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那片樹葉叫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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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時節的雨,總是細得像霧,黏黏糊糊地籠罩著山野。去往後山墳地的土路被泡得發軟,踩上去陷下半寸,帶著一股腐葉和濕泥的腥氣。我跟在父母身後,心思卻不在掃墓上,隻顧著低頭看路邊那些被雨打得蔫頭耷腦的野草。
    快到山腳那片老槐樹林時,沒來由地,我後頸窩竄過一絲涼氣。不是雨水的冷,倒像是有人貼著皮膚輕輕吹了一口。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眼四下張望。雨不知何時停了,周遭靜得出奇,連平時嘰喳的鳥雀都沒了聲響。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著,滿山的樹木花草都像被抽走了魂,枝條葉片紋絲不動,凝固在一團死寂裏。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它。
    路邊一叢半人高的、叫不出名字的矮灌木,通體綠得發暗,沾滿亮晶晶的水珠。就在這一片僵硬的綠意中,靠近中間的位置,有一片孤零零的橢圓形葉子,正瘋了似的左右搖擺,上下翻飛,那勁兒頭,像是要從枝椏上掙脫出去。它動得那麽突兀,那麽紮眼,旁邊所有的葉子卻都靜默著,連最細微的顫抖都沒有。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扯著我的腿,讓我朝那叢灌木走了過去。心裏有個聲音在嘀咕,小時候村裏那個牙齒都掉光了的五叔公,總愛在曬穀場上嚇唬我們這群光屁股娃,說野外要是沒風,別的都不動,就單單一片葉子自個兒在那裏抖,千萬不能湊近看,那是“髒東西”在招手,勾你的魂哩。我向來嗤之以鼻,覺得那是老封建迷信。
    可此刻,腳步卻挪不動了。我彎下腰,臉幾乎要貼到那片劇烈顫動的葉子上。葉子是常見的橢圓形,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葉脈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我看得入了神,想找出是什麽機關在作祟——是底下藏了蟲子?還是有什麽看不見的細絲在牽引?
    都不是。
    就在我凝神細看的刹那,那片舞動的葉子表麵,顏色和光影詭異地扭曲起來。綠色褪去,灰白浮現,漸漸勾勒出一張人臉的模樣。皺紋如溝壑,眼窩深陷,嘴唇幹癟——是去年冬天剛過世的鄰居張爺爺!
    我頭皮猛地一炸,渾身血液都涼了,想跑,腳底卻像生了根。
    葉子上的那張臉活了,嘴唇部位微微翕動,一個極其微弱、像是從很遠很遠的水底冒出來的聲音,直接鑽進我的耳朵眼:
    “孩……子……莫怕……”
    我牙齒得得地打著顫,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水汽的陰冷:“幫……我……帶句話……給我家……老三……”
    他說的老三,是他那個在省城開貨車、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能趕回來見的小兒子。
    “告訴他……屋後……老牆……縫裏……東西……留著……給他……”
    聲音越來越弱,葉子擺動的幅度也漸漸小了下去,上麵那張模糊的人臉開始消散。
    “一定……帶到……”
    最後幾個字幾乎成了氣音。話音落下,葉子猛地停止了擺動,軟塌塌地垂了下去,和周圍那些沉默的葉子再無二致。
    山林裏,不知何時又響起了幾聲鳥叫,遠處傳來父母催促的喊聲,帶著回音,像是隔著一層膜。我僵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魂魄歸位般猛地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父母跑去,一路都沒敢回頭。
    當天夜裏,我就發起了高燒。額頭燙得能烙餅,渾身骨頭縫裏都冒著寒氣。腦袋裏渾渾噩噩,一會兒是張爺爺那張葉子上的臉,一會兒是五叔公諱莫如深的表情,交替閃現。母親給我灌了厚厚的棉被,喝了薑湯,又吃了退燒藥,那燒卻像是在我身體裏紮了根,反反複複,就是退不下去。一連三天,我都昏沉在床上,時睡時醒,耳邊總窸窸窣窣響著那片葉子擺動的聲音。
    母親急了。第四天一早,她頂著蒙蒙亮的天色出了門,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人。
    是村西頭的胡婆婆。胡婆婆很老了,背駝得厲害,臉上滿是褶子,但一雙眼睛卻清亮得不像老人。她是我們這一帶最有名的神婆。
    屋子裏藥味彌漫。胡婆婆走進來,沒看我,也沒看焦急的母親,先是繞著我的床走了一圈,鼻子輕輕抽動了幾下。然後,她停在我床頭,那雙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生病的孩子,倒像是在審視一件沾了不幹淨東西的物件。
    看了足足有半支煙的功夫,屋裏靜得隻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胡婆婆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娃兒,你回來那天,是不是在路上……應承了哪個死人的話?”
    我渾身一激靈,冷汗瞬間濕透了襯衣。母親在一旁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煞白。
    胡婆婆不等我回答,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眼神銳利:“這就對了。有‘人’跟著你回來了。你答應了他的事,要是不給他辦妥了,他是不會走的。”
    母親的聲音帶了哭腔:“胡婆婆,這……這可咋辦啊?孩子還這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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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婆婆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三根細細的、顏色暗沉的香,又拿出一疊厚厚的黃表紙。“先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說。”她指揮母親端來一碗清水,放在我床頭櫃上。她用那雙枯瘦得像雞爪的手,笨拙卻又異常穩定地將三根香點燃,插在一碗生米裏。青灰色的煙氣筆直地上升,然後在接近屋頂的地方詭異地散開,盤旋,不像是被風吹的,倒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攪動。
    她拿起黃表紙,手指蘸著碗裏的清水,在紙上飛快地畫著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嘴裏念念有詞,聲音低啞含混。念到最後,她猛地將黃表紙拍在我的額頭上。
    說來也怪,那紙一貼上額頭,一股難以形容的清涼感瞬間滲透進來,像是三伏天吞了冰塊,我滾燙的腦袋為之一清,連渾身的酸痛都減輕了不少。糊裏糊塗的意識,也清晰了許多。
    胡婆婆盯著我,眼神嚴肅得可怕:“聽著,娃子。纏上你的,是鄰村剛走沒多久的張老頭。他是不是讓你捎話給他家老三?”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就沒錯了。”胡婆婆壓低了聲音,“他這是心裏有執念,放不下陽間的事,又沒法直接給家裏人托夢,碰巧你從那兒過,八字又輕,就找上你了。你湊近看了,聽了,還算是應了,這就沾上了因果。答應死人的事,尤其是這種帶著念想的事,辦不成,他真能一直纏著你,直到你……替他辦完為止。”
    母親嚇得幾乎要癱軟在地,帶著哭音求道:“婆婆,您可得救救孩子啊!”
    胡婆婆沉吟片刻,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解鈴還須係鈴人。這病,光吃藥燒符紙治不了根。要想他徹底好利索,安安生生的,你得親自去一趟張家,找到他家老三,把張老頭的話,一字不差地告訴他。記住了,必須是你親自去說,話必須帶到。等那邊拿到了東西,這邊自然就斷了牽連。”
    她頓了頓,加重語氣:“但是,娃子,去傳這話,有講究。第一,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到他家,天黑了,陰氣重,對你不好。第二,進了門,別東張西望,尤其別看人家供奉祖先牌位或者掛遺像的地方。第三,話傳到,轉身就走,別停留,別吃喝他家的東西,也別收任何謝禮。回來的時候,別走原路,繞個彎,進家門前,在門口跺三下腳。”
    母親千恩萬謝,連忙記下。胡婆婆又畫了幾道符,讓我貼身放著,說是能暫時護著我。她臨走前,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娃,記住婆婆的話。有些東西,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這世上,有些線,跨過去了,就難回頭。”
    胡婆婆走後,我雖然還在發燒,但意識清醒了很多。母親不敢耽擱,立刻出門去打聽張爺爺家老三的消息。好在張家老三昨天剛好從省城回來,準備處理父親去世後的瑣事,人就在老宅裏。
    下午,日頭已經開始西斜,母親給我裹上厚厚的棉衣,扶著我下了床。腳踩在地上,像踩著棉花。我們出了門,朝著村東頭的張家老宅走去。
    陽光斜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暖意。我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好像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路兩旁的房屋樹木,在眼中都顯得有些扭曲,帶著一層說不清的灰敗色調。
    到了張宅那扇熟悉的舊木門前,母親上前叩響了門環。裏麵傳來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張家老三那張帶著倦容和悲傷的臉。他看見我們,有些詫異。
    母親按照胡婆婆教的,搶先開口,語氣盡量平靜:“三哥,打擾了。我家孩子前幾天掃墓回來,身子就不太舒服,說是……夢到張叔了,張叔好像有話讓他帶給你。”
    張家老三愣了一下,眉頭微皺,看了看我燒得通紅的臉和萎靡的神色,側身讓我們進去:“進來說話吧。”
    我記著胡婆婆的囑咐,站在門檻外沒動,低著頭,眼睛隻看著自己的鞋尖,用帶著鼻音的、虛弱的聲音,飛快地、一字一頓地把那天在葉子前聽到的話複述出來:
    “張爺爺說,屋後老牆縫裏,東西留著,給你。”
    說完,我也不等張家老三反應,扯了扯母親的衣角,轉身就走。腳步虛浮,卻走得飛快,幾乎是逃離。身後傳來張家老三疑惑的“哎?這孩子……”的聲音,我們也充耳不聞。
    按胡婆婆說的,我們沒走來時的那條大路,而是繞到村子後麵,從一條長滿荒草的小徑穿行。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扭曲地投在坑窪的土路上。我一路上都緊緊攥著口袋裏那幾張符紙,手心全是冷汗。
    回到家門口,母親扶著我在門檻前站定,我抬起軟綿綿的腿,用力在門口的石板上跺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沉悶,帶著回響。
    說來也怪,這三腳跺下去,一直縈繞在我後頸的那股若有若無的涼氣,好像真的消散了。回到屋裏,躺回床上,雖然還在發燒,但那種被什麽東西死死壓著、透不過氣的沉重感,減輕了大半。當晚,我睡得出奇踏實,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第二天早上,我醒了。燒退了大半,雖然身上還沒什麽力氣,但頭腦清明,喉嚨也不再幹痛。窗外天光大亮,鳥叫聲清脆悅耳。
    母親紅著眼圈,端來一碗溫溫的小米粥,絮絮叨叨地說著:“可算是見好了,嚇死我了……剛才在井邊碰到你張嬸,她說她家老三昨天下午,真在屋後那堵快塌了的土坯牆裂縫裏,掏摸出一個小油布包,裏麵是他爹省吃儉用攢下的幾百塊錢,還有一張疊得小小的、他小時候畫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你說這老頭子,臨走還惦記著這個……”
    我默默地喝著粥,沒有接話。
    病,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好了。但有些東西,好像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清明雨後,那片詭異擺動的葉子下麵。
    從那以後,我走路總是下意識地避開那些茂密的草叢和灌木。偶爾在無風的天氣裏,看到哪片葉子不合常理地動一下,心裏都會“咯噔”一下,立刻移開目光,加快腳步。
    五叔公說的或許不全對,但也絕非空穴來風。那片獨自狂舞的葉子,那個通過葉子傳遞的執念,以及胡婆婆那雙看透陰陽的眼睛,都在無聲地告訴我——這世間,有些界限,模糊而幽深,遠比我們想象的,要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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