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六十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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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下午,超市采購回來,車開進地下車庫,那股子熟悉的、混合著機油和塵土的涼氣就裹了上來。日光燈管有一搭沒一搭地閃著,把偌大的空間切割出明暗交織的區塊,我們的腳步聲是唯一活泛的動靜,撞在水泥柱子上,蕩出零星的回音,反顯得更空了。小外甥睿睿才五歲,一手抱著新買的那桶小熊餅幹,另一隻手緊緊攥著我的食指,小短腿倒騰得倒是起勁。
    “小舅舅,快點快點,媽媽說回家可以看一集動畫片!”他聲音裏的雀躍是這灰暗環境裏唯一亮堂的東西。
    “急什麽,動畫片又不會飛了。”我笑著應他,拐過最後一根柱子,我們家那車位就在前頭。
    車穩穩倒進去,熄了火。解安全帶,拔鑰匙,拎購物袋,一套動作利落得很。我繞到副駕把睿睿抱下來,他腳一沾地,就仰頭“咕咚咕咚”灌他那小水瓶裏的最後幾口水。
    就在這時。
    他猛地放下水瓶,眨巴著那雙過分清澈的大眼睛,腦袋一歪,直勾勾地看向車位斜後方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那兒堆著幾塊廢棄的防撞桶,靠著一根粗大的承重柱,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然後,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清清楚楚、帶著點孩子氣的興奮說:
    “小舅舅,你看!那裏有好多人呀!”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空的。
    慘白的燈光恰好掃過那片地兒,隻有冰冷的水泥地、斑駁的漆線、和那幾個破舊的橙色塑料桶。寂靜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聲音,連日光燈的電流嗡鳴都消失了。
    我脖子後麵的寒毛“唰”一下立了起來,一股涼氣順著脊椎骨縫急速爬升,頭皮一陣發麻。
    “胡……胡說什麽呢!”我聲音有點發緊,下意識地一把攥緊他的小手,濕漉漉的,剛出過汗,“哪兒來的人!別瞎說!”
    車庫空曠得讓人心慌,一眼能望出去老遠,除了幾排沉默的車,根本看不到第三個會喘氣的。睿睿的小手在我掌心裏不安分地扭動,他似乎很不滿我的否定,急哼哼地辯解:“沒有瞎說!就是有好多人!好多好多,都在那裏站著呢……還有一個老爺爺,他在衝我笑……”
    他越說,我後頸窩越涼。這小祖宗,平時從不撒謊。
    “走了走了!回家看動畫片!”我心裏毛得厲害,幾乎是粗暴地拽著他,想立刻離開這鬼地方。購物袋甩在臂彎裏,哐當亂響。
    可睿睿不知道哪來的牛勁兒,猛地一下掙脫了我的手。
    “小舅舅你討厭!老爺爺要跟我說話!”他叫著,竟轉過身,抱著他那桶寶貝餅幹,邁開小短腿,噔噔噔地就朝那根巨大的水泥承重柱跑過去。
    那一瞬間我魂都快飛了:“睿睿!回來!!”
    他像沒聽見,跑得飛快,影子在昏慘的地麵上被拉得細長。
    我拔腿就追,可幾步的距離像是被無限拉長。我看見他停在柱子前,那柱子厚重、冰冷,毫無生氣。
    睿睿卻仰著小臉,仿佛真在看著某個具體的人,然後把懷裏抱著的餅幹桶費力地往上舉了舉,聲音清亮亮的,帶著點小孩特有的、想要分享寶貝的慷慨:
    “老爺爺,你是不是想吃這個呀?給你!”
    他麵前,隻有空氣。
    我猛地衝過去,幾乎要一把將他撈進懷裏。
    可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碰到他外套帽子的刹那,睿睿忽然回過頭來,小臉上沒有任何恐懼,隻有一種純粹的、被打動了的好奇,他看著我,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小舅舅,”他聲音小了些,像在分享一個秘密,“老爺爺說,謝謝我。”
    我手臂僵在半空,呼吸窒住。
    車庫頂棚某處傳來“滴答”一聲清晰的水滴墜落聲。
    睿睿頓了頓,似乎在努力複述一個對他而言有點困難的句子,一字一句地:
    “他說……他等我的小熊餅幹……”
    “……等了六十年了呢。”
    地下車庫特有的陰濕寒氣瞬間刺透我的衣衫,直直紮進骨頭縫裏。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隻怔怔地看著那根沉默的、巨大的水泥柱子,它冰冷地矗立著,承載著上方整棟樓的重量。
    仿佛也承載了某種我無法看見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時光。
    我伸出去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指尖離睿睿的羽絨服帽子隻有一寸,卻再也無法向前。
    六十年前?
    這數字像一枚生鏽的釘子,猝不及防楔進我的腦子裏。車庫裏的空氣似乎更稠了,壓得人耳膜發悶。那“滴答”的水聲消失了,連日光燈煩人的嗡嗡聲也遁去,隻剩下一種龐大的、令人心髒縮緊的寂靜。
    睿睿卻像是完全沒感覺到我的驚恐。他依舊仰著小臉,對著那根冰冷粗糙的水泥柱,很認真地點了點小腦袋。
    “嗯!知道啦!”他應著,仿佛真有人在跟他交待事情。
    然後,他低下頭,開始非常費力地摳那隻小熊餅幹桶的塑料蓋。他的小手指頭用不上勁,掰得指尖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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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爺說,他牙口不好啦,泡著吃才香。”睿睿一邊跟看不見的人說著話,一邊把摳開的餅幹桶往我麵前一遞,“小舅舅,幫幫忙,倒一點出來好不好?老爺爺等著呢。”
    我喉嚨發幹,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視線不由自主地順著睿睿麵對的方向看去——空蕩蕩的柱子在燈光下投下一片傾斜的、邊緣模糊的陰影。陰影裏似乎什麽也沒有,又似乎……有什麽東西的輪廓在視線邊緣輕微地晃動,像隔著一層滾燙的空氣看東西,一切都在扭曲變形。
    理智在腦子裏尖嘯,讓我立刻抱起孩子逃離這個鬼地方。
    可睿睿那雙清澈得不摻一絲雜質的眼睛望著我,裏麵全是純粹的催促和“這很正常”的坦然。他小手又往前送了送,餅幹桶幾乎戳到我的肚子。
    鬼使神差地,我接過了餅幹桶。塑料桶身還帶著睿睿懷裏的溫度。我機械地擰開蓋子,濃鬱甜香的黃油和蜂蜜味道飄散出來,與車庫裏的陰冷潮濕格格不入。
    我蹲下身,手指有些發顫,倒了一小堆金黃的小熊餅幹在睿睿攤開的小手掌心裏。
    “不夠不夠,”睿睿搖頭,另一隻手指了指柱子根部的陰影,“老爺爺說,那時候……大家都沒吃飽呢。”
    那句話像冰錐子,輕輕紮了我一下。
    我沉默著,又倒了一大捧,幾乎把他兩隻小手都堆滿了。
    睿睿滿意了,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蹲下,把他捧著的那些小熊餅幹,整整齊齊地、像進行某種重要儀式一樣,碼放在那根水泥柱子根部、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邊緣。
    “老爺爺,你快吃呀。”他小聲說,還伸出小手指,把一塊歪掉的餅幹扶正。
    他就那樣蹲著,安安靜靜地看著那片空地,似乎在等待什麽。
    幾秒鍾後,他忽然“咦”了一聲。
    “小舅舅,”他扭過頭,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迷惑,“餅幹……餅幹少了呀。”
    我心頭猛地一抽,凝神看去。
    剛才明明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一小堆金黃色的餅幹,就在我的注視下,最邊緣的幾塊,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不是被人拿走,不是被風吹走——這裏根本沒有風。就像是它們被那片陰影本身吞噬了,或者是在極短的時間內風化成了粉末,融進了空氣裏。
    原地隻留下一點點細微的餅幹碎屑。
    一股難以言喻的戰栗從尾椎骨炸開,瞬間竄遍全身。我猛地站起來,一把將睿睿撈進懷裏,緊緊抱住。
    這一次,他沒有掙紮。
    他隻是趴在我肩膀上,依舊望著那個方向,小聲地、像是在安慰誰似的說:“老爺爺,你別哭呀……吃慢點,沒關係的……下次,下次我還給你帶……”
    我抱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後退,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柱子和它腳下的陰影。
    退到足夠遠的距離,我猛地轉身,幾乎是用跑的,衝向車庫電梯口。
    直到衝進電梯,按下樓層鍵,看著不鏽鋼門緩緩關上,將那片空曠死寂的空間徹底隔絕在外,我才敢大口喘氣,心髒咚咚咚地擂著胸腔,手臂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發抖。
    睿睿在我懷裏動了動,小聲說:“小舅舅,你勒疼我了。”
    我稍微鬆了點力道,低頭看他。他臉上沒什麽害怕的表情,隻是有點困倦的樣子,揉了揉眼睛。
    “睿睿,”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剛才……那個老爺爺,還跟你說什麽了?”
    睿睿靠在我肩上,打了個小哈欠,眼皮開始打架。
    “嗯……他說……謝謝我的餅幹……”他的聲音含混起來,帶著濃重的睡意,“他說……他們等了很久……好久沒人來看他們了……”
    “他們?”我捕捉到這個詞,心又是一沉。
    “嗯……”睿睿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像夢囈,“好多好多人呢……都餓……”
    話沒說完,他的小腦袋一歪,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竟然就在我懷裏睡著了。
    電梯無聲地上升,數字不斷跳動。
    我抱著沉睡的孩子,站在狹小明亮的金屬空間裏,卻感覺比站在那個空曠的車庫還要寒冷。
    “等了六十年……”
    “大家都沒吃飽……”
    “好多好多人……”
    “沒人來看他們……”
    那些支離破碎的詞句在我腦海裏翻滾、碰撞,拚湊出一個我不敢細想的輪廓。
    電梯“叮”一聲到達樓層,門開了。
    家門口溫暖的燈光透出來,姐姐的聲音傳來:“怎麽去那麽久?買什麽好東西了?”
    我抱著睿睿走出去,腳步有些虛浮。
    姐姐接過熟睡的孩子,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購物袋,隨口問:“咦?不是買了那麽大桶餅幹嗎?掉車上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我看著睿睿恬靜的睡顏,最終隻是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說:
    “……可能吧, 也許掉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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