鏡子？什麽鏡子？為什麽不能看？警告？還是…陷阱？
    混亂的思緒被褲兜裏另一件硬物打斷——那台古董尋呼機。他把它掏出來，塑料外殼冰涼依舊。屏幕上，那串瘋狂閃爍的亂碼早已消失，隻剩下一片沉寂的死綠。剛才在書店廁所門邊刻下的那個圖案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條生硬的直線——），末端那個銳利的“v”形凹陷＞）。
    “聲波圖…” 周默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布滿灰塵的屏幕上描摹著那個簡陋的刻痕，“高頻短脈衝，極陡峭的上升沿和下降沿…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叫了一聲就斷了…” 職業習慣讓他瞬間在腦中構建出對應的波形圖。這特征太獨特了！絕對就是他在綠洲實驗室偷偷拷貝出來的那份代號“根脈”的加密數據裏，某個被當成垃圾噪音濾掉的異常頻段！當時以為是設備幹擾，現在回想起來，那波形和此刻刻在牆上的符號，簡直是雙胞胎！
    “老k…” 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這個神秘人不僅知道他在分析“根脈”，還知道他能認出這個被過濾掉的信號特征！用這種方式在狂暴的砸門聲和維修告示牌的掩護下傳遞信息？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廁所裏那個砸門的家夥，是真維修工？還是綠洲的耳目？如果是後者，那老k剛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冒著巨大的風險留下了這個致命的標記！
    寒意再次席卷全身，比巷子裏的穿堂風更刺骨。他猛地攥緊了尋呼機，塑料外殼發出輕微的呻吟。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他掙紮著站起來，腿還有點發軟。巷口傳來行人模糊的交談聲和汽車的鳴笛。他深吸一口混雜著垃圾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他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透、皺巴巴的t恤，把尋呼機塞回褲兜，又掏出手機，飛快地刪掉了那條【別看鏡子】的短信記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謹慎。然後，他像一滴水融入河流，低著頭，混入了書店外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他沒有直接回家。那個堆滿電子垃圾的廉價公寓，此刻在他心裏失去了安全感。他需要確認一些事情，需要一個相對“幹淨”的地方整理思緒。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西郊。
    “春暉療養康複中心”巨大的招牌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金光。修剪整齊的草坪，精心打理的花圃，噴泉水聲潺潺，幾棟米白色的建築錯落有致，透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寧靜祥和。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淡淡花香混合的味道，甜膩得有點不真實。
    林柚推著輪椅，行走在連接主樓和vip康複區玻璃長廊裏。輪椅上坐著她父親林國棟。曾經叱吒商海、眼神銳利的男人，此刻眼神有些渙散，望著玻璃牆外生機勃勃的花園，目光卻像蒙著一層薄霧。他身上穿著療養院統一的淺藍色條紋病號服，顯得空蕩蕩的。
    “爸，今天天氣多好，你看那花開得多豔。” 林柚俯下身，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像哄孩子。她理了理父親膝蓋上蓋著的薄毯，動作細致溫柔。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灑下來，在她略顯疲憊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也照見了她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林國棟沒什麽反應，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輪椅扶手上一塊微小的磨損處。
    “林小姐，下午好。” 一個穿著潔白護士服、笑容標準得如同量角器量過的年輕護士迎麵走來，手裏拿著一個硬殼的彩色文件夾，“這是院裏最新的活動宣傳冊，還有一份關於下周‘神經舒緩療愈周’的詳細安排，您和叔叔可以看看，有很多有趣的項目呢。” 護士的聲音甜美，語速適中，是經過嚴格培訓的腔調。
    “謝謝張護士。” 林柚接過文件夾，指尖觸到光滑冰涼的封麵。
    “不客氣。叔叔今天精神看起來不錯呢。” 護士微笑著對林國棟點點頭，目光快速掃過他略顯呆滯的臉，然後邁著輕盈的步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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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柚推著父親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布置著舒適藤椅和茶幾的休息角。她把輪椅停在陽光最好的位置，自己則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隨手翻開了那個硬殼文件夾。
    宣傳冊印刷精美，色彩明亮得晃眼。首頁是幾個笑容燦爛的老人和穿著白大褂、氣質溫和的醫生握手的照片。內頁詳細介紹了“春暉”引以為傲的環境、設施和各種先進的康複項目：“智能水療”、“芳香腦波調諧”、“沉浸式自然音景療愈”…詞匯一個比一個高端，一個比一個玄乎。林柚快速翻看著，這些華麗的辭藻和溫馨的照片並不能真正驅散她心頭的陰霾。她父親在這裏住了快一年，昂貴的費用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效果卻如同石沉大海。
    翻到最後一頁，是關於“神經舒緩療愈周”的詳細介紹，重點推薦一種叫做“和諧腦域共振”d resonance）的新項目，聲稱利用“非侵入式生物反饋技術”和“定製化環境聲波矩陣”，能有效促進腦神經元的修複與重組。旁邊配著一張看起來很科幻的設備圖：一個流線型的頭戴式裝置，上麵布滿了細小的銀色傳感器。
    林柚皺了皺眉。這些名詞聽起來高大上，卻總給她一種華而不實的感覺。她把宣傳冊合上，準備塞進隨身的帆布包裏。
    就在這時，她的手指碰到了宣傳冊硬殼封麵的內側邊緣——那裏似乎有一點點不尋常的厚度和微弱的粘滯感？
    她動作一頓。長期照顧病人培養出的細致讓她立刻察覺到了這點異常。她重新翻開文件夾，仔細檢查封麵內側。在靠近書脊的位置，硬殼封麵和裏麵第一頁宣傳彩頁之間，似乎…夾著東西？
    非常薄，幾乎和紙張融為一體，如果不是指尖那點微妙的觸感差異，根本發現不了。
    林柚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小心地用指甲摳住封麵內側的邊緣，屏住呼吸，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其揭開一條縫隙。
    光線透了進去。
    裏麵確實夾著一張紙。
    不是普通的紙。它比宣傳冊的銅版紙更薄，更硬，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淡米色，材質有點類似…熱敏紙？
    林柚的呼吸幾乎停滯了。她警惕地抬頭，飛快地掃視四周。休息角很安靜，隻有遠處走廊傳來模糊的腳步聲。陽光透過玻璃頂棚，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她卻感到一絲寒意。她低下頭，用身體擋住可能投來的視線，手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夾在封麵內側的薄紙抽了出來。
    紙的尺寸比a4略小，上麵沒有任何印刷的文字或圖案。乍一看，就是一張普通的、空白的特殊紙張。
    但林柚知道沒那麽簡單。
    她捏著紙張的一角，遲疑了一下，然後做了一個看似尋常的動作——她將紙張輕輕貼在自己穿著長袖襯衫的手臂上，用體溫去覆蓋它。
    幾秒鍾後，奇跡發生了。
    原本空無一物的淡米色紙麵上，在體溫接觸的區域，墨跡如同幽靈般悄然浮現！
    不是普通的文字。首先顯現出來的，是紙張頂端正中央一行加粗的英文標題：    腦波監測與調製協議  同意書）
    林柚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她強忍著驚呼的衝動，迅速將紙張完全覆蓋在自己溫熱的掌心下。
    更多的墨跡在體溫催化下快速、清晰地顯現出來！
    這是一份極其專業的協議文件。條款密密麻麻，充滿了諸如“α波誘導”、“θ波同步”、“神經反饋閉環”、“長期神經可塑性影響評估”等專業術語。協議的核心內容，是授權“春暉療養康複中心”及其指定的“技術合作夥伴”一個用星號標注的公司名稱，但星號後的具體名字沒有顯現），對簽署者進行“持續的、非侵入式腦波活動監測”，並依據監測數據，實施“定製化的神經調製幹預”，以達到“最優康複效果”。
    林柚的目光如同掃描儀，飛速掠過那些冰冷的條款，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著。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終於，她的視線死死釘在了協議最下方，簽名處。
    那裏，清晰地顯示著兩個需要簽名的地方：
    1. 患者監護人簽名： 這個區域是空白的。
    2. 患者指紋確認電子掃描）： 在這個區域，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深藍色的指紋！
    指紋的紋路在淡米色的熱敏紙上顯得格外刺眼。那獨特的箕形紋、中心三角點的位置…林柚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這個指紋…她太熟悉了！
    每天幫父親擦手、塗護手霜…她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父親右手食指指紋的每一個細節！就是這個！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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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憤怒瞬間衝垮了林柚的理智！父親被送進來時，確實做過一些常規登記，包括電子指紋錄入用於門禁和身份識別。但她從未簽過、也從未見過這樣一份協議！什麽“腦波監測與調製”？什麽“神經調製幹預”？這根本就是未經監護人同意的非法監控！甚至可能是…人體實驗？！
    那個被星號代替的“技術合作夥伴”是誰？綠洲科技？！她腦子裏瞬間閃過這個龐然大物的名字，寒意更深。
    “嗡……”
    一陣極其微弱、但頻率異常穩定的電流聲，如同背景噪音般鑽入她的耳朵。聲音的來源，似乎是休息角天花板角落那個不起眼的、偽裝成煙霧探測器的白色半球體裝置。
    林柚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個探測器。剛才它就在那裏嗎？她不確定。但那持續不斷的微弱電流聲，此刻在她聽來，如同毒蛇的嘶鳴。
    父親茫然地望著窗外，對身邊女兒內心的驚濤駭浪毫無所覺。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顯得格外脆弱。
    林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她迅速將那張滾燙的、印著父親指紋的“幽靈協議”折好，小心地藏進自己貼身的口袋裏。紙張隔著薄薄的布料緊貼著她的皮膚，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她站起身，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俯身對父親說：“爸，外麵有點起風了，我們回房間吧，我給你泡杯熱牛奶。”
    聲音很穩，隻有她自己知道，推著輪椅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並且在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療養院甜膩的空氣，此刻聞起來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虛偽和陰謀的味道。那份協議上深藍色的指紋，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刻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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