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泣凰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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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烈的日頭懸在中天,將宮牆染成一片金紅。顧硯舟望著佩思卿漸行漸遠的身影,她月白色的裙裾掠過漢白玉階,恍若天邊一縷即將消散的雲。胸腔內翻湧著莫名的煩躁,像是被絲線纏繞的困獸,越是掙紮,越是理不清心緒。隻要她肯低一低頭,軟語相求,他願傾盡天下,將這世間所有的珍寶都捧到她麵前。可她偏如那雪中寒梅,任霜雪欺淩,依舊保持著驕傲的姿態。往昔歲月裏,他們攜手走過多少艱難險阻,曲靖之事她即便知曉真相也未曾苛責,為何如今一切向好,她卻要決然離去?
    顧硯舟攥緊腰間玉佩,指節泛白,猛地甩開身側新入宮的妃嬪,玄色龍袍獵獵作響,腳步踉蹌地朝著鳳儀宮奔去,驚起簷下白鴿撲棱棱亂飛,羽翼劃破凝滯的空氣。
    鳳儀宮的回廊靜謐幽深,雕花木窗篩下細碎的光影,似流淌的碎金。佩思卿剛踏入宮門,一道黑影驟然閃現,將她抵在冰涼的石柱上。裴元鐵甲未卸,雙手撐柱將她困在身前,眼中怒火熊熊,仿佛要將她吞噬。鐵甲縫隙間滲出的血漬,在日光下泛著暗紅,似凝固的舊夢。
    “放肆!裴元!這後宮禁地,豈是你一介外臣能隨意闖入的?”佩思卿柳眉倒豎,聲若寒泉擊石,卻難掩語氣裏細微的驚顫。
    裴元,這個曾背著她在花園裏追逐流螢的兄長,如今眼底隻剩滔天恨意。三年前那場巨變,顧硯舟允諾保裴氏滿門,條件是他們棄了隨朝舊姓。如今偌大的南宋,姓佩的僅剩禁宮中的佩嚴,和眼前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他喉結滾動,鐵甲與石柱摩擦出刺耳聲響:“我聽聞,你剜了淑兒的雙目,我不信!”聲音裏裹著砂礫般的沙啞。
    佩思卿抬眸直視他,嘴角扯出一抹疏離的笑,眼尾卻凝著霜雪般的冷意:“沒想到,裴將軍消息如此靈通。”發間東珠隨著話音輕晃,折射出冷冽的光。
    “卿卿,你怎會變成這般模樣?曾經那個連落花都要葬的小姑娘,怎麽會雙手沾滿鮮血?”裴元滿臉痛心,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劍柄,仿佛那是能平複心緒的舊物。
    佩思卿偏過頭,避開他的視線,目光落在廊外隨風搖曳的紅楓上,那楓葉紅得似凝固的血:“或許你從未真正了解我。”
    “不!我看著你長大,你絕不是這般狠辣之人!我不信這些事是你做的!”裴元情緒激動,鐵甲碰撞聲與他顫抖的聲音交織,驚飛了廊下小憩的麻雀。
    “你看到的,便是事實。”佩思卿語氣冰冷,波瀾不驚,仿佛這世間已再難掀起她心中的漣漪,發間步搖垂落的流蘇,在風中輕輕搖晃,似無聲的歎息。
    裴元心中明白或許這就是真相,可親耳聽到她承認,仍覺如墜冰窖。他慘然一笑,鬆開手後退兩步,靴底碾過滿地落葉,發出細碎的哀鳴:“我知曉你心悅顧硯舟,可淑兒入宮也是身不由己。若不是陛下存心挑起兩府相爭,淑兒又怎會踏入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闈。她……她本應是你的長嫂啊。如今她眼盲身殘,你就不能看在往日情分上,饒她一命?”
    佩思卿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廊外隨風搖曳的紅楓上,那楓葉紅得似血:“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嗎?後宮眾人的生死,從來不由我做主。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哥哥。淑兒的死活,取決於那高居九重之上的人。”風掠過她的鬢角,掀起幾縷青絲,在空中飄蕩。
    假山之後,顧硯舟不知已佇立多久,聽著二人的對話,他的手越攥越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眸中怒意與猜忌翻湧不息,宛如暴風雨前翻湧的烏雲。
    夜幕如濃稠的墨汁,緩緩浸透了整個皇宮。昭宸殿內燭火昏黃,在牆上投下搖曳的暗影。顧硯舟處理完政務,遣人去請佩思卿。她踏入殿中時,他正臨窗而立,凝望漫天繁星,星子映在他眼底,卻照不亮那深不見底的陰霾。
    “陛下深夜召臣妾前來,所為何事?”佩思卿輕聲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殿內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顧硯舟並未回頭,依舊望著星空,緩緩道:“朕登基以來,裴太師始終緊握兵權。如今裴元歸京,竟膽大妄為,擅闖後宮……”聲音低沉,似醞釀著一場風暴。
    佩思卿雖白日未與顧硯舟謀麵,但後宮眼線如織,她並不意外他知曉裴元之事:“陛下意下如何?不妨明言。”廣袖下的雙手微微攥緊,掌心已沁出薄汗。
    “裴小將軍年輕氣盛,行事莽撞,裴太師管教無方,理應引咎辭官。朕念及他是朝中重臣,可允其告老還鄉。皇後,你意如何?”顧硯舟語氣平淡,卻暗藏威嚴,如帝王俯瞰江山,話語間卻似藏著鋒利的刀刃。
    “裴元一向行事穩重……”佩思卿話未說完,顧硯舟已轉身朝她走來,玄色衣袍帶起一陣冷風,燭火隨之搖曳。
    “再穩重之人,也有逆鱗。”顧硯舟目光銳利如鷹,直視著她的雙眼,眼中寒光閃爍,仿佛要將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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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是說……虞美人?”佩思卿心下一緊,語氣不自覺帶上緊張,喉間似哽著一團棉花。
    “朕原以為,取她雙目便已足夠。卻不想裴元對你如此包容,看來……你得取了虞淑婉的性命。”顧硯舟似笑非笑,眼神卻透著臘月寒冰般的寒意,嘴角的弧度讓人不寒而栗。
    “顧硯舟!”佩思卿忍不住驚呼,眼中滿是震驚與不可置信,踉蹌著後退半步,撞在身後的案幾上。
    “嗯?”顧硯舟挑眉,似在等她回應,嘴角微揚,卻無半分笑意,周身散發著壓迫的氣息。
    佩思卿望著他似笑非笑的麵容,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壓抑住心中翻湧的情緒,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臣妾……明白了。”聲音沙啞,帶著無盡的悲涼。
    顧硯舟將她攬入懷中,輕吻她的臉頰,可那溫度卻無法驅散她心底的寒意:“卿兒乖。”而她僵直著身子,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次日,晨曦初綻,暖黃的陽光鋪滿宮牆,為琉璃瓦鍍上一層柔光。佩思卿斜倚在鳳儀宮庭院的湘妃竹榻上,懷中抱著雪色白娌奴。小貓柔順的皮毛蹭著她腕間玉鐲,叮咚聲響混著晨露未散的花香,織就一方靜謐天地。
    忽有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婢女春枝鬢發散亂,裙裾沾著泥漬,跌跌撞撞奔入院中:“娘娘!大事不好了!”氣息急促,胸脯劇烈起伏。
    竹榻上的身影未動分毫,眼睫在晨光裏投下蝶翼般的陰影:“何事如此慌張?”語調慵懶,卻掩不住尾音的一絲緊繃。
    “紫竹宮……走水了!”春枝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虞美人她……沒能逃出來!”
    佩思卿指尖驟然收緊,白娌奴不安地嗚咽一聲。她依舊維持著慵懶的姿態,可眉間微蹙如遠山凝黛,一滴清淚順著瓷白臉頰滑落,在枕巾上暈開深色痕跡,如同一朵凋零的花。恍惚間,幼時虞淑婉教她簪花的模樣與火場慘狀重疊,她在心底無聲呢喃:嫂嫂,對不起。
    未時一刻,鎏金暖爐蒸騰著龍腦香,嫋嫋煙霧在殿內繚繞。佩思卿正伏案批閱宮務,狼毫筆尖懸在半空中遲遲未落。忽聞宮門處傳來劇烈騷動,金屬相擊之聲混著宮女們的驚呼聲刺破寂靜。她握筆的手頓了頓,墨跡在宣紙上洇開一朵墨梅,似血淚暈染。
    “將軍留步!鳳儀宮擅闖者斬!”守衛的嗬斥聲中帶著驚慌。
    “滾開!”裴元的怒吼震得空氣發顫。
    隨著一聲怒吼,裴元玄色衣袍獵獵,手中長劍泛著森冷寒光,如同一道黑色閃電劈開重重阻攔。他額間青筋暴起,劍穗掃落廊下懸著的宮燈,琉璃碎片在青磚上炸開璀璨的星芒,宛如墜落的星辰。
    “佩思卿!你給我出來!”聲音中裹挾著滔天的悲憤,似要將這宮牆震碎。
    佩思卿起身時,銅鏡映出她蒼白如紙的麵容。她撫平織金襦裙的褶皺,步搖上的東珠輕晃,一步一步走下漢白玉台階。日光落在她身上,卻照不暖那雙盛滿悲戚的眼眸,宛如蒙塵的明珠。
    “裴將軍當這鳳儀宮是……”話音未落,裴元已如獵豹般欺身上前。鐵鉗般的手掌扼住她纖細脖頸,將她整個人提離地麵,衣袂在空中翻飛。
    “淑兒對你再無威脅,為何要趕盡殺絕?!”裴元眼底猩紅,劍鋒抵住她心口,“今日便讓你償命!”氣息噴在她臉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窒息的痛楚讓佩思卿眼前發黑,喉間發出破碎的嗚咽:“謀……弑皇後……你……” 脖頸傳來的劇痛與腦中翻湧的窒息感,讓她想起昨夜顧硯舟那句“你得取了虞淑婉的命”,黑暗在她眼前逐漸蔓延。
    裴元看著懷中逐漸失去血色的臉龐,記憶突然閃回幼時——那個總愛拽著他衣角喊“哥哥”的小女孩,此刻脆弱得如同風中殘蝶。他心尖一顫,猛然鬆開手,仿佛觸碰了熾熱的炭火。
    佩思卿跌坐在石階上,劇烈的咳嗽震得繡帕染上血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抬眸望向眼前這個紅著眼眶的兄長,聲音沙啞如碎玉:“戰場上殺人如麻的裴將軍,竟對仇敵心軟了?” 她拂袖起身,鳳紋裙擺掃過青磚,“來人!將這犯上作亂之人拿下!”話語堅定,卻掩不住顫抖。
    “你——”裴元長劍落地,發出清越鳴響。侍衛們如潮水般湧來,將他重重按倒在地。他望著佩思卿被攙扶著遠去的背影,突然笑出聲來,笑聲裏滿是絕望與嘲諷。宮牆高處,驚起一群寒鴉,撲棱棱的翅膀聲驚碎了這方血色殘陽,為這悲愴的一幕添上蒼涼的注腳。
    佩思卿望著裴元被侍衛們拖拽著遠去,他淩亂的發絲掃過青石板,留下道道血痕,宛如命運的鞭笞。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如今卻因她而淪為階下囚。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卻不及心中萬分之一。眼前浮現出兒時與裴元在花園中追逐嬉戲的畫麵,那時的他總把最甜的糖糕留給她,會在她受欺負時挺身而出。可如今,他們卻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麵,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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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回宮吧。”春枝輕聲提醒,聲音裏滿是擔憂,伸手想要攙扶她。
    佩思卿緩緩轉身,腳步虛浮地往鳳儀宮走去。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她知道,從裴元擅闖的那一刻起,他們兄妹的命運便已徹底改變。顧硯舟絕不會輕易放過裴元,而她卻無力阻止。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恨這深宮將曾經純粹的親情扭曲成這般模樣。她明白,這一切都是顧硯舟的算計,可她卻如同被困在蛛網中的蝶,越是掙紮,便陷得越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
    天牢之中,昏暗潮濕,腐臭的氣息彌漫,仿佛能滲入骨髓。裴元被鐵鏈鎖在石柱上,渾身血跡斑斑。獄卒們手持皮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皮開肉綻,鮮血順著脊背流下,在地上匯成小小的血泊,宛如盛開的紅梅。
    “說!為何擅闖後宮?”獄卒頭目一腳踹在裴元的腹部,惡狠狠地問道,唾沫星子飛濺在他臉上。
    裴元嘴角溢出鮮血,卻仍倔強地抬頭,冷笑道:“要殺要剮隨你們,想讓我誣陷皇後,做夢!”牙齒間滲出血絲,染紅了他的嘴角。
    又是一鞭重重落下,裴元悶哼一聲,卻緊咬牙關,不再發出半點求饒聲。他的眼前浮現出虞淑婉溫柔的笑臉,想起她入宮前那雙明亮的眼睛,如今卻永遠失去了光明,還葬身火海。他恨透了這皇宮,恨透了顧硯舟,更恨自己沒能保護好她。哪怕此刻受盡折磨,他也絕不連累佩思卿半分,在他心裏,那個妹妹始終是他最珍視的人,即便她成了皇後,即便他們立場不同,這份親情也從未改變,如同磐石般堅固。
    皮鞭聲、喝罵聲在天牢中回蕩,裴元的意識漸漸模糊,但心中的執念卻愈發堅定——他一定要活下去,要查出虞淑婉之死的真相,要為她討回公道,這信念如同黑暗中的明燈,指引著他。
    銅壺滴漏聲緩緩淌過一個時辰,佩思卿屏退眾人,提著金線繡牡丹的裙擺,緩緩踏入天牢。潮濕的青石板上,燭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與刑架上裴元的身影交疊,仿佛命運的交織。
    四目相撞時,兩人竟意外地同時笑了。裴元染血的嘴角勾起,佩思卿眼中淚光盈盈,卻倔強地不肯墜落。她望著他後背翻卷的血肉,喉間泛起鐵鏽般的苦澀:“疼嗎?”聲音輕柔,帶著心疼與愧疚。
    “你不該來。”裴元偏過頭,避開她顫抖的指尖,喉結滾動著咽下痛呼。鐵鏈與刑架相撞,發出寒夜孤鴻般的哀鳴,在空曠的天牢中回蕩。
    “對不起。”她的聲音輕得像飄落在地的蝶翼,帶著無盡的悔恨。
    “記得嗎?你小時候總愛追著淑兒喊姐姐。”裴元突然開口,幹涸的唇間溢出沙啞的追憶,“她每次進宮,都揣著油紙包的糖葫蘆,你吃得滿嘴糖霜,還要伸手搶我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柔,仿佛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我記得。”佩思卿攥緊袖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但那又如何?”語調中帶著無奈與悲涼。
    “如何?”裴元突然爆發出癲狂的大笑,震得刑架簌簌作響,血沫順著他下頜滴落,在青磚上綻開猙獰的紅梅,“鳳棲九天的皇後娘娘,踩著故人的骸骨作階,當真是好風光!”笑聲淒厲,充滿了諷刺與絕望。
    這刺耳的嘲諷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剜著佩思卿的心。她別過臉去,不願再直視他眼中濃稠的悲涼,發髻上的流蘇隨著動作搖晃,掃落幾點燭火的餘燼:“是我負了你們。”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麵上。
    “卿兒,你當真不明白顧硯舟的算計?”裴元的聲音突然沉下來,帶著令人心驚的平靜,仿佛看穿了一切。
    佩思卿望著地牢盡頭搖曳的燭火,仿佛看到了那些被權力扭曲的歲月,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本宮知道。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話語中滿是無力與絕望,轉身時,鳳袍上的金線在昏暗中劃出冷冽的光弧。當沉重的牢門在身後轟然閉合,終於有一滴淚砸在她手背,滾燙得如同心口灼燒的傷疤。而天牢深處,裴元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鐵鏈聲混著更鼓,在漫漫長夜裏織成一曲無人聆聽的悲歌,訴說著這世間的無奈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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