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匠三十歲得子那天，整個周家村都聽到了他響亮的笑聲。他抱著繈褓中的兒子在院子裏轉了三圈，對著西沉的太陽喊道：我周大有後了！
    那孩子取名天寶，生得虎頭虎腦，一雙眼睛黑亮如漆。周木匠每日做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兒子架在脖子上滿村跑。村裏人都說，周木匠這是把兒子當眼珠子疼。
    天寶十歲那年夏天，周木匠帶著他去鎮上趕集。集市口有個須發皆白的算命先生，支著鐵口直斷的布幡。周木匠一時興起，拉著兒子過去要算八字。
    這位大哥，你命中無子啊。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忽然搖頭歎息。
    周木匠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把天寶往前一推：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花？這活蹦亂跳的小子不是我兒子是誰家的？
    算命先生盯著天寶看了半晌，眉頭越皺越緊。他忽然壓低聲音：此子恐難養大。你夫妻宮黯淡，子息線中斷，強求不得啊。
    胡說八道！周木匠勃然大怒，扔下幾個銅錢拽著天寶就走。身後傳來算命先生幽幽的歎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這事成了周木匠茶餘飯後的笑談。直到那年七月半。
    中元節那天特別悶熱，天寶和幾個孩子去河邊玩水。周木匠在村東頭給人修房梁，忽然聽見急促的銅鑼聲——那是村裏報喪的信號。
    周大哥！不好了！天寶他...鄰居王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河裏不見了！
    周木匠扔下刨子就往河邊跑。河灘上圍滿了人，幾個漢子正拿著長竹竿在渾濁的水裏打撈。周木匠的妻子李桂花癱坐在岸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怎麽會？天寶水性最好...周木匠撲通跳進河裏，一個猛子紮下去。他在水下摸到了天寶的衣角——那孩子卡在兩塊礁石之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硬拽下去的。
    喪子之痛讓周木匠一夜白頭。出殯那天，他忽然想起算命先生的話，渾身打了個寒顫。
    半年後，李桂花又有了身孕。這次周木匠格外小心，連木匠活都少接，整日守著妻子。來年開春，李桂花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取名天佑。
    天佑三歲那年，周木匠發現母親經常天不亮就出門，回來時身上總帶著一股奇怪的香火味。有次他悄悄跟著，看見母親進了後山那座破敗的黃仙廟。
    娘，您這是...周木匠在廟門口攔住母親。
    周母神色慌張，懷裏揣著的包袱裏露出半截紅布。見瞞不過，她拉著兒子在廟前石階上坐下：娘去找黃仙姑了...天佑不能重蹈天寶的覆轍啊。
    原來周母暗中找了十裏八鄉最有名的神婆黃仙姑，求了個借運生子的法子。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來黃仙廟上供，用紅布包著天佑的生辰八字壓在香爐下。
    那仙姑說...說這是向過路的神仙借運勢，等孩子過了十歲劫數就穩了。周母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係著紅繩的桃木牌，這個讓天佑貼身戴著，千萬別離身。
    周木匠將信將疑，但想到天寶的慘劇，還是把桃木牌給天佑戴上了。說來也怪，天佑從小體弱，戴了桃木牌後竟再沒生過病。
    天佑十歲生日那天，周家辦了酒席。周母特意去黃仙廟還願，回來時滿麵紅光：仙姑說借運已成，往後就穩當了！
    誰知三天後的傍晚，天佑去河邊給周木匠送飯，再也沒回來。村裏人找到他時，他仰麵漂在河中央，雙手緊緊攥著脖子上的紅繩——桃木牌不見了。
    我的兒啊！李桂花哭暈在河灘上。周木匠跪在水裏，看著次子與長子如出一轍的死狀，忽然想起十年前算命先生的話，渾身如墜冰窟。
    夜裏，周母悄悄去了黃仙廟。第二天，她帶著一個蒙黑紗的婦人回來。那婦人一進門，周木匠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香。
    這是黃仙姑。周母介紹道，仙姑說...咱們家還能有個孩子。
    黃仙姑掀開黑紗，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她眼睛出奇的亮，盯著李桂花平坦的腹部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借運生子，以女易男。這次是個丫頭，但能養大。
    周木匠剛要說話，黃仙姑已經掏出一把紅繩係在李桂花手腕上：每月初一吃齋，十五上供。孩子出生後，每年生日來廟裏還願。記住，隻能保到十六歲...
    儀式持續到半夜。黃仙姑在院子裏擺了個奇怪的陣，用雞血畫符，最後讓李桂花喝下一碗散發著草藥味的黑水。臨走時，她再三叮囑：十六歲前千萬別讓孩子近水。
    十個月後，李桂花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小桃。小桃滿月那天，周母帶著紅雞蛋去黃仙廟還願，回來時卻麵色慘白：廟...廟不見了！
    周木匠跑去後山一看，哪裏還有什麽黃仙廟？隻有一片長滿荒草的廢墟，看痕跡至少荒廢了十幾年。問遍全村，竟沒人記得那裏有過廟宇。
    小桃平安長到十六歲，出落得水靈靈的，尤其一雙眼睛，黑得發亮。周木匠漸漸放下心來，覺得當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或許隻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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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桃生日前一天，村裏來了個年輕的風水先生，姓陸。他在村口擺攤時，正巧遇見小桃提著竹籃經過。
    這位姑娘請留步！陸先生突然站起來，臉色大變，你印堂發黑，近日恐有水厄！
    小桃嚇了一跳。周木匠聞聲趕來，聽陸先生一說，頓時想起十六年前的警告。他急忙把陸先生請到家中，將往事和盤托出。
    陸先生聽完，掐指一算，眉頭緊鎖：借運生子，損陰德啊。那黃仙姑恐怕不是正神，而是...他忽然壓低聲音，是專食孩童精魄的水鬼婆！
    正說著，外麵突然狂風大作。小桃手腕上的紅繩無端斷裂，她眼神突然變得呆滯，徑自朝門外走去。
    不好！水鬼來討債了！陸先生一個箭步衝上去，在小桃即將踏出院門時，將一張黃符貼在她背上。小桃應聲倒地，院外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像是某種動物受傷的哀嚎。
    陸先生擦著汗說：當年那兩個男孩，根本不是意外溺亡...是被水鬼婆收走了。如今期限已到，她又要來收小桃...
    周木匠跪地痛哭：求先生救救我女兒！
    解鈴還須係鈴人。陸先生歎道，今夜子時，帶小桃去河邊。有些債，必須當麵還清...
    周木匠聽完陸先生的話，渾身發冷，顫聲問道：先生是說……我那兩個兒子，都是被那黃仙姑害死的？
    陸先生神色凝重，點頭道：那根本不是什麽仙姑，而是水鬼婆——專尋無子之家，假借借運生子之名，實則索要孩童精魄續命！
    李桂花聞言，癱坐在地，淚如雨下：難怪……難怪每次去黃仙廟，總覺得陰森森的……
    周木匠猛然想起什麽，急問：可那廟……十六年前就憑空消失了啊！
    陸先生冷笑一聲：因為那廟本就是幻象！水鬼婆用障眼法化出一座廟宇，騙人上鉤。等契約完成，她便收回幻術，廟自然就了。
    正說著，院外忽然陰風大作，門窗亂響，似有什麽東西在瘋狂撞擊。小桃手腕上的紅繩徹底斷裂，整個人如提線木偶般，僵硬地朝門外走去。
    不好！她來收債了！陸先生大喝一聲，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符，咬破指尖，以血畫咒，猛地拍在小桃背上。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從院外傳來，似老婦哀嚎，又似野獸嘶吼。陰風驟停，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股腥臭的濕氣，像是河底腐爛的水草。
    陸先生額頭滲汗，低聲道：她暫時退了，但今夜子時必會再來！
    當夜，月隱星稀，周木匠夫婦帶著小桃，跟隨陸先生來到當年天寶、天佑溺亡的河邊。
    陸先生在河灘上擺下香案，點燃三炷香，又用朱砂在岸邊畫了一道鎮邪符。他沉聲道：水鬼婆，今日冤債兩清，你若再糾纏，休怪我讓你魂飛魄散！
    話音未落，河麵忽然翻湧起黑色浪花，一個佝僂的身影緩緩浮出水麵——正是當年的黃仙姑！
    她渾身濕漉漉的，皮膚泡得發白腫脹，雙眼卻泛著詭異的綠光，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牙：嘿嘿嘿……周家的債，還沒還完呢！
    陸先生冷聲道：你騙周家借運生子，實則借機害死兩個男童，今日還敢來索命？
    水鬼婆嘶聲道：他們自願的！我要的是孩童精魄，這丫頭本不該活到今日！
    周木匠怒極，吼道：你害死我兩個兒子，還要害我女兒？！
    水鬼婆陰笑：你娘求我時，我就說過——以女易男，這丫頭能活到十六歲，已是恩賜！
    陸先生冷哼一聲：強詞奪理！今日我便讓你現出原形！
    說罷，他猛地拋出一把糯米，灑向水鬼婆。那糯米一沾她身，竟如烙鐵般作響，冒出黑煙！水鬼婆慘叫一聲，身形扭曲，最終化作一隻巨大的水獺精，渾身長滿濕漉漉的黑毛，獠牙森然！
    原來是你這孽畜！陸先生厲喝，借人形騙香火，害人性命！
    水獺精厲嘯一聲，猛地撲來，卻被陸先生早已布下的紅線陣困住。它瘋狂掙紮，河麵頓時翻起巨浪，似要吞噬眾人。
    陸先生迅速取出一枚銅錢，蘸了雞血，彈向水獺精額頭，喝道：天師鎮邪，敕！
    一聲悶響，水獺精渾身燃起幽藍火焰，慘叫著沉入河底，最終化作一具焦黑的骨架，被河水衝散。
    河麵恢複平靜，陸先生長舒一口氣，轉身對周木匠道：此孽已除，但你們家欠下的陰債，仍需償還。
    周木匠連忙問：如何償還？
    陸先生道：需為那兩個枉死的孩子立衣冠塚，每年清明、中元祭奠，再做一場超度法事，方能平息怨氣。
    周木匠夫婦含淚答應。
    三日後，周家請陸先生，在河邊設壇超度。法事完畢時，忽見兩隻白蝴蝶從河麵飛起，繞著周家人飛了三圈，最終消失在遠方。
    陸先生點頭道：冤魂已安，往後家中可保平安。
    果然，自那以後，周家再無異事發生。小桃平安長大，後來嫁人生子，周木匠夫婦也得以安享晚年。
    隻是，每當夜深人靜時，村裏人偶爾還能聽到河邊傳來低低的嗚咽聲，像是某種動物在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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