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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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得從上個月回我公公家說起。清明剛過,鄉下老宅子裏的那股子香火和舊木頭混合的氣味還沒散幹淨。公公是個老派人,逢年過節,給祖先上供的規矩一絲不苟。那天臨走前,他硬塞給我一包點心,是鎮上老字號買的糯米糕,用油紙包著,方方正正兩塊。
“拿著,帶回去吃,供過你奶奶的,保佑你們平安。”公公把點心往我懷裏塞,眼神裏是不容拒絕的懇切。
我接是接住了,但心裏那股別扭勁兒就別提了。不是我矯情,是我從小就對這種給逝者上過供的東西犯怵。總覺得那上麵沾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我媽以前就總念叨,“供過死人的東西,活人少吃,沾了陰氣。”這話像根小刺,早早紮在我心裏。
回到家,我把那包點心放在廚房的玻璃餐桌上,油紙包攤著,露出裏麵白糯的糕體,頂上還點著個紅點。我老公林凡正端著杯子接水,一眼就掃見了。
“爸又給帶好吃的了?”他湊過來看。
“嗯,”我應了一聲,猶豫著怎麽開口,“不過……這是供過奶奶的。”
林凡一聽,臉上那點笑意就淡了,轉而帶上一種我極其熟悉的、混合著不以為然和輕微嘲諷的表情。他把水杯往桌上一頓。
“又來了,我說媳婦兒,你這都是什麽年代的窮講究了?二十一世紀了,要講科學!那就是塊糯米糕,物質成分沒任何變化!供一下還能供出原子彈來?”他聲音提高了點,“逝者已矣,就是一種紀念形式,心意到了就行了,東西還不是給人吃的?浪費才可惜!”
他這套無神論的說辭,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平時為了這個,我倆沒少拌嘴。他總覺得我迷信,我覺得他遲鈍,看不見這世上有些東西就是界限分明。
今天不知怎麽的,看著他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勁兒,我心裏突然冒出一股邪火。憑什麽他總是對的?憑什麽我的那點不安和忌諱,在他眼裏就一文不值?
我盯著那兩塊糯米糕,心裏猛地做了一個決定。一種帶著點賭氣,又帶著點難以言說的、想要“證明”什麽的衝動攫住了我。
我抬起頭,看著林凡,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你說得對,可能真是我窮講究。”
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幹脆地“認錯”。
我伸手,把兩塊糯米糕分開,指了指其中一塊:“這塊是供過的,”又指了指另一塊,“這塊是爸買的但沒上過供台。”我拿起那塊供過的,遞到他麵前,“你不是說沒區別嗎?那你敢不敢嚐嚐這塊供過的,再嚐嚐這塊沒供過的,親自驗證一下?”
林凡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他可能覺得我這提議有點莫名其妙,又有點挑釁。他那種理工男的軸勁兒也上來了。
“嚐就嚐!這有什麽不敢的?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他一把接過那塊供過的糯米糕,看都沒看,直接塞進了嘴裏,大口嚼了幾下,喉結一動,咽了下去。然後他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不存在的碎屑,得意地揚著下巴看我。
“喏,吃了!怎麽樣?屁事沒有!味道就是普通的糯米糕嘛,甜絲絲的。”他為了加強效果,又伸手拿起那塊沒供過的,也咬了一大口,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你看,這塊也一樣!根本就沒區別!你就是心理作用……”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不是突然停住,而是像一台正在播放的收音機,被人猛地拔掉了電源,最後一個“用”字隻吐出了一半氣音。
他舉著那半塊沒吃完的糯米糕,動作完全僵住了。臉上的得意神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像是被一張無形的濕毛巾擦掉了。他的嘴巴還微微張著,保持著咀嚼的姿勢,但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
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越過了我的肩膀,死死地盯著我身後的某個地方。那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困惑、審視,還有一絲……剛剛萌芽的、難以置信的驚悚。瞳孔在那一瞬間,似乎放大了。
廚房裏安靜得可怕,隻剩下冰箱低沉的運行嗡鳴聲。
我後背上的寒毛“唰”一下全立了起來。我身後?我身後是餐廳的空白牆壁,還有一扇通往客廳的拱門,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林凡?”我試探著叫了他一聲,聲音有點發顫。
他像是沒聽見,依舊死死地盯著我身後。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極其艱難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誰……誰在你背上?”
轟的一聲,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冰涼。
在我背上?
我幾乎是機械地,一點點扭動僵硬的脖子,朝自己身後看去。
空的。餐廳燈光明亮,牆壁雪白,拱門那裏空蕩蕩的,連風都沒有一絲。
“沒……沒有人啊?”我轉回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林凡,你看錯了!我身後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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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對我的話毫無反應。他的目光依舊釘在我身後那個虛空的位置,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失,變得慘白。他的嘴唇開始輕微哆嗦,像是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然後,一種更詭異的變化發生了。
他之前拿著糯米糕,僵在半空的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了下來。他咀嚼的動作也變得異常遲緩,好像嘴巴裏塞的不是柔軟的糯米糕,而是什麽沉重、粘稠的東西。一下,一下,又一下,慢得讓人心焦,慢得……不像是活人的節奏。
整個廚房的氣氛變得無比粘稠和壓抑。
他就那樣慢吞吞地、異常艱難地,終於將嘴裏那口糯米糕咽了下去。
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轉回了頭,目光終於從那個虛無的點收了回來,落在了我的臉上。但那眼神空洞得可怕,裏麵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之前的得意,沒有困惑,沒有驚悚,隻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他張開嘴,聲音輕得像一陣煙,帶著一種夢遊般的恍惚,喃喃地,一字一頓地說:
“現在……我背上了。”
……
時間好像在過去很久,又好像隻過去一瞬。
林凡說完那句話後,就徹底沉默下來。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向任何地方,隻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像一尊突然失去所有生氣的雕塑。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鼓,撞得我肋骨生疼。廚房頂燈的白光落在他肩膀上,明明和平時沒什麽不同,可在我眼裏,那光線卻仿佛變得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那裏,勾勒出一個……一個模糊的、不該存在的輪廓。
是我眼花了嗎?還是心理作用?
我使勁眨了眨眼,那感覺又消失了。可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東西,確確實實地盤踞在了那裏,彌漫在整個廚房的空氣裏。之前點心帶來的那點甜膩香氣,此刻聞起來竟然帶著一股陳舊的、像是香火燃盡後的灰燼味道。
“林凡……”我又喊了他一聲,聲音幹澀得厲害。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舊空洞,深處卻好像多了一點什麽東西,一點陌生的、不屬於他的東西,冰冷而麻木。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動作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臥室走去。他的腳步落地很輕,卻又異常沉重,仿佛每邁出一步,都耗費了他極大的力氣,又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趴在他背上,讓他不堪重負。
我眼睜睜看著他走進臥室,消失在門後的陰影裏,沒有勇氣跟上去。廚房裏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桌上那吃剩的半塊糯米糕,以及攤開的、帶著油漬的暗黃色油紙。
冰冷的恐懼感這時才如同潮水般徹底淹沒了我。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扶著冰冷的流理台才勉強撐住身體。
那天晚上,林凡很早就睡了。或者說,是躺下了。他背對著我,身體蜷縮著,一動不動。我躺在他身邊,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以及一種……非比尋常的低溫。往常他像個火爐,現在靠著他,卻隻覺得一陣陣寒意透過來。
我幾乎一夜未眠,豎著耳朵聽著身邊的任何一絲動靜。臥室裏安靜得可怕,連他平常輕微的鼾聲都消失了。隻有一種極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摩擦聲,像是……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蹭著床單。
我不敢翻身,不敢開燈,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直到窗外天際泛出魚肚白。
第二天,林凡請假了。
這是他工作五年來第一次無緣無故的請假。他給領導打電話的時候,聲音沙啞而疲憊,隻說自己身體很不舒服,具體哪裏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
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再是那個自信滿滿、喜歡高談闊論的無神論者。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閃,不願意與任何人對視。大部分時間,他隻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或者站在窗邊,望著外麵,一動不動,能站上好幾個小時。
我試著跟他說話,問他昨天到底看到了什麽,問他“背上了”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隻是搖頭,嘴唇緊閉,一個字也不肯說。偶爾,他會突然猛地回頭,看向自己的肩膀後方,速度快得嚇人,然後又像是確認了什麽似的,緩緩地轉回來,臉上是一種混合了恐懼和麻木的複雜表情。
他的胃口也變得極差。我做了他平時愛吃的菜,他隻是用筷子撥弄幾下,就放下了。人眼看著就瘦了一圈下去,眼窩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顯得異常憔悴。
更讓我感到害怕的是,他開始有一些怪異的小動作。
他會時不時地、毫無征兆地聳動一下右邊的肩膀,好像那裏有什麽東西讓他感覺不適,想要甩掉。有時候,他會抬起左手,繞過脖子,去輕輕揉捏自己右肩後方的那塊肌肉,動作輕柔得詭異,仿佛在安撫什麽。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我心下一驚,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看到衛生間的門虛掩著,裏麵有燈光。我湊過去,從門縫裏看到他正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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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照鏡子。
他側著身,頭極力地扭向右邊,眼睛死死地盯著鏡子裏自己右肩的後方。他的表情扭曲,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無聲的質問。他就那麽盯著,一動不動,像是要通過目光,將鏡子裏那個看不見的東西灼穿。
我捂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悄悄地退回了房間。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那天晚上,他吞下的不僅僅是一塊供過的糯米糕。有什麽東西,真的跟著那塊點心,一起進入了他的身體,或者……趴在了他的身上。
大概過了三四天,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眼看就要下雨。林凡依舊坐在沙發上發呆。我坐在他對麵的單人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屋子裏很安靜,隻有牆上掛鍾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忽然,林凡毫無預兆地開口了,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它……很輕。”
我猛地抬起頭,心髒驟停了一拍。
他依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仿佛在自言自語。
“剛開始……沒什麽感覺。”他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就是覺得……右邊肩膀有點沉,像掛了件濕衣服。”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擾他。
“後來……就感覺到了。”他停頓了很久,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語,“冰涼冰涼的……像一塊……一直化不開的冰。”
“它……”我鼓起勇氣,聲音發顫地問,“它是什麽樣子?”
林凡緩緩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種極其痛苦和困惑的神情。
“看不清……扭過頭……什麽都看不見。”他抬起手,用指尖極其輕微地指了指自己的右肩後方,“但是……能感覺到……形狀……不太像人……”
不太像人?我渾身的汗毛又一次豎了起來。
“有時候……是軟的……像一團濕透了的棉花……”他繼續喃喃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的虛空,“有時候……又好像……有很多隻腳……非常細……非常冷……輕輕地抓著我的肩膀……”
他的描述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卻帶著一種身臨其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我仿佛能透過他的話語,“看到”那個趴在他背上、無形無質卻又沉重冰涼的“東西”。
“它……有聲音嗎?”我顫聲問。
林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有……”他的聲音更低了,帶著恐懼,“有時候……像歎氣……很輕……很長……就在我耳朵邊上……”
他猛地抬起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右耳,臉上露出極度厭惡和恐懼的表情。
“還有……晚上……”他眼神裏的恐懼加深了,“它會動……很慢……一下……一下地……蹭著我的背……”
我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細微摩擦聲,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為什麽……是我?”林凡終於抬起頭,看向我,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充滿了無助和崩潰,“我隻是……吃了塊點心……”
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從那天起,林凡似乎放棄了對“科學”的堅守,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他拒絕再吃任何來曆不明的食物,尤其是顏色發白、質地軟糯的東西。有一次我買了些雲片糕,他看到後反應極大,幾乎是歇斯底裏地讓我立刻扔掉。
他對溫度的變化也變得異常敏感,總是抱怨家裏冷,尤其是右邊身體。明明是大夏天,他也要在右肩上搭一條厚厚的毛毯。晚上睡覺,他一定要用被子把自己右半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仿佛那樣就能隔絕掉那種如影隨形的冰冷觸感。
他不再站在窗邊發呆,因為他說,當窗外天色暗下來時,他能從玻璃的反光裏,看到自己肩膀上那個模糊的、扭曲的“影子”變得更加清晰。
他的精力也越來越差,總是很容易疲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我帶他去醫院做了全麵的檢查,從頭到腳,從內科到神經科,所有的檢查結果都顯示——他很健康,至少,在生理指標上,沒有任何問題。
醫生隻能將其歸結為“神經衰弱”、“焦慮症”,開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藥物。但那些藥,對他毫無作用。
我知道,問題不出在他的身體上。
出在那個“東西”上。
那個通過一塊供過逝者的糯米糕,纏上他的,趴在他背上的,“不太像人”的東西。
它無聲無息,無形無質,卻沉重而冰冷,正一點點地吞噬著他的陽氣,他的精神,他作為一個“人”的鮮活氣息。
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
我曾經偷偷打電話給婆婆,支支吾吾地問了關於奶奶供品的事情。婆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說:“有些規矩,老祖宗傳下來,總是有道理的。以後……別再碰那些東西了。”
掛了電話,我心裏一片冰涼。
道理?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代價實在太大了。
今天晚上,林凡睡得很沉,或許是那些安眠藥終於起了點作用。但我卻毫無睡意。
我側躺著,在黑暗中,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看著他的背影。
他麵向另一邊,蜷縮著。被子蓋到他的肩膀。在一片模糊的昏暗光線下,他右肩那裏的被子輪廓,似乎……似乎真的比左邊要顯得臃腫一些,微微地隆起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
是我眼花了?還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房間裏死寂一片。隻有林凡因為藥物作用而變得沉重悠長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然而,就在這片死寂之中,我似乎……聽到了一點別的什麽聲音。
非常非常細微,夾雜在林凡的呼吸聲裏。
像是一種極輕極緩的,濕漉漉的,摩擦聲。
噝……噝……
一下,又一下。
仿佛來自他的後背,來自那床被子之下,來自那個……隆起的模糊輪廓。
我猛地閉上了眼睛,用被子死死蒙住頭,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聲音,卻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礙,清晰地、持續地,響在我的耳膜深處,響在我的靈魂裏。
噝……噝……
它還在。
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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