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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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早晨醒來時,小星星發現自己比平時醒得早。天剛蒙蒙亮,窗簾縫隙透進青灰色的光。他沒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聽著清晨特有的聲音。
遠處有第一班公交車的引擎聲,悶悶的,像還沒睡醒的人在打哈欠。近處是鳥叫,但不是昨天那種麻雀的喧鬧,而是一兩聲清脆的鳴叫,大概是喜鵲。廚房還沒動靜,媽媽應該還沒起床。
小星星悄悄起身,走到窗邊。秋意越來越濃了,窗玻璃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他用手指在玻璃上畫了個音符,又覺得不像,改畫了個聲波的形狀——像起伏的山丘。
離周末還有三天。三天後,他們就要去劉師傅家,聽一位老人唱幾十年前的歌。這個念頭讓小星星心裏有種奇妙的期待感,像等待一顆種子發芽,既著急想看到結果,又享受等待的過程。
早餐時,林綿注意到小星星吃得比平時快。“今天有事?”
“想早點去學校,”小星星喝完最後一口牛奶,“田老師說今天可以幫我聯係那位退休的音樂老師。”
霍星瀾從報紙後抬起頭:“記得要有禮貌。老人家如果願意幫忙,是情分;如果不願意,也要理解。”
“知道。”小星星背上書包,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從書桌上拿走了那本劉師傅的筆記本。他想給田老師看看裏麵的記錄,也許能幫助理解那些歌聲的背景。
去學校的路上,小星星刻意聽了聽早晨的聲音。和老工業區那邊不同,這裏的早晨更“生活化”——送孩子上學的電動車的“滴滴”聲,早餐店拉開門簾的“嘩啦”聲,清潔工掃落葉的“刷刷”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是居民區的早晨交響曲。
到學校時,校園裏還很安靜。小星星直接去了音樂教室。田老師正在整理樂譜,看到他便笑了:“這麽早?”
“田老師早。我想給您看看這個。”小星星拿出劉師傅的筆記本,翻到記錄唱歌的那幾頁。
田老師接過筆記本,仔細看著那些工整的字跡。“2001年9月15日……唱紅歌比賽……《咱們工人有力量》……”她輕聲念著,手指輕輕撫過紙麵,“這些記錄真珍貴。不僅是事件,還有情感。”
“我們周末要去拜訪劉師傅,”小星星說,“想請您幫忙聯係的那位退休老師,不知道她有沒有關於這些老歌的資料。”
田老師點點頭:“我已經給周老師打過電話了。她聽說你們在做聲音地圖,很感興趣。她家就在老城區,離劉師傅家不遠。如果你們願意,周末可以一天拜訪兩位老人家。”
這真是個好消息。小星星眼睛亮了:“太好了!周老師願意嗎?”
“她說很樂意,”田老師微笑,“周老師退休前教了四十年音樂,收集了好多本地民間音樂的素材。她說現在年輕人對這些感興趣的不多了,你們願意聽,她很高興。”
上課前,小星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夥伴們。大家都很興奮,但也有些擔心——一天拜訪兩位老人,時間夠嗎?會不會太打擾?
“我們可以上午去周老師家,下午去劉師傅家,”小文計劃著,“中午在外麵簡單吃點。”
“要帶的東西更多了,”小雨數著手指,“給劉師傅的已經準備好了,給周老師帶什麽呢?”
小星星想了想:“周老師是音樂老師,也許我們可以錄一段我們自己的歌聲?表示我們對音樂的尊重?”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讚同。雖然他們唱得不一定好,但心意最重要。
上午的課,小星星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思緒還是會飄到周末。語文課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老師講到父親送別的場景時,小星星忽然想到劉師傅和他的師傅們。那一代人之間的情感,是不是也和課文裏一樣深沉,隻是表達方式不同?
數學課講百分比,小星星卻在算:如果劉師傅工作了四十年,那他人生的多少百分比是在工廠度過的?那些機器聲,占了他聽覺記憶的多大比例?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四個人又聚在一起討論。小宇帶來一個好消息:他爺爺聽說他們要去找老工人唱歌,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盤老磁帶。
“是我爺爺當年在廠裏文藝匯演時錄的,”小宇說,“音質很差,但能聽出是工人們自己唱的。我爺爺說,裏麵可能有劉師傅他們的聲音。”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小星星小心翼翼地把磁帶裝進書包,決定周末帶給劉師傅聽聽。也許聽到當年的錄音,能喚起他更多的記憶。
下午放學後,他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學校旁邊的一家音像店。店裏主要賣CD和黑膠唱片,老板是個留著長頭發的中年人,正在整理貨架。
“老板,請問您這裏有《咱們工人有力量》的老唱片嗎?”小星星問。
老板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老革命歌曲啊……我找找。”他在一排舊唱片裏翻找,“這張,1972年版的。還有這張,是八十年代重錄的。你們要哪種?”
小星星看了看價格,1972年版的要貴不少。“這兩種有什麽不同嗎?”
“音質不同,演唱者的感覺也不同,”老板拿出一台老式唱片機,放上1972年的那張,“你們聽。”
唱片機裏傳出略帶雜音但充滿力量的歌聲:“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合唱的聲音渾厚而整齊,每個字都像錘子一樣砸出來。
老板又換了八十年代的那張。這個版本音質更清晰,伴奏更豐富,但小星星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少了那種粗糙的、原始的力量感。
“我們要1972年這張。”小星星掏出攢了很久的零花錢。雖然貴,但值得。
老板包好唱片,又送了他們一張清潔唱片的絨布:“好好保存。這種老唱片現在越來越少了。”
抱著唱片回家,小星星感覺像捧著一個寶貝。這不僅僅是音樂,是一段曆史的聲音載體。他想,周末可以帶著唱片機去劉師傅家,先放給他聽,也許能喚起他的記憶。
晚飯時,小星星說起買唱片的事。霍星瀾點點頭:“你們準備得越來越充分了。不過記住,最重要的不是這些物件,而是老人家本人。你們的傾聽和尊重,比什麽都重要。”
林綿正在盛湯,補充道:“對了,周末我送你們去。周老師家我去過一次,在老城區的小巷子裏,車開不進去,得走路。你們要穿舒服的鞋子。”
“媽媽認識周老師?”
“她教過我們小區的孩子鋼琴,”林綿回憶,“是個很和藹的老人,家裏養了很多花。她說話聲音很溫柔,但教起音樂來很嚴格。”
晚飯後,小星星繼續整理劉師傅的筆記。今晚看到2006年到2008年。這幾年,工廠的狀況時好時壞,筆記裏記錄了最後一次大規模生產,也記錄了越來越多的工人離開。
“2006年3月8日,婦女節。廠裏給女工發毛巾和肥皂。車間的女工不多,但個個能幹。張姐開衝床比很多男工還穩,她說‘機器不分男女,隻看你用不用心’。”
“2007年9月1日,兒子小明上大學,去外地。送他到火車站,他頭也不回地進了站。想起他小時候,我下班回家,他總在路口等我。時間真快。”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廠裏組織捐款,大家都很積極。王師傅已經退休三年了,特意回來捐款。他說:‘咱們工人別的不多,力氣和心意有的是。’”
看著這些記錄,小星星仿佛看到一個時代慢慢落下帷幕。機器還在轉,但人漸漸少了;歌聲還在唱,但聲音漸漸小了。可那種精神——認真、團結、有力量——還在字裏行間閃爍著。
周五晚上,小星星把周末要帶的東西全部檢查了一遍:錄音筆、備用電池、筆記本、劉師傅的筆記本(已經看到2010年)、老唱片、唱片機、小宇爺爺的磁帶、小雨畫的速寫、小文的信、給周老師準備的他們自己唱的歌的錄音……
“像個小小的博物館。”林綿看著攤了一床的東西,笑著說。
“還少一樣。”霍星瀾從書房出來,手裏拿著那台膠片相機,“這個帶上。但記住,膠卷隻剩二十張了,要省著用。”
小星星鄭重地接過相機。他知道,每一次快門都很珍貴,要留給真正值得記錄的瞬間。
周六早晨,天氣很好。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小星星起得比平時還早,洗漱時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不是緊張,是期待。
早餐後,小雨、小文、小宇陸續來了。每個人都背著鼓鼓的書包,臉上是既興奮又認真的表情。
“我昨晚練習了我們準備唱給周老師的歌,”小雨小聲說,“還是有點跑調。”
“沒關係,”小文安慰她,“周老師是音樂老師,她聽得出來我們是真心的。”
林綿開車送他們去老城區。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化,高樓變少了,老房子多了起來。梧桐樹的葉子開始變黃,有些已經飄落在地上,車輪碾過時發出“沙沙”的聲音。
周老師住在一條窄窄的巷子裏,青石板路,兩邊是斑駁的白牆。巷子很安靜,能聽到某戶人家電視機的聲音,還有廚房裏炒菜的“刺啦”聲。
找到門牌號,小星星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門很快開了,一位頭發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老人站在門口。她穿著淺灰色的毛衣,戴一副細邊眼鏡,笑容溫和。
“是田老師說的孩子們吧?快進來。”
周老師的家不大,但整潔溫馨。客廳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立式鋼琴,擦得鋥亮。牆上掛著一些老照片,有演出的合影,有學生的畢業照。窗台上擺滿了各種盆栽,綠油油的,生機勃勃。
“周老師好。”四個孩子齊聲問好,有些拘謹。
“別客氣,坐。”周老師給他們倒茶,是茉莉花茶,香氣撲鼻。“田老師說你們在做聲音地圖,記錄老聲音。這個想法真好。”
小星星把他們的項目簡單介紹了一下,然後拿出了給周老師的禮物——一段他們自己合唱的錄音。
周老師接過U盤,插在電腦上播放。四個孩子有些羞澀的歌聲響起,唱的是《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得不算好,有幾個音還跑了,但很認真。
聽完,周老師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真好。我教了一輩子音樂,最喜歡的就是孩子們認真唱歌的樣子。技巧可以練,但這份心意是最珍貴的。”
她走到鋼琴前坐下:“你們想了解老工人唱的歌,我正好有些資料。”她打開琴凳,裏麵整整齊齊放著很多筆記本、樂譜和磁帶。
“這是我幾十年收集的,”周老師撫摸著那些本子,“有工廠的廠歌,有車間的勞動號子,有工人們自己編的小調。有些是我去錄的,有些是工人自己送我的。”
她翻開一本泛黃的筆記本,裏麵用工整的音符記錄著旋律,旁邊還有歌詞和簡單的說明。
“看這首,《機床謠》,是紅星機械廠的老師傅們常哼的。”周老師輕輕哼了幾句,旋律簡單而有力,“還有這首,《下班路上》,是紡織廠女工們下班時唱的,輕快些。”
小星星趕緊打開錄音筆。周老師看到了,笑得更慈祥了:“我老了,嗓子不如從前了。但我可以彈給你們聽。”
她在鋼琴上彈奏起《機床謠》。琴聲響起時,小星星忽然明白了田老師說的“質感”。這不是華麗的音樂,甚至有些單調,但你能聽出鋼鐵的堅硬、機油的潤滑、工人們手上的老繭。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錘一錘敲出來的。
彈完,周老師又彈了《下班路上》。這首輕快多了,像女工們說笑著走出廠門,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些曲子,現在的年輕人可能覺得土,”周老師停下彈奏,“但它們是那個時代的呼吸,是工人們的心跳。機器是冷的,但操作機器的人有溫度,這些歌就是溫度的體現。”
小星星想起了劉師傅的話:“機器會說話。”現在他想補充:人會用歌聲回應。
周老師又拿出幾盤磁帶:“這些是我當年去各個廠錄的。音質不好,但真實。”她放了一盤,老式錄音機裏傳出有些失真的歌聲,是很多人在合唱,還能聽到背景裏隱約的機器聲。
“這是1985年,紅星機械廠建廠紀念日的演出。”周老師指著磁帶盒上的標簽,“說不定裏麵有你們要找的劉師傅呢。”
小星星的心跳加快了。如果真有劉師傅年輕時的歌聲,那該多珍貴。
拜訪結束時,周老師送給他們一些複印的樂譜和翻錄的磁帶。“好好做你們的聲音地圖。記住,聲音不隻是聲音,是記憶,是情感,是活生生的曆史。”
離開周老師家時,已經中午了。四個孩子在巷口的小吃店簡單吃了午飯,然後步行去劉師傅家。
劉師傅住在老工業區的家屬院裏。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紅磚牆,有些牆皮已經脫落。院子裏種著些常見的花,還有幾棵老槐樹。幾個老人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聊天,看到孩子們進來,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找到門牌號,小星星再次深吸一口氣,敲門。
開門的是劉師傅。他今天穿得很整齊,深藍色的夾克,頭發也梳過了。看到四個孩子,他臉上露出笑容:“來了?快進來。”
劉師傅的家比周老師家簡樸些,但收拾得很幹淨。客廳不大,最顯眼的是一個玻璃櫃,裏麵擺著各種獎狀、獎章,還有幾張老照片。小星星一眼就認出了那張全車間合影——和他筆記本裏夾著的那張一樣,隻是這張是彩色的,裝在相框裏。
“劉師傅,這是我們給您帶的。”小星星把準備好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聲音小樣的U盤,小雨的速寫,小文的信,老照片,老唱片,還有小宇爺爺的磁帶。
劉師傅一件件看著,看得很慢。看到小雨畫的速寫時,他笑了:“畫得像。那天我就是這樣站在機器旁邊的。”看到小文的信時,他戴起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
讀完信,劉師傅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你們這些孩子……真用心。”
小星星鼓起勇氣:“劉師傅,我們能先放一段我們整理的聲音給您聽聽嗎?”
“好啊。”
小星星連接好音箱,播放那三分鍾的聲音組合。當聲音在客廳裏響起時,劉師傅的表情變了。他閉上眼睛,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車間。
聽到自己的聲音出現時——“機器會說話……你尊重它,它就聽你的……”——劉師傅睜開眼睛,眼裏有光在閃。
聽完,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們……聽懂了。”
簡單的三個字,讓小星星鼻子一酸。他們被理解了,他們的用心被看到了。
“劉師傅,我們還帶了點別的東西。”小宇拿出他爺爺的磁帶,“這是我爺爺當年錄的,說是廠裏文藝匯演。”
“你爺爺是?”
“趙大勇,以前在鑄造車間。”
“老趙啊!”劉師傅眼睛更亮了,“認識認識。快放來聽聽。”
老錄音機裏傳出三十多年前的聲音。先是主持人報幕,聲音年輕而洪亮:“下麵請欣賞,衝壓車間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
接著是掌聲,然後歌聲響起。音質很差,雜音很多,但那種蓬勃的朝氣撲麵而來。合唱的人很多,聲音有些參差不齊,但每個人都唱得很賣力。
劉師傅聽著聽著,身體微微前傾,嘴唇輕輕動著,仿佛在和錄音一起唱。當歌唱到“嘿!咱們工人有力量”時,他的手指在膝蓋上重重敲了一下,像在給當年的自己打拍子。
一曲終了,錄音機裏傳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劉師傅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好久沒動。
“這是1988年,建廠三十周年匯演,”劉師傅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啞,“王師傅領唱,我在第二排左數第三個。那天我們練了整整一個月,嗓子都唱啞了。”
他站起來,走到玻璃櫃前,指著裏麵一張照片:“就是這次演出後拍的合影。”
照片裏,一群穿著工裝的年輕人對著鏡頭笑,胸前還戴著演出用的紅花。劉師傅那時候真年輕啊,頭發烏黑,臉上還沒什麽皺紋。
“劉師傅,”小星星輕聲問,“您能……能給我們唱幾句嗎?隨便幾句都行。”
劉師傅轉過身,看著四個孩子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錄音筆。他笑了笑,笑容裏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懷念。
“嗓子真不行了,”他說,“但你們這麽用心,我試試吧。”
他清了清嗓子,站直了些,就像當年在舞台上那樣。
“咱們工人有力量——”第一句出來,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幹澀,但那個調子,那種力量感,還在。
“嘿!咱們工人有力量!”第二句,聲音穩了些,大了些。劉師傅閉上眼睛,仿佛不看現在,就能回到過去。
小星星舉著錄音筆,手有些抖。小雨抓緊了速寫本,小文屏住呼吸,小宇舉著相機,但忘了按快門。
“每天每日工作忙——”劉師傅唱著,聲音越來越穩,越來越有力量。他不再是那個快退休的老人,而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工人,在車間裏,在舞台上,和工友們一起放聲高歌。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他揮了揮手,像在指揮,又像在給機器打拍子。
唱完一段,劉師傅停下來,有些喘,但眼睛很亮,臉上泛著紅光。“老了,氣不夠了。年輕時候,這首歌能從頭唱到尾,不帶喘的。”
“很好聽,”小星星真心實意地說,“和我們聽過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樣。”
“那當然,”劉師傅坐回椅子,喝了口水,“我們那時候唱,是真的有力量。現在……”他搖搖頭,沒說完。
小星星拿出那張老唱片:“劉師傅,我們還買了這個,1972年版的。您聽聽看。”
唱片機裏傳出更老版本的歌聲。劉師傅聽著,點點頭:“是這個味兒。但我們唱的時候,會改幾個音,讓它更符合我們車間的節奏。王師傅說,歌是死的,人是活的,怎麽舒服怎麽唱。”
他忽然想起什麽,站起來:“等等,我還有點東西。”
劉師傅進了裏屋,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鐵盒子。打開,裏麵是一些老物件:廠牌、勞動獎章、幾張糧票,還有——一個紅色的歌本。
“這是當年發給我們學歌的,”劉師傅翻開歌本,紙張已經發黃,但保存得很好,“裏麵好多歌,現在都不唱了。”
小星星接過歌本,輕輕翻看。《歌唱祖國》、《團結就是力量》……每一首都有那個時代特有的印記。
“劉師傅,這些歌,您都還記得怎麽唱嗎?”
“有些記得,有些忘了。”劉師傅翻到某一頁,“這首《我為祖國獻石油》,我們車間改編過,改成《我為祖國造機器》。還挺順口。”
他輕輕哼了幾句,果然,旋律熟悉,歌詞改了。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窗外的陽光開始斜了。林綿打來電話,說該回家了。
臨走前,劉師傅把歌本遞給小星星:“這個,你們拿去用吧。放在我這裏,也就是個念想。給你們,也許能讓更多人看到,聽到。”
小星星鄭重地接過:“我們一定好好保存,好好用。”
“還有,”劉師傅猶豫了一下,“如果你們還想錄更多……我認識幾個老工友,他們也愛唱歌。王師傅雖然年紀大了,但應該也還記得些。”
這真是意外的收獲。小星星連連點頭:“太好了!我們願意去!”
回程的車上,四個孩子都很安靜,但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有光。他們抱著劉師傅給的歌本,小宇的相機裏拍了幾張珍貴的照片,錄音筆裏錄下了一位老人穿越時光的歌聲。
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霍星瀾做好了晚飯等著他們。
飯桌上,孩子們爭先恐後地說著今天的經曆。說到周老師彈琴時,林綿也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學琴的事;說到劉師傅唱歌時,霍星瀾沉默了,然後說:“我父親也會唱這些歌。小時候聽他唱過,那時候不懂,現在……有點懂了。”
晚飯後,小星星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第一件事就是聽今天錄的劉師傅的歌聲。
錄音筆裏,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聽,小星星聽到了更多東西——不隻是歌聲,還有歌聲裏的時間,歌聲裏的故事,歌聲裏的一代人。
他把這段錄音命名為“時間的歌聲”。
然後,他在任務筆記本上寫道:
“今天,歌聲真的響起了。
“先是周老師的鋼琴聲。那些簡單的旋律裏,有機床的節奏,有下班路上的輕快。周老師說,這些歌是那個時代的呼吸。我明白了——呼吸可能不華麗,但真實,而且必須要有。
“然後是劉師傅的歌聲。當他開口唱出第一句時,我覺得時間好像倒流了。雖然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幹澀,但那種力量感還在。那不是技巧的力量,是生命的力量,是經曆了幾十年風雨後依然站立的力量。
“他唱歌時閉上眼睛的樣子,讓我想起陳奶奶繡花時的專注,李師傅磨麵時的認真。不同的人,不同的工作,但都有同樣的專注和投入。這種品質,不會因為時代改變而消失。
“得到了兩件珍貴的禮物:周老師給的樂譜和錄音,劉師傅給的歌本。這些不僅是資料,是信任。他們把記憶托付給我們,我們要對得起這份信任。
“最驚喜的是,劉師傅說可以介紹其他老工友。這意味著,我們可能錄到更多這樣的歌聲,更多這樣的故事。聲音地圖會因為這些人的聲音,變得更加豐富,更加有溫度。
“光的河流裏,今天匯入了真正的歌聲——人的歌聲。不是完美的,不是專業的,但是真實的,有生命的。這些歌聲在河流裏流淌,會碰到機器的轟鳴,碰到石磨的咯吱,碰到雨聲風聲,它們會對話,會產生新的波紋。
“橋還在建造。今天,這座橋因為歌聲而更加堅固,更加寬廣。走過這座橋的人,不僅能聽到聲音,還能聽到聲音背後的心跳——一代人的心跳。
“而我,作為建橋的人,今天被深深觸動了。當劉師傅把歌本遞給我的時候,我感受到的不僅是禮物的重量,更是信任的重量。這份信任讓我更加確信,我們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夜深了。耳朵裏還回響著白天的歌聲。我想,那些老工人在唱歌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呢?是想著家裏的孩子,是想著車間的任務,還是單純地享受著和大家一起唱歌的快樂?
“也許都有。而正是這些複雜的情感,讓那些簡單的歌聲變得不簡單。
“明天,我要開始整理今天的收獲。把劉師傅的歌聲,和周老師的琴聲,和我們之前錄的聲音,試著組合在一起。讓它們對話,讓它們合唱。
“因為每一個聲音都不孤單,它們都在同一個世界裏,唱著各自的歌,講著各自的故事。
“而我們,是那些故事的收集者,也是講述者。
“晚安,所有已經響起和即將響起的歌聲。
“晚安,所有願意用歌聲講述故事的人。”
寫完,小星星沒有立刻睡覺。他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人的歌聲”。裏麵分兩個子文件夾:“周老師”和“劉師傅”。
他把今天的錄音導入,又掃描了歌本的前幾頁。然後,他打開音頻軟件,試著把劉師傅的歌聲,和衝床的聲音放在一起。
奇跡發生了。當“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和“咣當咣當”的機器聲同時響起時,它們並沒有打架,反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和諧——歌聲給了機器聲溫度,機器聲給了歌聲力量。
小星星聽著這個簡單的組合,笑了。
他知道,聲音地圖正在變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完整。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