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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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霜降下來的時候,小星星在清晨的窗玻璃上看到了冰花。那些冰晶以不可思議的精致姿態蔓延開來,像極了陳奶奶繡繃上那些細密的針腳。他用手指在玻璃內側描摹冰花的輪廓,呼出的熱氣在冰花邊緣融化出一個小小的圓。
廚房裏,林綿正在往鍋裏下餛飩。餛飩是昨晚包好的,一個個像小元寶,在滾水裏沉沉浮浮。霍星瀾拿著溫度計在陽台轉悠——自從入冬後,他養成了每天記錄氣溫的習慣,說是在為某個項目的保溫設計收集數據。
“今天零下二度,”他回到廚房,搓著手,“真正的冬天來了。”
“那得把厚被子拿出來了,”林綿往餛飩湯裏撒蔥花,“星星,吃完飯幫你把冬衣從櫃子頂上拿下來。”
早餐是熱騰騰的餛飩,湯裏飄著紫菜和蝦皮,滴了幾滴香油。小星星咬開一個,餡料是豬肉白菜,鮮美的湯汁在嘴裏漫開,整個人從裏到外暖和起來。
“媽媽,今天能多帶一個保溫杯嗎?”他問,“我想裝點熱水。”
“當然。天冷了,要多喝熱水。”
出門時,小星星看到巷子裏的石板路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踩上去有細微的脆響。早點攤的阿姨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毛線手套,正往爐子裏加炭。
“星星來啦?今天有剛炸的糖油餅,熱乎著呢。”
“要一個,阿姨。”
糖油餅金黃酥脆,表麵撒著芝麻,咬一口,甜甜的油香在冷空氣裏格外誘人。小星星捧著餅,嗬出的白氣和餅的熱氣混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什麽,從書包裏掏出本子,就站在攤子邊,畫下了阿姨炸油餅的樣子——圍裙上沾著麵粉,手套的指尖處磨得發亮,爐火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
到學校時,操場上已經有同學在掃落葉。金黃的銀杏葉堆成小山,一個男生調皮地跳進去,葉子“嘩”地飛濺開來,惹來值日生的嗔怪。小星星看著這一幕,覺得這畫麵像某種冬天的儀式——告別秋天,迎接更深的季節。
上午最後一節是語文課,老師講的是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詩寫的是冬天裏的溫暖,”老師說,“不是多大的溫暖,就是一爐火,一杯酒,一個朋友。但這樣的溫暖,最動人。”
有同學問:“老師,現在還有小火爐嗎?”
“城市裏少了,農村還有,”老師想了想,“但我家有個電暖爐,天冷的時候,一家人圍著它看電視、聊天,也挺溫暖。形式變了,但那種圍坐在一起的感覺沒變。”
小星星在本子邊緣畫了個簡筆的小火爐,旁邊寫了“溫暖”兩個字。他想,溫暖不一定來自爐火,也可能來自一碗熱餛飩,一個糖油餅,或者早晨媽媽塞進書包的那個熱水袋。
放學時,天空果然飄起了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小星星拉緊圍巾,往家走。路過老城區時,他特意繞進去看看——修繕工程已經接近尾聲,腳手架幾乎全拆了,老房子露出了完整的新貌。
青磚牆洗得幹幹淨淨,木格窗漆成深褐色,瓦片整齊地排列著。有幾個工人在做最後的清理,掃著院子裏的落葉。最讓小星星驚喜的是,有幾戶的煙囪裏已經冒出了炊煙,淡淡地融進灰白的天空。
“有人住進來了?”他問一個正在掃地的工人。
“搬進來三戶了,”工人直起腰,“都是老住戶,舍不得走。說修得好,又現代又保留老味道。”
小星星站在巷口看了很久。雪粒漸漸變成了雪花,輕輕落在老房子的瓦片上,落在新鋪的青磚路上,落在那些剛剛冒出嫩芽的冬青樹上。修繕過的老房子在初雪中靜靜立著,像一群換上新衣的老人,從容地迎接又一個冬天。
他想起了春天第一次跟爸爸來這裏時的樣子——破敗,雜亂,到處是搬家的痕跡。而現在,這裏有了炊煙,有了生活的氣息。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隻要你願意耐心地、用心地去修複,去等待。
回到家,林綿正在整理衣櫃。厚毛衣、羽絨服、圍巾手套都拿出來了,攤了滿床。霍星瀾在幫忙,把夏天的衣服收進真空壓縮袋。
“星星回來得正好,試試這件羽絨服還能不能穿。”林綿拿起一件藍色的羽絨服。
小星星穿上,袖子果然短了一截。
“又長個子了,”林綿量了量,“明天帶你去買新的。”
“這件可以給需要的人,”霍星瀾說,“我認識一個做公益的朋友,他們收舊衣。”
“好。”小星星脫下羽絨服,有些不舍——這件衣服陪他過了兩個冬天,袖口有他畫畫時不小心蹭上的顏料,口袋的拉鏈壞過一次,是媽媽修好的。
晚飯吃的是火鍋。電磁爐上坐著不鏽鋼鍋,紅湯和白湯咕嘟咕嘟冒著泡。牛肉卷、羊肉卷、豆腐、白菜、粉絲……擺了一桌子。一家三口圍坐,房間裏熱氣騰騰,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白霧。
“冬天就得吃火鍋,”霍星瀾涮了一片牛肉,“從裏到外地暖和。”
“而且省事,”林綿夾了塊豆腐,“不用炒好幾個菜。”
小星星最喜歡看肉片在鍋裏翻卷的樣子,從鮮紅變成灰白,撈起來蘸上麻醬調料,又香又嫩。火鍋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臉,說話聲也顯得格外親近。
“爸爸,老房子那邊有人住進去了。”
“我知道,今天下午我去看了,”霍星瀾撈起一筷子粉絲,“有家老人,八十多了,說什麽都不肯搬去兒女家的樓房,非要回來住。說在這房子裏住了一輩子,習慣了。”
“房子修得滿意嗎?”
“滿意。特意來找我,握著我的手說謝謝,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老房子‘返老還童’。”霍星瀾眼裏有光,“這就是我們做這行的意義——不隻是修房子,是圓一些人的念想。”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在路燈的光暈裏旋轉飄落。屋裏,火鍋繼續沸騰著,一家人說說笑笑,直到肚子都撐得圓滾滾的。
飯後,小星星幫忙收拾碗筷。洗好的碗還帶著餘溫,摞在瀝水架上。林綿切了蘋果,三人坐在沙發上,看窗外的雪。
“媽媽,陳奶奶最近好嗎?”小星星忽然問。
林綿頓了頓:“正想跟你說呢。陳奶奶感冒了,住院了。我明天去醫院看她。”
小星星心裏一緊:“嚴重嗎?”
“老年人,冬天容易生病。不過醫生說沒大礙,住幾天院觀察一下。”
那晚,小星星在筆記本上畫了一朵雪花,六個瓣,每個瓣都畫得很仔細。旁邊寫:“有些美麗很脆弱,需要小心嗬護。”他想起了陳奶奶那雙刺繡的手,想起了她繡的那些花兒——牡丹、梅花、荷花,每一朵都傾注了時間和心意,就像這些雪花,精致,短暫,但正因如此才珍貴。
第二天是周六,小星星跟著林綿去醫院。病房裏很安靜,陳奶奶靠在床頭,手上還在做著什麽動作。走近了看,原來是在空手練習刺繡——手指在空中起落,仿佛捏著無形的針線。
“陳奶奶,您怎麽不住手啊?”小星星輕聲問。
陳奶奶抬頭,看見他們,笑了:“手閑著難受。腦子想著花樣,手指就自己動起來了。”
她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依然明亮。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繡繃,上麵是未完成的圖案——這次不是花,是一隻小貓,蜷成一團睡覺的樣子。
“這是給重孫女繡的,”陳奶奶指指繡繃,“她屬貓,就喜歡貓。”
“您住院還帶這個?”林綿把帶來的水果放在櫃子上。
“離不開,”陳奶奶摸摸繡繃,“就像老木匠離不開刨子,老石匠離不開錘子。手裏有活,心裏才踏實。”
小星星拿出本子,給陳奶奶看他昨天畫的雪花。陳奶奶戴上老花鏡,仔細看:“畫得好。我們小時候,冬天就坐在炕上,看著窗上的冰花,想繡花的樣式。冰花每一片都不一樣,是最好的老師。”
“冰花也能當老師?”
“能啊。大自然什麽都能當老師。”陳奶奶望著窗外,“你看那樹枝,冬天落了葉,線條多清楚。看久了,繡花的走勢就明白了。還有雲,還有水波,還有鳥的羽毛……都是花樣。”
正說著,護士進來量體溫。是個年輕姑娘,看見繡繃,眼睛一亮:“奶奶,這是您繡的?真好看。”
“喜歡嗎?等我繡好了,送你一個杯墊。”
“真的?謝謝奶奶!”護士高興地說,“我媽媽也會繡花,不過就是簡單的十字繡。她說現在年輕人都不學這些了。”
“你學嗎?”陳奶奶問。
護士有點不好意思:“我……手笨,學不會。”
“誰生下來就會呢?”陳奶奶溫和地說,“我七歲學繡花,紮得滿手是血。我娘說,流血了才知道珍惜。”
量完體溫,護士依依不舍地走了。陳奶奶對林綿說:“你看,還是有人喜歡的。隻是缺個引路的。”
“您就是引路人啊。”林綿說。
“我老了,引不了幾步路了,”陳奶奶搖搖頭,“得靠你們年輕人。”
離開醫院時,雪已經停了。陽光照在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小星星眯起眼睛,忽然說:“媽媽,我想學繡那隻貓。”
林綿有些意外:“認真的?”
“嗯。陳奶奶說,她繡不動了,讓我試試。她說我可以先繡最簡單的部分。”
“那得問陳奶奶要圖樣。”
“她給我了,”小星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上麵是用鉛筆畫的簡筆小貓,“她說,照著這個繡,繡成什麽樣都行,因為是我的心意。”
那天下午,小星星真的開始學繡貓。林綿找出針線盒,選了幾種顏色的線——灰色繡貓身,綠色繡眼睛,粉色繡鼻子。繡繃是陳奶奶送的,一個小號的,正好適合孩子用。
第一針,紮偏了。第二針,線打結了。第三針,又紮到手了。
“疼嗎?”林綿問。
“不疼。”小星星吸吸手指,繼續。他想起陳奶奶的話——流血了才知道珍惜。每一針都變得鄭重起來。
他繡得很慢,一個下午隻繡出小貓的輪廓,歪歪扭扭的,像喝醉了酒。但林綿說:“很好,有樣子了。”
“可是不好看。”
“第一隻貓,能繡出來就是勝利。”林綿拍拍他的肩,“陳奶奶第一隻貓,繡得像隻老鼠,被她娘笑了一個月。”
傍晚,霍星瀾回來時,帶回來一個消息:李師傅要收徒了。
“真的?是誰?”小星星放下繡繃。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大學學設計的,偶然看到李師傅的作品,著了迷,非要拜師學藝。”霍星瀾脫掉外套,身上帶著室外的寒氣,“李師傅一開始不肯收,說這行沒前途。但那小夥子固執,天天去,幫著掃地,整理工具,看了半個月。李師傅心軟了,說先試試。”
“能堅持下來嗎?”
“不知道。但至少有人願意試了。”
這個消息讓小星星很振奮。晚飯時,他多吃了一碗飯。飯後,他繼續繡貓,這次手穩了些,針腳也均勻了些。小貓漸漸有了形狀,雖然還是歪的,但能看出是隻貓了。
睡前,他在本子上記錄今天:醫院的消毒水味道,陳奶奶空手刺繡的樣子,護士閃亮的眼睛,自己繡的第一針,還有李師傅收徒的消息。他畫了兩隻手,一老一少,中間傳遞著一根針,一根線。
在旁邊寫:“傳承有時候是一根針的傳遞,有時候是一個念頭的點燃。但無論如何,隻要有人在傳遞,在點燃,那道光就不會熄滅。”
夜裏,他又夢見那條光的河流。這次,河裏多了些新的光點:一片雪花,一根繡花針,一隻歪歪扭扭的布貓,還有一雙年輕的手,正小心地握著一把刨子。這些光點匯入河流,向前流去,而河流似乎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早晨醒來時,陽光很好。小星星走到窗前,發現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開花了。潔白的花瓣,鵝黃的花心,在冬日陽光裏靜靜綻放。他想起陳奶奶說,水仙是冬天裏的春天。
早飯時,林綿說起今天的安排:“我要去文化館整理資料,陳奶奶的刺繡要數字化存檔。星星,你要不要一起去?可以看看怎麽把傳統圖案變成電子文件。”
“要!”小星星立刻說。
文化館的檔案室很大,一排排櫃子裝著各種資料。林綿打開一個專門的櫃子,裏麵是陳奶奶的刺繡作品,每一件都小心地裝在透明袋子裏,貼著標簽:作品名稱,完成時間,寓意。
“這些都是陳奶奶捐給館裏的,”林綿戴上白手套,取出一件,“她說放在家裏,子孫可能不當回事,放這裏,至少能被妥善保存。”
小星星看到那是一件小孩的肚兜,紅底上繡著五毒——蠍子、蛇、蜈蚣、壁虎、蟾蜍,但都繡得憨態可掬,一點不可怕。
“為什麽要繡五毒?”
“傳統說法,繡五毒可以辟邪,保護孩子。”林綿把肚兜放在掃描儀上,“但這些圖案現在很少有人知道了。”
掃描儀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把刺繡的每一個細節都轉化成數字圖像。小星星看著屏幕上的圖案被一點點讀取,覺得神奇——古老的針法和現代的科技,就這樣相遇了。
“媽媽,掃描了之後呢?”
“之後會建立數據庫,配上文字說明,讓更多人能在網上看到。”林綿操作著電腦,“也許有一天,有個在很遠地方的人,偶然看到這些圖案,產生了興趣,這就是傳承的另一種可能。”
下午,他們去了李師傅家。院子裏,李師傅正在教那個新徒弟磨刨刀。小夥子很瘦,戴著眼鏡,正滿頭大汗地在一塊磨刀石上推著刨刀。
“角度要穩,力道要勻,”李師傅在旁邊指導,“磨刀不誤砍柴工,工具利落了,幹活才順手。”
小夥子點頭,繼續磨。他的手顯然還不熟練,動作生硬,但眼神專注。
看見霍星瀾和小星星,李師傅招呼他們坐。“小劉,歇會兒吧。”
小夥子抬起頭,擦擦汗:“霍工好。”
“怎麽樣?適應嗎?”霍星瀾問。
“累,但有意思,”小劉實話實說,“以前覺得設計就是在電腦上畫圖,現在才知道,真正的設計要從了解材料開始。木頭有紋理,有性格,你得順著它,不能硬來。”
“說得對,”李師傅讚許地點頭,“木頭會說話,隻是很多人聽不懂。”
小星星拿出本子,畫下了這一幕:老師傅和小徒弟,一個教,一個學;舊的工具,新的麵孔;院子裏的積雪,爐子裏的炭火。他覺得這幅畫麵裏有一種奇妙的和諧——傳統和現代,經驗和熱情,在這裏交匯。
離開時,小劉送他們到門口,悄悄對小星星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在做一個公眾號,記錄跟李師傅學藝的過程。已經有幾百人關注了,有人說看了我的文章,也想學木工。”
小星星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所以啊,別小看任何一次記錄,任何一次分享。”小劉眨眨眼,“也許就能點亮另一個人心裏的燈。”
回家的公交車上,小星星一直想著這句話。他拿出本子,翻看著這幾個月來記錄的一切:秋天的落葉,冬天初雪,陳奶奶的手,李師傅的刨花,修鞋大叔的錘子,爸爸的圖紙,媽媽的針線,還有自己繡的那隻歪歪扭扭的貓。
這些記錄,單個看都很微小。但放在一起,就像一片星空——每顆星的光都不強,但匯聚起來,就能照亮一片夜空。
晚飯時,他跟爸爸媽媽說起小劉的公眾號。
“這就是時代的變化,”霍星瀾說,“以前傳承靠口傳心授,靠師徒朝夕相處。現在多了新的方式——網絡,視頻,公眾號。形式變了,但核心沒變:有人願意學,有人願意教。”
“但麵對麵的教學還是不一樣吧?”小星星問。
“當然不一樣。手的力度,刀的角度,木頭的反饋……這些隔著屏幕感受不到。”林綿說,“但公眾號能讓更多人知道這門手藝,產生興趣。有了興趣,才可能走進院子,拿起工具。”
那晚,小星星繡完了那隻貓的最後幾針。雖然歪歪扭扭,眼睛一個大一個小,胡子繡得像幾根草,但畢竟是一隻完整的貓了。他把它小心地剪下來,邊緣用布膠封好,做成了一個鑰匙扣。
第二天,他去醫院看陳奶奶,把這個鑰匙扣送給她。陳奶奶拿著看了很久,然後笑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貓。”
“它……它不好看。”小星星不好意思。
“但它真誠,”陳奶奶摸摸那隻歪貓,“你看,每一針都很認真,沒有偷懶。這就夠了。手藝啊,技巧可以練,但心性練不出來。你有這顆心,比什麽都強。”
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遞給小星星:“這個送你。”
打開,裏麵是幾根針,幾個頂針,還有一小卷各種顏色的線。
“我年輕時用的,現在眼睛不行了,用不上這麽好的針了。你拿著,接著繡。”
小星星接過,覺得手裏沉甸甸的。這不隻是幾根針,這是一份信任,一份托付。
從醫院出來,雪又開始下了。小星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區。修繕好的老房子在雪中靜立著,有幾戶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他站在巷口,看著炊煙和雪花一起升上天空,忽然明白了爸爸常說的那句話:“建築不隻是房子,是生活的容器。”
這些老房子容器裏,裝著一代代人的記憶,裝著冬天的爐火,裝著夏天的涼風,裝著春天的花開,裝著秋天的落葉。而現在,經過修繕,它們又能繼續裝新的記憶了。
回到家,他把陳奶奶送的針線包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時間膠囊”——那個鐵皮盒子裏。現在,這裏麵有爸爸的舊筆記本,有媽媽的碎布頭,有自己繡的歪貓,有李師傅的刨花,有修鞋大叔補過的一小塊皮子,還有各種各樣撿來的葉子、石頭、花瓣。
這個盒子越來越重了,不是物理上的重,是記憶的重,情感的重。
晚飯後,一家三口圍坐在電暖爐旁。霍星瀾在看圖紙,林綿在織毛衣,小星星在繡第二隻貓——這次他選了更簡單的圖案,一隻坐著的小狗。
電暖爐發出橙紅的光,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安靜地晃動。
窗外的雪還在下,但屋裏很暖和。不是爐火的暖和,是那種有人陪伴、有事可做、有心安處的暖和。
小星星繡完最後一針,抬起頭,看見爸爸媽媽在燈光下的側影。爸爸的眼鏡反著光,媽媽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毛線。這個畫麵他看過無數次,但今晚覺得特別美。
他悄悄拿出本子,畫下了這個瞬間:電暖爐的光,三個人的剪影,牆上晃動的影子,還有窗外的飛雪。
在下麵寫:“冬天最冷的夜裏,有最暖的爐火。而爐火不隻在爐子裏,更在陪伴裏,在專注裏,在一針一線、一筆一劃的日常裏。這些微小的溫暖聚集起來,就能融化整個冬天的雪。”
合上本子時,夜已經很深了。雪停了,月亮出來,照在積雪上,世界一片銀白。
小星星躺在床上,聽著暖氣片裏水流過的聲音,像一條溫暖的河在牆裏流淌。
他想,也許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一條河,流淌著記憶,流淌著情感,流淌著那些微小卻珍貴的溫暖。而他的工作,就是做一個耐心的記錄者,把這些流淌的瞬間捕捉下來,變成文字,變成圖畫,變成可以觸摸的記憶。
窗外,老樟樹披著雪衣,在月光下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它的根在地下深處蔓延,吸收著大地的溫暖,支撐著整個冬天的等待。
而春天,已經在雪下悄悄準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